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赵丹的表演 艺术家总是会有自己的风貌,可谓“文如其人”,赵丹的表演艺术生涯里,在 他所饰演过的一切角色中,应该说,也都有他自己的风貌。 自己的风貌,怎么说也是会活在角色中的,哪怕“进入角色”到忘我的境界, 甚而忘我竟到了“飘飘欲仙”的意境,但终究还有一个自己。用专业术语来说,也 就是必然要从自我出发,以塑造出不同的角色。角色的形体动作、精神气质,由表 及里地都需要演员会体验、去捉摸,一开始甚而像捕风捉影那样的难,怎么也摸不 到角色似的,有时候只能说体会到一点,摸到了一点,一下子又回去了,不见了, 一待自己真正摸到了角色时,一切才开窍了。这也正是演员在形象创造过程中必须 下的功力。演员功力的高低,影响着形象塑造的深和浅、成与败。成功的角色往往 既经广大观众的批准,又经时间的考验,长远地活在观众心里,历久而不衰;失败 的角色,很快就会在观众心里“夭折”,一部影片有寿命的长短,一个角色同样也 有寿命的长短,这正所谓“公道在人心”。俗话说“功夫不负苦心人”。赵丹正是 有着“苦心人”的毅力,正像他自己的诗句,“地狱天堂索艺珠”般地为艺术而献 身。 以他的这种精神,铸就他演技的成功。 赵丹成功的演技,自不待言,真是毕其一生精力,直到最后一息尚存,仍在念 念不忘“地狱天堂索艺珠”。他这种楔而不舍的精神,是极其感人的。 这种精神的“结晶”,已经给我们留下了一颗光彩夺目的艺珠了,这颗“艺珠” 中的许多“分子”,包含他的表演风格、艺术特色以及其他方面,多么需要请一些 “解剖大师”用精确的解剖刀剖析一下,以文字记载下来,留给后代。 我没有这把解剖刀,作为一个演员,我仅能浮泛浅陋地漫谈几句。 赵丹的演技,很富吸引力,他具有吸引广大观众的艺术魅力,他爱心中的艺术, 而不孤芳自赏。他懂得一定要爱心中的观众,懂得戏演出来毕竟是要让观众爱看的, 但并不廉价地去讨好观众,而追求每一个塑造形象的格调,废寝忘食地运用自己的 “灵气”,务必使角色“活”下来。他似乎给人有“生命诚可贵,艺术价更高”的 味道。也许这就是我们过去所说的艺术家的“艺术良心”吧!赵丹是有这样一颗心 的。这颗心一直跳动到最后一息,他的生命和艺术已经融为一体了。 赵丹的激情,往往也与他所饰演的角色融为一体。他对待艺术的激情,往往够 “白热化”的,激越浓烈,甚至可以到“不能自己”的程度。演员运用激情应会控 制,不能野马似地没个约束,还要靠演技,正说明了不能硬搬生活。对生活里的伤 心事,可以哭个不休,涕泪交加,可是演戏时就难以纵情地如法炮制,用之不当, 感人的戏甚而适得其反,引起观众发笑。“惟情”而不顾演技,和“惟理”而不顾 激情,同样是演技上的败笔。演员运用的调色板,赋予角色的色彩,笔笔都需要情 理,达到角色的色彩丰富而准确。在以情感人的戏路子中,看来赵丹是花了不知多 少心血的。《文心雕龙》中“情胜于理”,“理胜于情”,这在演员表演中是值得 借鉴推敲的。赵丹在后期所饰演的一些角色都富于光彩,正是从“悟”而“变”, 以情为主,又掌握了理,臻于“见乎其情”、“明乎其理”,达到了精湛的演技, 赢得了众口称誉。我听到观众说过:“赵丹真是演什么像什么,演得好。”是的, 他可以演好林则徐,也可以演好《乌鸦与麻雀》中的小广播。庄重严肃的、轻快诙 谐的,在他运用的调色板下,都赋予人物以恰当的情趣与活生生的色彩,同时说明 了他演戏的幅度是相当宽的。 赵丹的表演随着时代而在演变,甚至在同一年中也在演变。三十年代他演《十 字街头》和《马路天使》,这两部片子是在同一年中拍摄出来的。赵丹处理角色的 戏路子可以迥然不同。这里,就已经可以看得出他是怎样的一位演员了。他是“知 不足而常乐”,而不是“知足常乐”。他知道艺无止境,在艺术天地里,即便“知 不足而常苦”也是心甘情愿的。艺术生涯本来就是有甘有苦的,往往感到乐也会在 苦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旦吃了艺术饭,终生非要吃下去不可的道理。赵丹的话— —“我是一个演员!”——这里面是蕴含着眼泪说的。 泪与笑是赵丹的一个特色。赵丹曾留下“天下都乐”四个大字。但眼睛是心灵 的窗子,有时透过这两扇窗子,在他的眼神中,似有无限“隐忧”潜在心里。有位 朋友谈起阿丹,也这样对我说过,我们有同感。正是这样,人的风格与艺术特色会 起着一定的作用。如在赵丹的演技的艺术特色中,赋予一种笑和泪搀杂的味道,他 是会很好地体现出来的。因而想到在表演艺术上,可能没有使他的才华发挥到顶点, 这是很可惜的。十年浩劫后,他怀有强烈的创作欲望,极想扮演一些心中向往的人 物。但他未能重返银幕,这也真是遗憾。 赵丹很有见地的志在追求中国自己的表演体系。回顾1936 年我们合演《十字 街头》时,大家脑子里有成堆的美国影片里的人物形象,开初还幼稚地以模仿为乐 事,后来悟到,洋里洋腔不是路子。“悟”到了就要“变”,总想着要塑造人物就 离不开生活的真实,应从生活中汲取养料,赋予人物以民族风格。悟到这一点,就 不难看出赵丹的演技在不断地演变着。终至他悟到一定要突出反映中国的传统。是 的,我们今天确实应引起注意,不要离开自己国家的土壤,不要把我们深厚的民族 渊源抛之脑后。不要因多看外国电影,以致丧失掉富于中国色彩的良好传统,应从 外国电影里吸收营养以为中用。这样才对路,反之,离开了自己的土壤,一定会才 思枯竭的。 走笔写来,拉拉杂杂。最后,还想再说几句,虽则三十年代与赵丹合演《十字 街头》就认识了他,此后抗日战争爆发又合演《中华儿女》,解放后再度合演《为 了和平》,以及我们也曾多次合演过话剧,但这都是间隔多年,断断续续。因此, 对于赵丹的艺术生涯,特别是对于他的艺术渊源,我是缺少知识的,只能挂一漏万 地漫谈一些感想。 1980 年11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