第25节:青春·逃出我父亲的家(6) 我表哥说,母亲不愧是湖南人,是勇敢的摩登女性,幼时裹过小脚,成年后 却一直穿着高跟鞋。在国外她还学会了游泳,也曾和我姑姑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她回上海时,把她穿泳衣和滑雪的照片拿给大家看,很得意自己的勇气。 母亲的美国男友死于新加坡战火。 另外我表哥还透露,我母亲那次回上海,带了一个美国男朋友同行。他是个 生意人,四十多岁,长得英挺俊美,名字好像叫维葛斯托夫。我姐姐是见过母亲 这男友的,但她从没对我说过,也没在文章里提起。《私语》的结尾部分有两句 话很模糊: " 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很多,而且一直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 我也怀疑着。" "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当时我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涵意。听我表哥这一说,我终于明白了。那年我表 哥十六岁,对母亲的事记得很清楚。 我母亲的男友做皮件生意。一九三九年他们去了新加坡,在那里搜集来自马 来西亚的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售。 一九四一年底新加坡沦陷,我母亲的男友死于炮火。这对她是很大的打击。 她在新加坡苦撑,损失惨重;一度行踪不明,与家人失去联系。后来才知她去了 印度,做过当时与甘地积极推动印度独立的尼赫鲁(后来曾任印度首任总理)姐 姐的秘书。 她带回数十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 一九四六年,我表哥二十五岁,已自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在中央银行工 作,并且讨了一个漂亮的同班同学做太太。我姑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要搭船回 国了。 我母亲回国那天,我表哥陪我姑姑及我姐姐去码头接船。表哥看到我母亲走 下船,戴着墨镜,很瘦,形容憔悴。我姑姑在一旁说: " 哎唷,好惨!瘦得唷!" 我姐姐在一旁不作声,只是眼眶红了。 那天我母亲带回数十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一九四八年她又去英国,料 理男友的遗物,后来又去法国,听说领养了一个华侨的女儿。我姐姐在《对照记》 里说,母亲一九五一年曾在英国的皮包工厂做女工,想做皮包卖,但似乎未成功。 这件事我并不清楚。 我表哥说,我母亲不喜欢男孩子,喜欢女孩子。碍于离婚协议她不能带我姐 姐出国。一九三七年她回上海争取我姐姐到英国读书,一方面是为我姐姐教育着 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这机会把我姐姐带在身边。这个希望后来破灭,她曾向 我舅舅说,要带我的表妹黄家瑞去英国,我舅舅没答应,因黄家瑞是他女儿中最 漂亮的。 已有十多年没有和母亲吃过饭了! 听我表哥回忆母亲的往事,我心里很难过。以前她回国来,我姐姐要去姑姑 家看她,而我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同去。我为此哭闹过很多次,他们还 是不让我去。一九三八年初姐姐逃走后,我在家里很孤单,很想念她。那年放暑 假,我就偷偷到她们的住处找我母亲和姐姐,希望留在她们那里住下来。我母亲 委婉地解释她的经济能力要供养我姐姐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劝我要回父亲的家, 好好的读书。母亲说完这些话,姐姐和我都哭了。回到父亲家,我又哭了好多次 ——从此我和姐姐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一九四七年我因公从扬州回到上海,从我表哥处知道我母亲又回上海来了, 住在国际饭店,我就赶去看她。她很高兴地对我说,她马上要搬到我姑姑家,叫 我过几天去吃中饭。那时我二十六岁了,差不多已有十多年没和母亲一起吃过饭。 她问我要吃多少饭,喜欢吃些什么菜,到时可以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