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载《党的文献》1996年第3期。收入本书时题目有改动。1972年2 月21日至28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21日下午,毛泽东主席会见尼克松总 统,在座的有周恩来总理、基辛格博士;译员是唐闻生,记录是王海容。当时中美 双方商定,会谈情况不外传。我方将王海容的记录作为绝密文件印发中央领导人和 少数部门,能够阅看者甚少。这次会谈连翻译时间在内一共70分钟,其中涉密之 处并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情况的变化,原来视为机密的已不成为机密。《尼克 松回忆录》(中译本,197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和基辛格著的《白宫岁月》 (中译本,1980年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已将这次会谈的大部分内容公之于世, 其中夹杂着一些讹误和曲解。1993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刊载了魏史 言写的《解冻——记新中国接待第一位美国总统》(以下简称《解冻》),文中以 近半篇幅记述毛泽东同尼克松的谈话。1994年3月,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的《 新中国外交风云》第三辑又刊载魏史言的《尼克松访华》(以下简称《访华》)一 文,看来是对《解冻》作了一些修改和较多补充后加工写成的,其中对毛泽东同尼 克松谈话的记述长达三页多,大都加上直接引用号,给人的印象是引自原记录。但 在细读之后,发现《访华》文中需要商榷之处甚多。坦率地说,作者对于已成为历 史档案的原记录不重视,使用材料带有随意性,取舍欠斟酌,对所介绍的文件研究 不深。毛泽东的言论、著作向以流畅易懂著称,但他同尼克松的这次谈话却有所不 同。基辛格深有体会地说:“我慢慢捉摸到毛泽东的谈话有好几层意思,……而他 最后的那个意思只有在长时间思考以后才能从总体把它抓住。……毛泽东的诙谐谈 吐之中夹带有一些暗示和主题,犹如瓦格纳歌剧的序曲,需要加以发展才能显示出 它们的意义。”(本文所引基辛格的话,除另作注明外,均见《白宫岁月》第四册 第13至第18页)毛泽东同尼克松的谈话(以下简称这次谈话),是具有历史意 义的重要文献。为免误传、误解,现据原记录及有关资料,对《访华》(包括《解 冻》)及尼克松和基辛格的一些论述试作剖析,提出意见和看法,以就正于外交史 的研究者。 (一)据《访华》一文,这次谈话是这样开始的(本文所引《访华》,均见《 新中国外交风云》第三辑第84至89页):毛主席谈笑风生,寓意深刻。他向尼 克松表示欢迎和寒暄后风趣地说:“今天你在飞机上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要我们 吹的问题限制在哲学方面。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应该请基辛格博士谈 一谈。”基辛格马上说:“我过去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指定我的学生要读主席的文 选。” 这就引起疑问:毛泽东初会尼克松,为什么先“请基辛格博士谈一谈”?基辛 格为什么抢在尼克松之前“马上说”?为明真相,照抄原记录的相应部分(以“毛” 代毛泽东,以“尼”代尼克松,以“基”代基辛格):毛:昨天你在飞机上给我们 出了一个难题,说是我们几个要吹的问题限于哲学方面。(众笑) 尼: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读了主席的诗词和讲话,我知道主席是一位思想 深刻的哲学家。 毛:(指基)他是博士。 尼:他是一位思想博士。 毛:(指基)今天主讲要请他,博士,philosopher (哲学家),哲学博士。 尼:他是一位哲学专家。 基:我过去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指定我的学生要读主席的选集。 由此可见:(1)《访华》选用了这段记录的首句和末句,略去其余各句,而 用“基辛格马上说”联起来,使人看不出有删节。(2)《访华》在文字上作了多 处修改,突出的是把毛说的“昨天”改成“今天”。(3)记录中并无“对于这个 问题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应该请基辛格博士谈一谈”。这是《访华》添加并置于引 号内,作为毛的话写出来的。 (二)关于这次谈话的开始部分,基辛格作了如下描述:毛评论了尼克松在飞 机上对乔冠华说的一句话,即他认为毛泽东是可以同他谈哲学的人。(这是又一个 例子,说明中国人内部联系特别迅速,而且对毛的汇报很详尽)他开玩笑说,哲学 可是个“难题”。对于这个题目他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话可说,可能应该请基辛格博 士谈一谈。 这一段的末两句,可能就是上引《访华》添加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可 说的,应该请基辛格博士谈一谈”的蓝本。《访华》将毛说的“昨天”改成“今天”, 可能也是以基辛格的这段话为依据的。为了说明这一点,先引《访华》的一段真实 记述:“2月21日上午9时,尼克松总统的专机飞抵上海,稍事休息用餐后,即 由专程前往迎接的乔冠华、章文晋、王海容等陪同,于上午11时30分到达北京。” (下午)“2时40分,毛主席在他书房里会见了尼克松。” 基辛格判断:尼克松在飞机上对乔冠华说,毛泽东是可以同他谈哲学的人,中 国人很快向毛主席汇报,因此,毛主席会见尼克松时就说,哲学可是个“难题”。 《访华》可能据此判断,这都是发生在2月21日的事,尼克松在飞机上对乔冠华 出“难题”的时间,应是“今天”,而不是记录中所写的“昨天”。 但是,在这次谈话中,尼克松和毛泽东都没有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之类的哲 学问题。尼克松所说的“哲学”究竟是什么意思?对此,基辛格未作解释,《访华 》未作探索。在把“昨天”改成“今天”之后,这个问题将会永远搞不清楚了。而 这样一来,就无法理解毛泽东开头那句话的含意,也难以理解毛泽东这次谈话的基 本精神。 其实,按原记录作些查证,就会找到答案。 答案就在新华社编印的《参考资料》1972年2月21日上午版第一页的合 众国际社的一则电讯中,现节录如下:〔合众国际社关岛阿加尼亚二月二十日电〕 (记者:诺曼·肯普斯特)尼克松总统今天说,他准备同中国领导人进行马拉松式 的会谈,如果这些会谈证明在缓和中美紧张局势方面有成果的话。 尼克松在他的蓝、白、银三色的“七六年精神号”喷气式飞机上对记者们说: “我们的主人想参加会谈多久,我就准备参加会谈多久。” 总统说,他期望他同共产党主席毛泽东和周恩来总理的谈话从哲学的角度来进 行,而不是只集中讨论眼前的问题。 (中略四段)尼克松说,毛和周都是“有哲学头脑的人物,他们不是仅仅讲究 实际的、注意日常问题的领导人”。 他说:“他们是一些眼光看得很远的人。” 他说:“我自己对世界上的长期的和双边的问题的态度不是策略性的。美国领 导人的眼光必须看得很远——我们的政策辩论必须根据一项妥善地制订、并且为人 们充分了解的哲学,这是我们国际关系的基础。” 在导语之后,多次出现了“哲学”字眼,而在这里,“哲学”具有特殊的含意。 尼克松所说的“哲学的角度”,是指“不是只集中讨论眼前的问题”。他所说的 “有哲学头脑”,是指“不是仅仅讲究实际的、注意日常问题的”,而是“眼光看 得很远的”。他说,他对(中美)“双边的问题的态度不是策略性的”,那就意味 着是战略性的。他说,美国“国际关系的基础”是(由他)“妥善制订”的“哲学”。 这里的“哲学”实际上是“战略”的同义语。 概括起来说,尼克松期望同中国领导人的讨论,要用“哲学头脑”并从“哲学 的角度”来进行,要“眼光看得很远”,尽量撇开“眼前的问题”,摆脱“实际的” 即具体的和“日常的问题”,超越“策略性”的问题。那就意味着,要着重讨论长 远性的、原则性的、宏观性的、战略性的问题。 尼克松这番话确实是在飞机上讲的,但不是对乔冠华而是对美国记者讲的,时 间是2月20日而不是21日,记录上的“昨天”是正确的,《访华》改成“今天” 是错误的。 (三)这次谈话一开始,毛泽东就对尼克松说:“昨天你在飞机上给我们出了 一个难题。”这句开场白真是高明之至,精彩之至。然后,毛泽东借尼克松的话并 揉进自己的意见,用幽默的口吻明确提出:“要吹的问题限于哲学方面。”这就是 说,不吹眼前的、具体的、日常的、策略性的问题,只吹问题的长远性、原则性、 宏观性、战略性的方面。 尼克松简述了他在飞机上“这样说”的原由,赞誉毛泽东是“思想深刻的哲学 家”(这里的“哲学家”意为“战略家”)。毛泽东避开了尼克松的赞誉,转而一 再促使基辛格发言。在尼克松引导下,基辛格讲了他在哈佛大学时指定他的学生 “读主席的选集”(《访华》将“选集”改成“文选”)。接着,《访华》写出了 内容与记录相同的三句话,即:毛主席说:“我那些东西算不得什么。”尼克松则 称赞说:“主席的著作感动了全国,改变了世界。”毛主席说:“没有改变世界, 只改变了北京附近几个地方。” 尼克松将这三句话以基本相同的字句写进他的回忆录,起语用的是“毛用典型 的谦虚口吻说”;他称赞毛泽东的那句话则写成“主席的著作推动了一个民族,改 变了整个世界”。 对此,基辛格另有看法。他写道:“毛泽东的谈话也不全都是战略问题。(按, 这表明,他认为毛泽东的谈话大都是战略问题)甚至在我们短暂的会见中,他也摆 脱不了那使他的成就蒙上阴影并给他的晚年带来痛苦的噩梦。”他举出的唯一例证 是:“毛泽东不无伤感地回答(尼克松)说:”我没有能改变世界,我只改变了北 京周围的一些地方‘。“并说,这种”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的态度,突出地表明了 革命的矛盾“。 这显然是曲解。但国内却有人据此为文贬低毛泽东,胡说毛泽东自己承认,他 只改变了北京周围的一些地方。与这种谰言相对照,1994年尼克松逝世后,人 们发现在他尚未出版的最后著作《超越和平》一书中,首先提到毛泽东,说毛泽东 是“富有领袖魅力的共产党领导人,曾运用他的革命思想推动了一个国家并改变了 这个世界。”译自1994年5月2日美国《时代》周刊,第18页,尼克松遗著 《超越和平》摘要。 (四)同“哲学”问题相关联,这里插进《访华》中间部分的一段话:尼克松 想接着谈台湾、越南、朝鲜、日本、苏联等问题,毛主席打断他的话说:“这些问 题我不感兴趣,那是他(指周总理)跟你谈的事。” 读者可能要问:尼克松想谈的都是当时的重大问题,毛泽东却打断他的话,说 他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这岂不是太生硬,使尼克松难堪?究竟毛泽东感兴趣的是 什么问题?事实是,《访华》按照记录引用了毛泽东的话,而对尼克松的话却转述 得不准确。据记录,尼克松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跟总理,以及以后跟主席除了 讨论眼前的问题,台湾问题、越南问题、朝鲜问题而外,……”毛泽东不等他讲完, 就说了上面引述的那句话。很清楚,尼克松把台湾、越南、朝鲜问题都说成是“眼 前的问题”,毛泽东对“眼前的问题”表示“不感兴趣”。他开宗明义就提出: “要吹的问题限于哲学方面。”而尼克松对记者说过,他期望同毛泽东的谈话“从 哲学的角度来进行,而不只是集中讨论眼前的问题”。 对此,基辛格是这样写的:“当尼克松列举了一系列需要共同关注的国家时, 毛泽东客气但又坚定地回答说:”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谈的问题。这些问题应该 同周总理去谈。我谈哲学问题。‘“基辛格记述的这段话虽与记录不相同,但却相 当准确地表达了毛泽东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