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
当你拿起早晨的报纸,看到有二十个人死于火车事故(前一天他们还从来没有
想到过会死),或者是整个城镇都毁于海啸或洪水,这时你可能不会相信冥冥之中
有一个上帝或命运之神控制着人们。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愚蠢而自私地想象有一
个上帝会来引领我们这些小小的自我呢然而,在我的生活中的确发生过许多很奇
怪的事情,让我有时不得不相信命运。例如,开往圣彼得堡的那列火车没有按时在
下午四点钟到达,由于风雪阻挡,整整晚点十二个小时,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才到
站。火车站上没有一个人迎接我。当我从火车上下来时,气温在零下十度。我从没
感到这么冷过。穿着厚厚棉衣的马车夫不停地用戴着手套的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胳膊,
好让血管里的血液流通。
我留下女仆照看行李,然后雇了一辆单驾马车,让车夫拉到欧罗巴宾馆。在俄
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驶向宾馆的车上,在途中突然看见了不亚于
爱伦·坡①作品中描述的那种可怕的景象。
我看到远处有一长列黑压压的队伍走过来,队伍中充满了悲惨凄凉的气氛。男
人们抬着一口口棺材,一个个弯腰驼背缓缓而行。马车夫让马慢了下来,他低下头
在胸前划着十字。在朦胧的晨曦中看着这一切,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我问车夫这
是怎么回事。虽然我听不懂俄语,但他还是设法让我明白了这些死者是前一天(一
九○五年一月五日这个悲惨的日子)在冬宫前被枪杀的工人——只因为他们赤手空
拳地请求沙皇帮助解决贫困,要求给他们的妻子儿女面包。我告诉车夫停下来。当
这一凄惨的不见尽头的队伍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的泪水禁不住滚下脸庞,在脸上冻
成了冰珠。可是为什么要在最黑暗的黎明时刻下葬呢因为怕天亮以后下葬会引起
更大规模的骚乱,所以这个场面是不能让市民们在白天看到的。我无声哽咽,满腔
义愤,目送这些抬着死难者缓缓行进的可怜的悲痛万分的工人们。如果不是火车晚
点十二个小时的话,那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种场面的。
啊,这是没有一丝光明的悲惨黑夜,
啊,蹒跚而行的是穷人的悲惨行列。
双眼因多灾多难而泪水涟涟,
双手因辛勤劳作而长满老茧。
身裹破旧的黑色披肩,强忍内心的悲痛凄惨,
在死去的亲人身边呻吟哽咽。
在悲惨队伍的两边,
巡逻的卫队士兵正虎视眈眈。
如果我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话,也许我的生命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面对这支
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的队伍,面对这种凄惨悲凉的场面,我不禁暗暗发誓:一定要
尽全部力量,为身处社会下层的人民群众作出自己的贡献。啊,以前我个人的爱欲
和痛苦,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值一提呀!即便是我的艺术,如果不能对这些人民有什
么助益的话,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那些悲伤的送葬者终于走远了。车夫转过
身,看到我充满泪水的双眼感到大惑不解。他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无可奈何地长
叹一声,然后扬鞭催马继续朝宾馆驶去。
登上宾馆的楼梯,走进豪华的客房,躺在舒适的床上,我禁不住哭了起来,带
着泪水进入了梦乡。但是那悲惨的一幕,那天凌晨黑暗中的绝望和愤怒,已经深深
地扎根于我的心中。
欧罗巴宾馆的房间很宽敞,天花板也很高。房间的窗户都是封死的,从没有打
开过,空气是通过墙壁高处的通风装置来流通的。我很晚才醒。我的演出经纪人来
看望我,给我带来了几束鲜花。我的房间里很快就堆满鲜花了。
两天之后,在彼得堡的贵族剧院里,我出现在当地的社会名流面前。这些看惯
了装饰有华丽布景的芭蕾舞剧的外行们也许会认为,看一个穿着蛛网般图尼克舞衣
的年轻姑娘在简朴的蓝色布景前和着肖邦的音乐跳舞,并要用自己的灵魂表现出肖
邦音乐的灵魂,这是一件多么怪异的事情啊但是,当我的第一个舞蹈刚结束,剧
场里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听到悲壮的序曲音乐,我便想起晨曦中悲惨的送葬
者队伍,我的心瑟瑟发抖,痛苦难耐;一听到激昂的波洛乃兹舞曲,我的灵魂便恨
不得完全融化在音乐里。我的灵魂因为愤怒而哭泣。这样的灵魂居然在这帮有钱有
势、穷奢极欲的贵族观众中激起雷鸣般的掌声,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天,有一位长相迷人、身材娇小的贵妇人来拜访我,她身穿黑色貂皮大衣,
带着钻石耳坠和珍珠项链。她说她就是著名的舞蹈家可赛辛斯卡娅,这令我十分惊
讶。她是以俄国芭蕾舞团的名义来欢迎我的,并邀请我去观看当天晚上在歌剧院举
行的一个盛大的表演晚会。在拜罗伊特时,我已经习惯了芭蕾舞团的冷遇和敌意,
他们甚至将图钉撒在我的地毯上,把我赤裸的脚都扎伤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
我觉得既高兴又突然。
那天晚上,一辆温暖舒适、铺着珍贵毛皮的气派的马车把我送到了剧院,坐进
剧院第一排的一个头等包厢,里面摆满了鲜花、糖果,还有三位漂亮的圣彼得堡的
青年。当时我依旧穿着我那小巧的图尼克和便鞋,在那些圣彼得堡的贵族和富人看
来,我这副样子一定是很奇怪的了。
我是一直反对芭蕾舞的,我认为那是虚伪而又荒唐的艺术,甚至可以说根本就
不是艺术。可是当可赛辛斯卡娅那仙女般的身姿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时,真像是一只
可爱的小鸟或蝴蝶在飞舞,让我禁不住为她鼓掌。
在幕间休息时,环顾四周,我看到世上最漂亮的一些女人,她们穿着最华丽的
袒胸露肩的晚礼服,满身珠光宝气,同样衣着华贵的男士侍立在她们身旁。这种豪
华的场面与前天黎明时的送葬队伍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简直让人难以理解。这些
满面微笑的人,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难道不是兄弟姐妹吗
演出结束后,我被邀请到可赛辛斯卡娅的豪华府邸去进晚餐。在那里,我遇到
了米哈伊尔大公,给他讲述了要为普通百姓的子女开办一所舞蹈学校的计划,他可
真是有些吃惊。那时候,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但是他们还是以最
大的热诚和慷慨接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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