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纳河畔(2)
在这三个年轻人中,后来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不是玩世不恭的努夫拉尔,也不是
潇洒倜傥的博吉耶,而是身材矮胖、面色苍白的安德烈·博尼埃。虽然他面色苍白,
小圆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可他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能别人不相信,其实我
一直是一个理智型的人,我的许多爱情事件都是在理智的驱使下发生的,这与激情
之中产生的爱情同样强烈和有趣。博尼埃那时正在写他的头两本书《彼特拉克》和
《西蒙德》。他每天都来看我,也正是在与他的交往中,我了解了法国文学中所有
最优秀的作品。
那时,我已经能够用法语很轻松地阅读和会话了。博尼埃经常整个下午和晚上
都在我的排练房里给我朗读,他的嗓音富有韵味,声调抑扬顿挫。他给我读过莫里
哀、福楼拜、狄奥菲·戈蒂耶和莫泊桑的作品。通过他的朗读,我第一次听到了象
征派剧作家梅特林克的《普莱雅斯和梅丽桑德》,以及许许多多的当代法国文学名
著。
每天下午,我的排练房都会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那一定是博尼埃来了。他腋下
总夹着一本新书或杂志。妈妈不理解我怎么对这个人那么热情,他可不符合妈妈理
想中的恋人标准。我前面已经说过,他又矮又胖,眼睛很小,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
从那双闪烁的小眼睛里看出聪明和智慧。通常是在他给我朗读两三个小时后,我们
就出去坐在塞纳河边公共马车的上层,到城岛去欣赏月光下的巴黎圣母院。他了解
巴黎圣母院正面的每一个雕像,并能讲出每一块石头的来历。然后我们就步行回家,
我能够不时地感到安德烈胆怯地用手指碰我的胳膊。每逢星期天,我们就乘火车到
马尔利,他在书中曾描写过我们林中漫步的场景——我怎样沿着小路在他面前跳舞,
怎样像个林中仙女或精灵一样,咯咯咯地笑着向他招手。
他向我描述了他想要创作的所有文学作品的形式和内容。这些作品当然不会是
“畅销书”,可是我深信安德烈·博尼埃的名字将会作为本世纪最优秀的作家而名
垂青史。安德烈·博尼埃曾有两次情绪非常激动。一次是因为奥斯卡·王尔德的去
世。当时他来我这里,浑身颤抖,脸色更加苍白,情绪非常低落。我听说过王尔德,
但对他知之甚少,对他的作品也没有太深的印象。我曾读过他的一些诗,感到很喜
欢,安德烈就告诉了我一些王尔德的事。我问他王尔德坐牢的原因,但安德烈红着
脸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颤抖着抓住我的双手。我们俩在一起呆到很晚,他不停
地对我说:“你是我惟一的知己。”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好像可怕的灾
难即将降临。另一次是一天上午,他脸色惨白地来找我,但又一言不发,脸上毫无
表情,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方。他不告诉我为什么如此激动,临走时郑重其事地吻
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突然预感到他要死了,这让我感到痛苦而焦躁不安。可是三天
后他神采飞扬地回来了,并坦诚地告诉我他决斗去了,手受伤了。我至今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决斗,实际上我对他的生活毫无所知。他一般是下午五六点钟来我这儿,
然后根据天气情况或我们的情绪决定是他给我读书或是带我出去散步。有一次我们
坐在墨登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有四条路在那儿交汇。他把右边的路叫“成功”,
左边的路叫“和平”,向前的直路叫“不朽”。我问他:“我们坐着的这条路叫什
么名字呢”“爱情。”他小声说。“那我情愿永远留在这里。”我高兴地大叫。
可他却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然后,他站起身,沿着“不朽”飞快地走了。
我感到非常失望和迷惑,于是就急忙跟在后面追问道:“可这是为什么?为什
么呢?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呢”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再也没有说话,陪我走到
排练房门口后,就突然转身走了。
我们这种不正常的热烈友情持续了一年多以后,出于一种真情,我希望它能朝
另一种方向进一步发展。于是有一天晚上,我设法支开了母亲和雷蒙德,让他们去
看歌剧,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下午我还偷偷地买了一瓶香槟酒。晚上,我摆开
小桌,上面放着鲜花、香槟和两个酒杯;然后,我穿上了一件透明的舞衣,头上带
着玫瑰花环,就像古代名妓泰绮思一样,专心等安德烈到来。他来了,但非常惊异,
显得手足无措——香槟酒连碰都不碰。我给他跳舞,可他显然心不在焉,到最后他
突然要走,说晚上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就这样,面对着玫瑰花环和香槟,我独自垂
泪,哭得伤心极了。
如果你们想到我那时正是含苞欲放的妙龄少女的话,就会对这件事情感到难以
理解。实际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绝望地认为:“他不爱我。”由于我的虚荣
心和自尊心受到伤害,我不禁又气又恼,就开始疯狂地与这三个好朋友中的另一个
——雅克·博吉耶调情。他身材高大,金发飘逸,相貌堂堂,而且在拥抱接吻方面
很主动,与安德烈的畏畏缩缩大相径庭。但这次尝试也未得善终。有一天晚上,我
们在一起吃了一顿真正的香槟晚餐后,他把我带到一家旅馆里,用化名以夫妻的名
义开了一间客房。我浑身颤抖,但内心感到很幸福:我终于可以品尝爱情的滋味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如狂风暴雨般地爱抚我。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每一根神经都感
到非常兴奋,整个人沉浸在极度的欢乐中。就在此时,他突然惊跳起来,跪在床边,
用难以言状的表情对我喊道:“啊!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我差点犯下不可饶恕的
罪行!——不!不!你应当保持纯洁。穿上衣服,赶快穿上衣服吧”
他对我的哀叹充耳不闻,给我披上了衣服,然后急忙把我带上了马车。在回去
的路上,他一直痛苦地咒骂自己,直到把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扪心自问:罪行他到底差点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呢?我头晕目眩,四
肢酸软,心神不安,又一次被孤独地扔在排练室门口。从那以后,我这位金发碧眼
的年轻朋友再也没有来过,不久,他去了法国的殖民地。好几年之后我又遇到他时,
他还问我:“您总该原谅我了吧”我反问道:“但是让我原谅你什么呢……”
这就是我青年时代在爱情这片奇妙的土地上所经历的最初几次探险。可多少年
来,我一直渴望进入这片乐土,但却总被拒之门外。这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让我的追
求者感到严肃甚至敬畏。不过最后这次打击对我的性格气质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促使我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我的舞蹈艺术中,让我在其中体味到爱情所拒绝给予的
欢乐。
我夜以继日地在排练室中潜心创造一种新的舞蹈,它可以通过肢体动作把人类
的神圣精神表现出来。我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几个小时,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母亲
见我一动不动地呆立那么长的时间,往往感到非常紧张。但我仍然不停地思索,并
最终找到了一切舞蹈动作的弹力中枢、本能动力的喷发点、一切动作发生变化的核
心以及舞蹈动作的幻觉反应——从这些发现中逐渐形成了我的舞蹈体系的理论基础。
芭蕾舞学校一般都教育学生说舞蹈的弹力中枢在中心脊椎下端,人的胳膊、腿和躯
干都必须围绕这个中心自由运动,像一个连接起来的木偶在动。但是这种方法产生
的动作机械做作,体现不出人的灵魂。而我要寻找的则是表现人类精神的源头,由
此注入到人体的每一部分,使人体闪现出生命的光辉,这种向外散发的光辉就是人
类精神的幻象。经过几个月的探索,我学会了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这个源头,我感
到以后再听音乐时,音乐的光芒和振动便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心中这个独一无二的源
头,在那里形成精神的幻象,不是大脑的反映,而是心灵的反映。从这个幻象出发,
我的舞蹈就能把音乐的光芒和振动表现出来。我一直竭力向艺术家们解释我的艺术
中的这一最重要的基础理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他的《我的艺术生活》中曾提到
过我向他讲述的上述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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