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神庙前的遗憾(2)
国王乔治听说了这次游行后,表示希望再在王家剧院表演一次。但是在王室和
驻雅典各国使馆人员面前的这次演出,比起在市立剧院里给大学生们的表演,却缺
少了那种热情和火爆的气氛。那些带着白色小山羊皮手套的手发出的掌声丝毫没有
鼓舞力。乔治国王走到舞台后面的化妆室里,请我去王室包厢里拜见皇后,虽然他
们看上去非常高兴,可我能看出来他们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对我的艺术的欣赏,也
没有真正理解我的艺术。对于这些王公贵族来说,芭蕾舞才永远是他们心目中正宗
的、最好的舞蹈。
恰在此时,我发现我们银行里的存款已经花光了。记得在王家剧院演出后的那
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天一亮我就独自一人跑到卫城,走进酒神剧场,在那里
跳起舞来。我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跳舞了,然后我又爬上了卫城城门,站在巴
台农神庙的前面,突然感到以前所有的美梦已经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我们只是现代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可能拥有古希腊人的那种感情。我面前
的这座雅典娜神庙,在过去的不同时代曾经有过不同的色彩,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拥
有苏格兰和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经过不同文化的融合后,我与红种的印第安人的
亲缘也许要比与希腊人更近呢。在希腊度过的这一年的美丽幻想就这样在猛然间破
灭了。拜占庭希腊音乐的旋律变得越来越微弱,而伊索尔达之死的和弦却在我的耳
际回响。
三天后,我们告别了一大群热情的人,以及那十个希腊男童泪眼婆娑的父母,
乘火车离开雅典前往维也纳。在火车站上,我身裹白蓝两色的希腊国旗,那十个男
孩和所有送别的人一起唱起了优美的希腊国歌。
回顾在希腊度过的这一年,我认为确实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因为我们孜孜
以求的是为了追溯两千多年前的美。这种美正如法国作家勒南所赞颂的那样:
啊,多么高贵!啊,多么朴实和纯真的美女神,你是智慧和理性的象征。你
的神殿是永恒的良知和真诚的最好课堂。探索你的神秘,我自恨来得太晚;带着深
深的愧疚,我跪拜在你的圣坛前。为寻找你,历经千辛万苦我心甘情愿。雅典人一
降生便能得到你的恩赐,而我要得偿夙愿则需披肝沥胆,尽心竭力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希腊,在一天早晨到达维也纳,同行的还有我们的希腊男
童合唱队和他们的老师,那位拜占庭祭司。
我们复兴古希腊合唱艺术和古希腊悲剧舞蹈的愿望,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但在
实践中又有很大的难度。在布达佩斯和柏林获得了经济上的巨大成功后,我已打算
不再做巡回演出了,只想用赚来的钱建造一座希腊圣殿,复兴古希腊合唱艺术。回
首年轻时的这种志向,真是有些可笑。
在一天上午我们到达了维也纳,向好奇的奥地利观众表演了埃斯库罗斯的《乞
援者》。舞台上,我们的希腊男孩们唱歌,我表演舞蹈。剧中有五十位“达那俄斯
的女儿”①,用我自己瘦弱的身躯同时表达五十个姑娘的情感虽然非常困难,可我
具有将多种情感融于一身的能力,而且为此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维也纳距布达佩斯只有四小时的路程,但是简直难以置信,在巴台农神庙待了
一年后,布达佩斯对我来说已相当陌生,因此“罗密欧”从没有花上四个小时的时
间过来看我,我并不感到奇怪,也从来没有认为他应该来。我一心扑在希腊童声合
唱队上,它占去了我全部的精力和感情。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想起过他,那时我脑
子里充斥的全是理性的问题。另外,这些事情恰好使我的注意力能更好地集中在与
一位才智超群的人的友谊上,这个人名叫赫尔曼·巴尔。
几年前在维也纳的“艺术家之家”里,赫尔曼·巴尔曾看过我为艺术家们表演
的舞蹈。我带着希腊男童合唱队一回到维也纳,他更感兴趣,在维也纳《新报》上
写了许多精彩的评论文章。
巴尔当时大概有三十来岁。他的头部长得很标致,留着浓密的棕色头发和棕色
胡子。虽然他经常在演出后到布里斯托尔宾馆和我谈话到天亮,虽然我也经常起身
和着一句一句的希腊合唱曲为他跳舞,以表达我对歌词的理解,但是,在我们中间
却没有发生一丁点儿的男女私情。可能有人不会相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自从
经历了布达佩斯的情变后,一连几年内,我的整个情感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
觉得那些风花雪月的日子已与我无缘,将来我只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之中。既然
我天生就有“米洛的维纳斯”的那种气质,能够做到这样确实令人奇怪,我到现在
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这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的情欲在历经了那次惨痛的觉醒之
后,又沉睡过去了,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要求,我整个的生命都集中在了我的艺术
之中。
我的演出又一次获得了曾在维也纳卡尔剧院获得的成功。观众们起初看到希腊
男童合唱队时相当冷淡,可当我最后表演舞蹈《蓝色多瑙河》时,他们情绪非常高
涨。演出后我对观众解释说这不是我要达到的效果,我希望表达的是希腊悲剧的灵
魂。我说,我们必须复兴合唱的美。可观众依旧大叫:“好啦,不要说啦,跳舞吧!
跳《蓝色多瑙河》,再跳一次吧!”他们一次次地鼓掌和叫喊。就这样,我们在维
也纳获得了丰厚的报偿,然后又来到了慕尼黑。我们的希腊男童合唱队的出现,在
慕尼黑艺术界和知识界引起了巨大轰动。著名的弗尔特汪格勒教授举行了一次专题
演讲,论述我们这种由拜占庭琴师配乐的希腊赞美诗。慕尼黑大学的学生们对我们
的演出大为欣赏,我们这些漂亮的希腊男孩子非常引人注目。只是我个人代表五十
个姑娘跳舞,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只得在演出结束后向观众解释说,我不是表演单
人舞,而是代表达那俄斯的五十个女儿在跳舞;我正在努力,现在是一个人,请耐
心等待,不久我会建一所学校,把我现在的角色还原成五十个少女。
柏林对我们的希腊合唱队并不是很热情,虽然来自慕尼黑的著名教授科尼利乌
斯先生亲自向大家介绍,可是柏林的观众还是像维也纳的观众一样大喊:“唉,跳
《蓝色多瑙河》吧,别管什么希腊合唱曲了。”
与此同时,那些希腊男孩们自己也感到了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旅馆的主人已经
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这些孩子不懂礼貌,而且脾气很坏,总是要黑面包、熟透的黑
橄榄和生洋葱,如果哪一天没有这些开胃的东西,他们就会对服务员大喊大叫甚
至把牛排扣在服务员的头上,并用刀子袭击他们。好几家高级宾馆都把他们赶了出
来。没办法,我只好在我柏林公寓的客厅里给他们支上十几张帆布床,让他们跟我
们住在一起。
考虑到他们还是孩子,每天早晨,我们都照着希腊人的样子,穿上麻绳鞋,打
扮得像古希腊人那样,然后带他们去散步。一天早晨,伊丽莎白和我正走在这个奇
异队伍的前面,忽然遇上德国皇后骑马过来。皇后很是吃惊,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
一下子从马上掉了下来,因为那匹普鲁士良种马从来没见过穿着这么古怪的人,因
而受到惊吓,把皇后给掀翻到地上。
这些可爱的希腊男孩同我们只待了六个月。当时我们很意外地发现他们那天使
般的嗓音开始变声了,就连那些对他们非常欣赏的慕尼黑观众都开始不满起来。我
继续努力去扮演宙斯神坛前祈求保护的那五十个姑娘,但也是吃力不讨好,尤其是
这些希腊男孩子们唱得越来越跑调,而他们的拜占庭琴师也越来越三心二意。
这位神学院的学生对拜占庭音乐越来越没有兴趣,好像已完全失去了在雅典时
的热情。他还经常缺席演出,而且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警
察当局告诉我们说,这些孩子夜里偷偷地从窗子里爬出来,就在我们以为他们睡熟
的时候,他们却出现在那些廉价的咖啡馆,同当地最下等的希腊女子鬼混。我们感
到,问题变得严重起来。而且,自从来到柏林后,这些男孩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初
在狄奥尼索斯神庙剧场演出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而且每个人都长高了半英
尺。每天晚上,剧院里《乞援者》的合唱越来越找不到调门,简直成了可怕的噪音,
观众们再也不会因为是拜占庭音乐而原谅他们。有一天,我们经过多次痛苦的商议
后,最后决定把希腊合唱队全部带到魏海姆大百货商店去。我们给所有矮个的男孩
买了上好的成品灯笼裤,给个子高的男孩买了长裤,然后我们用出租车把他们送到
火车站,给他们每个人买了一张去雅典的二等车票,与他们深情地道别。送走他们
后,我们就把复兴古希腊音乐的计划搁置在了一边,重新回到了研究德国作曲家克
里斯托弗·格鲁克的《伊菲格涅亚和奥菲 士①》。
从一开始起,我就把舞蹈看成是一种合唱的形式,或者是一种通用的表达感情
的方式。正如我过去努力向观众表现达那俄斯的女儿们的悲伤一样,现在我用舞蹈
表现《伊菲格涅亚》中的一段情景:卡尔基斯的少女们在柔软的沙滩上玩她们的金
球,后来是陶里斯凄惨的流放,看见希腊同胞及受害者的血祭,感到十分恐惧。我
非常热切地想创办一个舞蹈乐队,这在我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在舞台金黄的灯光下,
我看到了我舞蹈的同伴们雪白、柔软的身影围绕着我,还有强劲的双臂、摇摆的头
颅、充满朝气的躯体和敏捷灵活的双腿。在《伊菲格涅亚》的最后,陶里斯的少女
们为俄瑞斯忒斯②的得救而跳舞狂欢。当跳起这些如痴如狂的回旋曲时,我感觉到
握住了他们伸过来的手;当回旋曲越来越疯狂时,我感到了她们小小身体的扭动和
摇摆。最后,在极度的欢乐中我倒在了地上,这时我看见她们:
在长笛声中烂醉如泥,
还想独自在林阴中寻找野兽的足迹。
我们在维多利亚大街的家里每周举办一次酒会,现在酒会变成了狂热的文学艺
术中心,举行过多次关于舞蹈艺术的学术讨论会。德国人对每一种艺术讨论都非常
严肃认真,并追根溯源进行深刻的思考。我的舞蹈成了争论最激烈也最热烈的话题。
各大报纸上经常刊登整版整栏的评论文章,有的称颂我是发现新的艺术门类的天才,
而有的又把我贬成是真正的古典舞蹈芭蕾的破坏者。每次结束了令观众欣喜若狂的
演出后回到家里,我就穿着白色图尼克,就着一杯淡牛奶,细细研读康德的《纯粹
理性批判》,常常沉思默想到深夜。我当时是为了从书中找到能够帮助我创造纯粹
之美的灵感,天晓得我是怎么找到的。
经常到我家来的画家和作家中有一位年轻人,他高高的额头,戴着一副眼镜,
但目光特别锐利。他认为向我宣示尼采的天才思想是他的使命。他说,只有依靠尼
采的指导,你才有可能像你希望的那样充分展示舞蹈的表现力。他每天下午都来用
德语为我朗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书,并给我解释其中我不懂的所
有单词和词组。尼采哲学的魅力已经让我痴迷,而卡尔·费登每天给我讲哲学的那
几个小时的诱惑力也非常大,因此,即便我的经纪人再三劝我去汉堡、汉诺威和莱
比锡等地去做哪怕是短期的巡回演出,我仍然不愿意去,虽然那些地方有无数热情
的观众和成千上万的马克在等着我。对于他常常向我描述的那种大获成功的环球演
出,我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我要学习,继续进行我的研究,创作出当时还不存在
的舞蹈和舞姿。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想创办一所自己的学校,这种愿望现在越来越
强烈。我的这种要留在工作室中的愿望,把我的经纪人都快急疯了。他一遍遍地上
门恳求我去做巡回演出,并拿来一些报纸让我看,那些报纸上说,在伦敦及其他一
些地方,我的幕布、服装和舞蹈的仿制品大行其道且广受欢迎,人们都把它们当成
是一个创举。但是,这些都无法打动我。当夏天即将来临时,我宣布将在拜罗伊特
度过整个夏季,以便从真正的艺术源头上去研究理查德·瓦格纳的音乐。这个决定,
让经纪人的恼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一天,有人登门来拜访我,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瓦格纳的遗孀。她的到来,使我留下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从来没有哪个聪明热情的女人能像科西玛·瓦格纳那样给我留下这么深刻的印
象。她身材高挑,雍容大度,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也许对于女性来讲她的鼻子稍高
了点,额头显示出智慧的光芒。她精通各种深奥的哲学,并熟知大师的每一个乐句
和音符。她以鼓舞人心的语气和优雅的方式谈起我的艺术,然后又对我说理查德·
瓦格纳生前很不喜欢芭蕾舞和它的服装。她说,瓦格纳最为心仪的是酒神节歌舞和
像鲜花一样的少女的舞蹈,还说那个季节将在拜罗伊特举行的柏林芭蕾舞团的表演
根本不可能表现出瓦格纳的原意。接着,她问我是否愿意在瓦格纳的歌剧《汤豪瑟
①》中表演舞蹈。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难题,我的意愿是绝不与芭蕾舞有丝毫瓜葛,
因为它的舞姿会破坏我的美感,它的表现方式在我看来也是机械和粗俗的。
“噢,我为什么没有自己梦想已久的学校呢”对她的邀请我脱口而出,“这
样,我就能把一群瓦格纳梦寐以求的山林仙女、田野之神、半人半马神和美惠三女
神②给您带到拜罗伊特。但是现在我单独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还是要去的,
而且要尽心尽力,至少将我设计的代表美惠三女神的可爱、温柔和丰富性感的舞姿
表现出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