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早慧·发展她的天才梦(1) 第四章 早慧·发展她的天才梦 " 写小说,是为自己制造愁烦。我写小说,每一篇总是写到某一个地方便觉 得写不下去了……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愿守在' 文字狱' 里面呢?我想归根究底 还是因为文字的韵味。" ——张爱玲《论写作》(一九四四年四月) 我姐姐的文学才华和成就,实在无须我再费辞。父母生育我们二人,她自小 就展现对文学的特殊兴味,灵敏慧黠,深得长辈喜爱。我则体弱多病,心智鲁钝。 加上我母亲的坚持,她受教育的过程比我顺利:一步一阶走上去,从来没有延误。 我们相差一岁,但我好不容易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 在先天体能上,我不如她。在先天智能上,我们的距离更有若天渊:她是一个天 才,我则只是一个庸才! "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 目标。" 姐姐在《天才梦》里的这句话,十分抽象,但也十分贴切。在她发展天才梦 的过程中,我母亲与我父亲的角色是推动者,我姑姑的角色则是照顾者。这三个 人对姐姐文学志业的发展,每一阶段都有很深的影响。至于我,我是一个见证者。 而且如今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 我姐姐的性格,受我母亲影响很大。而我母亲的性格,则源于她特殊的身世。 我母亲黄素琼(又名逸梵;英文Yvonne)原籍湖南长沙。她的祖父黄翼升自 幼父母双亡,由邓氏收养。及长从军,受曾国藩之召入其麾下,在湘军中以英勇 善战著称。 黄家三代单传。黄翼升的独子黄宗炎(我们的外祖父),婚后无所出。当时 他们住在南京,就回长沙乡下买了一个姨太太,后来生下我母亲和舅舅这对双胞 胎。 一八九四年黄翼升去世,享寿七十六岁。外祖父黄宗炎曾在科举考试中举, 就承袭了其父的爵位,获派出任广西盐法道道台。广西瘴气重,据说当地有钱人 都吸鸦片以避瘴气。外祖父不吸鸦片,去广西上任一年就因瘴气而亡,得年仅三 十岁。 外祖父死后,姨太太在南京临盆。没有生育的大外祖母非常紧张——如果生 个女的,黄家的香火岂不就无以为继了吗? 我母亲落地之后,大外祖母一听是个女的,绝望得立时昏倒在地。佣仆一阵 惊乱之中,却听产婆在屋里说:" 不要慌,里面还有一个!" 这一个就是我舅舅黄定柱。可惜他们的生母后来感染肺痨,二十多岁就弃世。 母亲和舅舅,都是由大外祖母抚养成人。大外祖母一九二二年在上海过世。 母亲深恐姐姐再受男女不平等之苦。 因为我母亲先出生,后来舅舅家的孩子都喊她" 伯伯" ;喊他们的父母亲则 是" 叔叔" 、" 婶婶" 。我家后来也沿用他们的方式,叫我姑姑" 伯伯" ,叫我 父母" 叔叔" 、" 婶婶" 。但在我母亲的成长过程中,大外祖母仍免不了有男尊 女卑的传统思想,使我母亲的性格深受影响。譬如说,她自小饱受缠足之苦,而 我舅舅则可以在花园里玩皮球。缠足之辱,是母亲一生最大的恨事。 又譬如受教育,她也受到不平等待遇。我的外祖父自他父亲处继承了很多遗 产:除了房产地产,在南京还有一个祠堂专门放置古董,雇有专人管理。我母亲 后来几次出国以及她在国外的生活费用,大多是靠她分得的古董。我表哥黄德贻 记得,我母亲每次回国再出国, " 就带走一两箱古董" 。 之所以如此,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母亲没有接受学校教育,无法以文凭或知 识在外谋生。 我的大外祖母经济富裕,养育姨太太留下的两个孩子也尽心尽力,自小就在 家中为他们延师授课,倒无男女之别。不过我舅舅后来进入震旦大学就读,我母 亲就没有那么幸运;因为那时她必须像一般的旧式妇女,接受家里的安排,嫁入 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 我大外祖母去世后,我母亲摆脱了上一代的宰制,也才能独立地审视她与我 父亲的婚姻关系,并且勇敢地远走国外,学习英文、法文,进入美术学校学习绘 画和雕塑。她和我父亲离婚时,坚持拥有我姐姐的教育决定权,就是生怕我姐姐 又遭受男女不平等的厄运。 从表面上看来,我母亲似乎对我漠不关心。但这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她 认为一个" 儿子"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一向享有较高的地位:" 他" 的教育权、 财产权都受到家庭的保障,不需她为我争取权益。 文凭和知识才是独立自主的力量。 我母亲幼年就失去了亲生父母,这对她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影响。大外祖母虽 然恪尽职责,到底不是生身母亲。但仰仗大外祖母生活,就必须尊敬她,凡事顺 从她。在我母亲成长的那个年代,这是别无选择的。她真正的亲人只有我舅舅, 但舅舅和她又有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母亲的心情必然是很压 抑、很苦闷的。也许她也曾寄望借着婚姻摆脱在娘家的压抑和苦闷,可惜这个寄 望最后也完全幻灭了。身世飘零,心境孤独,在国外过着卖古董维生的日子,她 一定深深体会到亲人不可依,先人也不可依——古董总有卖完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