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萎谢·悲壮与苍凉(1) 第七章 萎谢·悲壮与苍凉 " 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 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 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 示。"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一九四四年七月)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 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 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 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 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 (胡兰成《张 爱玲与左派》)。 这样的性格,加上我们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种种挫击,使她的心灵很早就建立 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自卫,自私,自我耽溺。 但是人不能永远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生活。写作不止是姐姐谋生的技能,更 是她走出封闭心灵,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最重要方式。 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 因此,尽管生活上我非常了解姐姐,心灵上则觉得距她非常遥远。姐姐成名 之后,这种距离才渐渐地缩短;透过她的作品,我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她的不 满与压抑,她对人世的歌颂与指控,点点滴滴都从作品里倾泄了出来——在写作 的世界里,姐姐是坦白的。 从那之后,我一直以阅读的方式来了解姐姐。一般的读者,读她的作品大多 欣赏她说的故事,她流利的文字和独特的写作技巧。我读她的作品,则在欣赏之 外还旁观她心灵的变化——如她所说:" 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 (这是她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与李香兰、金雄白、陈彬和座谈时说的话)。她为自己 的文章辩白,她的稿费风波,《传奇》出版的畅销,改编《倾城之恋》为舞台剧 上演……这些都是在文字里看得见的。但是她和胡兰成恋爱、结婚这件事,我竟 没能" 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 。 " 有个外国男人要请我去跳舞呢。" 姐姐成名后,稿约不断,也有不少仰慕者。有一次我去看她,难得她有空和 我聊天。不知为什么,那天她心情似乎特别好。不但又为我泡了一壶红茶,还说 了一些在外面的见闻。 " 有个外国男人要请我去跳舞呢。" 她笑着说。 " 哦,那你答应了没有?" " 没有啊,我又不会跳舞。" 我以为去了香港三年,她应该会跳舞了,原来还是没学会。 不过那是第一次,姐姐对我提到一个异性的邀约。她也提到读者的信,但大 多是不复的。 " 那种信多难写," 她说:" 而且一写就没完没了,哪有那许多时间?" 后来看胡兰成的《民国女子》,我掐指回算,恍然大悟——那天姐姐的心情 那么好,原来是在热恋之中。 不过我去看姐姐之后没多久,柯灵编的《万象》月刊五月号发表了迅雨写的 《论张爱玲的小说》。这篇评论对姐姐有褒有贬,鞭辟入里,后来还引发了一些 连锁性事件。 腰斩《连环套》,又是一次" 未完成" 。 柯灵第一次见到我姐姐是一九四三年七月。据他在《遥寄张爱玲》一文所说, 那年夏天他受" 中央书店" 老板平襟亚之聘主编《万象》," 正在寻求作家的支 持" 。他形容看到姐姐在《紫罗兰》发表的《沉香屑——第一炉香》," 是奇迹 似的发现" ,很想向她要文稿;" 正在无计可施,张爱玲? 出乎意外地出现了" 。 当时" 中央书店""在福州路画锦里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 住宅,楼下是店堂,《万象》编辑室设在楼上厢房里,隔着一道门就是老板平襟 亚夫妇的卧室。" 柯灵" 就在这家庭式的厢房里,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 女作家" : 张爱玲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色泽淡雅,也就是当时上海小姐普通的装束;腋 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说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随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 说《心经》,还附有她手绘的插图。会见和谈话很简短,却很愉快。 《心经》在《万象》分两期登完(一九四三年八- 九月)。十一月姐姐又在 《万象》发表《琉璃瓦》。次年一月开始,她在《万象》开始连载第一部长篇小 说《连环套》。至六月那期" 续完" ,七月则已不见踪影——又是一次" 未完成 " :这个腰斩的长篇,实际只发表了四万七千余字。此后姐姐就永别《万象》, 未再把文章交给柯灵发表。 闲闲几笔,意在言外,展现" 四两拨千斤" 的本事。 《连环套》未完,不像《红楼梦》未完——无人狗尾续貂,包括姐姐自己。 她" 腰斩" 《连环套》,正是她刚烈性格的反应。有人猜测姐姐那么做,是因为 不满柯灵发表了迅雨那篇《论张爱玲的小说》。但这个猜测并不完全正确。不过 姐姐对迅雨的批评立即以《自己的文章》响应,虽未指名道姓,正面交锋,但她 闲闲几笔,意在言外,让文艺界的人士从此认识了她" 四两拨千斤" 的本事。 迅雨的批评发表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号《万象》。同一个月,胡兰成的《评张 爱玲》(上)也在《杂志》月刊发表;六月续完。七月,姐姐中断在《万象》的 《连环套》,却在《新东方》杂志发表了《自己的文章》。 恍惚于盛名和热恋之际。 从后来的许多数据加以综合分析,这顺着时间秩序的底层,暗含着姐姐沉浮 于盛名与爱情之间,对自我分寸的拿捏可能有些恍惚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