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坠情网(2)
离开布达佩斯已经两年了,在这两年中,我一直清心寡欲,就像回到了处女时
代一样,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从大脑到躯体,前几年都沉
浸在希腊狂热中,现在我又沉浸在对瓦格纳音乐的狂热中。我睡眠很少,醒来后就
哼唱昨晚刚学的主题音乐。但是,爱情又一次在我心中苏醒了,虽然情形与上次完
全不同了。也许,是同一个爱神戴上了另外一副面具我的朋友玛丽和我两人住在
菲利浦雅舍中。由于没有仆人的房间,所以男仆和厨子只能住在附近的一个小旅馆
里。有一天晚上,玛丽来找我,说道:“伊莎多拉,我不是有意想吓唬你,快来窗
户这边看看,在那边,在大树底下,每晚上都有一个人在望着你的窗子,半夜后才
走。恐怕这是个在打坏主意的贼。”
确实有一个瘦小的男人正站在树下朝我的窗子张望,让我大吃一惊。但就在此
时,月亮突然露了出来,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脸。玛丽猛然抓紧了我,我们两人都看
清了那是海因里希·索德仰起的兴奋面孔。我们赶紧从窗户前走开了,像女学生一
样咯咯咯地大笑了一阵,这也许是恐惧消失后的自然反应吧。
“每天晚上他都这样在那儿站着,得有一个星期了。”玛丽悄声说道。
我让玛丽在屋里等着,然后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外衣,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径
直朝海因里希站的地方走去。
“亲爱的好朋友,你这样爱我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我的梦想,你就是我的圣克
莱瑞。”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他的第二本杰作,是
关于圣弗朗西斯的。他的第一部著作写了米开朗琪罗的一生。索德像其他伟大的艺
术家一样,会沉浸在他的作品创造的世界里。在那时,他把自己当成了圣弗朗西斯,
而把我想象成了圣克莱瑞。
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他领上台阶,领进别墅。可他却像在梦游一样,用朝
圣般亮闪闪的眼光盯着我。我回头望他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神亢奋,好像与
他一齐飞升起来,穿越太空,到了天国的境地,又像是走在一条霞光万丈的路上。
这种极其美妙的爱情感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它使我的整个身心都散发出光芒。
就是那瞬间的对视(我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时间),使我感到四肢发软,头晕目眩,
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度的幸福中昏倒在他的怀里。当我醒来
的时候,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在凝视着我的双眼。他轻轻地吟诵着这样的诗句
:
幸福的爱情让我欲醉欲仙,
幸福的爱情让我欲醉欲仙!
我又一次体验到欲醉欲仙、虚幻飘渺的感觉。索德俯下身来吻我的眼和额,但
这绝不是世俗间的情欲之吻。虽然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即不仅是那天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分手时,而且在以后的每一天晚上他来我的
别墅时,索德都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任何世俗间的行为。他总是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
我,当我望着他时,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悄然下沉,我的心就会长上翅膀,和他一
起飞向蓝天。我并不期望他对我表达什么世俗的情感,我那沉睡了两年的感官现在
已经沉浸在一种超凡脱俗的极乐状态之中。
拜罗伊特的排练开始了。我和索德一起坐在昏暗的剧院中,倾听《帕西法尔》
序曲的开始。一阵阵快感传遍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强烈得让我难以忍受。哪怕
他的胳膊对我不经意地一碰,我的全身也会涌起一阵战栗,我就会感到一种甜蜜而
痛苦的快感。这种快感就像千万道霞光在我的心中回旋,在我的喉咙中跃动,我真
想大喊大叫一番。但他常常用手轻柔地按在我的嘴唇上,制止我不能自抑的呻吟和
叹息。好像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爱的高潮,这种极乐的感受通常只是一瞬
间。我是那么执拗地呻吟,分不清那究竟是极度的喜悦还是可怕的痛苦。或许这二
者兼而有之。我真希望能同剧中的安福塔斯一起大喊,与昆德里一起尖叫。
每天晚上,索德都来菲利浦雅舍。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爱抚过我,也从来没
有想去解开我的衣服抚摸我的乳房和身体,虽然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次颤抖都是因
他而起。一种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激情,在他的注视下忽然醒来。这种激情在我身
上迸发,令我难以忍受,常常感到这种幸福的感觉正在将我窒息,接着就晕了过去,
然后又在他双眼神奇的注视中苏醒过来。他已经完全占有了我的灵魂,我渴望能在
他奇妙的目光中死去。因为这不是世俗的爱情,没有什么满足或停止,只有我心目
中的对某种感觉的沉迷和强烈追求。
我完全没有了食欲,甚至彻夜难眠。只有《帕西法尔》的音乐能使我激动以至
于落泪,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把我从这微妙而可怕的情网中解脱出来。
海因里希·索德的意志力非常坚强,能够马上从这些令人飘飘欲仙的痴迷和令
人眩目的幸福中,转入纯粹理性的状态。在他会滔滔不绝地对我谈论艺术时,我觉
得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提并论,那就是邓南遮。索德在某些地方与邓南遮很相
象,他们都是身材矮小,大嘴巴,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绿眼睛。
每天他都给我带来一部分《圣弗朗西斯》的手稿,每写完一章都要给我朗读。
他还从头到尾给我朗读了一遍但丁的《神曲》。他一直给我读到深夜,又读到天明,
常常在旭日东升的时候才离开菲利浦雅舍。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虽然在一
夜的朗读中,他除了用白水润润嗓子外什么也没喝。他已完全陶醉在他那超凡的智
慧和圣洁的灵魂之中。一天早晨,当他准备离开菲利浦雅舍时,突然紧张地抓住我
的手说:
“我看到瓦格纳夫人走过来了!”
真的,瓦格纳夫人在晨曦中走来。她脸色苍白,我以为她正在生气呢,其实不
是这样。前一天,我们曾就《汤豪瑟》中酒神祭祀的狂欢场面里我为美惠三女神所
编舞蹈的含义是否准确发生了争论。那天夜晚,瓦格纳夫人难以安睡,就起来翻看
理查德·瓦格纳的遗稿,从中发现了一本小练习册,上面有一段文字,与已发表的
任何资料相比,它都更准确地记录着大师对这段狂欢场面的构思。
这位可爱的女人再也坐不住了,天刚亮就跑过来告诉我说我是对的。不仅如此,
她还用颤抖的嗓音对我说:“我亲爱的孩子,你肯定从大师本人那里得到了灵感。
你看,他写的东西与你的直觉完全一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了,你可以
在拜罗伊特自由编排这些舞蹈。”
我想也许就在那时候,瓦格纳夫人心里有过一个想法,即我会同西格弗里德结
婚,与他一起继承大师的传统。但是,虽然西格弗里德与我情同手足,而且一直是
我的朋友,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表露过要把他当成恋人的意思。我的整个身心已完全
沉浸在与索德的超凡脱俗的爱情中了,那时我还看不出与西格弗里德的结合对我有
什么价值。
我的心灵就像一个战场,阿波罗、狄奥尼索斯、基督、尼采和理查德·瓦格纳
在那里争战不休。在拜罗伊特的日子里,我处在维纳斯堡和圣杯之间,备受煎熬。
瓦格纳的音乐有如滔滔洪流,把我卷起来抛向远方。然而有一天,在万弗里德别墅
的午宴上,我平静地说道:
“大师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像他的天才一样大。”
瓦格纳夫人吃惊地望着我。席间是一片冰封般的沉寂。
“是的,”我带着一种初生牛犊特有的自信,接着说道,“大师犯了个很大的
错误,他所倡导的‘音乐剧’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沉默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于是,我进一步解释说,戏剧是语言的艺术,语言
产生于人类大脑的思考;而音乐是激情的迸发。想让这不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
是不可能的事情。
信口说出这些有渎大师威望的话,当时的我真是狂妄到了极点。我自负地环视
四周,却看到了一张张写满惊愕的面孔。我那时的观点确实是莫名其妙,但我却继
续说道:“是的,人都要说话、唱歌,还要跳舞。可是说话的是头脑,是能思考的
人。而歌唱则靠情感,舞蹈更是情感的宣泄和迸发。把这些东西硬要揉和到一起,
根本无法做到。所以说‘音乐剧’是不可能存在的。”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也不像现在这样拒绝生活和享乐。在《帕西法尔》幕间休息时,人们很安详地喝着
啤酒,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理性和精神生活。我常看到伟大的汉斯·里克特很随意
地喝着啤酒吃着香肠,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过一会儿像天神一样指挥乐队,也不影响
他周围的人们继续交谈具有崇高的理性和精神意义的话题。
那时候,任性而为不等于灵性。人们认为,人的精神应该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
量,而精神力量必须借助巨大的能量和活力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头脑只不过是身体
多余的动力;而身体就像章鱼一样,它吸收遇到的一切东西,而只把它认为不需要
的送给大脑。
拜罗伊特的许多歌唱家都长得高大魁梧,可只要他们一张嘴,歌声就会传到众
神居住的那个精神与美的不朽世界。因此,我坚持认为:这些人都没有意识到,身
体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躯壳而已,重要的是里面蕴藏着表现上天音乐的巨大
能量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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