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生育(3)
我继续住在维多利亚大街上的公寓里,而伊丽莎白则搬出去住在了学校里。母
亲在这两个地方轮流住。从那时起,我那经历了贫穷和灾难、曾以非凡的勇气和毅
力担当起所有磨难的母亲,开始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这可能与她的爱尔兰血统有
关,也就是说不能像承受贫穷那样面对富贵。她的性格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实际上,
她经常是闷闷不乐,什么也不能让她提起精神来。自从我们离开祖国后,她第一次
开始想念美国。她说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比不上美国的好,比如食物什么的,什么都
比不上。我们带她去柏林最好的饭店,想让她高兴高兴。我们问她:“妈妈,您想
吃点什么呢”而她总是说:“来点儿虾吧!”如果不是产虾的季节,她就会一个
劲儿地数落起这个国家的不是:怎么连虾都没有然后她就会什么也不吃。如果碰
巧有虾,她也会抱怨,说旧金山的虾可比这里的强多了。
我认为,母亲性格的转变,可能是因为她过惯了以前恪守美德的日子。多少年
来,她把全部心血都献给了自己的孩子们。现在,我们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一个个
离她越来越远。这时她才认识到,她实际上已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用在了我们身
上,而自己则一无所有。我想,这是许多母亲特别是美国的母亲都有的想法。她的
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一直说要回美国老家,不久之后,她真的回去了。
我一直挂念着格吕内瓦尔德别墅的学校和那四十张小床。命运真是难以捉摸
如果我早几个月遇到克雷格的话,可能就不会有什么别墅,也不会有什么学校了。
在他身上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全部东西,那我就没有什么必要成立学校了。可是现在
我童年时期就已开始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那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过了不久,我确定无疑地发现,我怀孕了。我梦见埃伦·泰瑞穿着亮闪闪的长
袍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她在《伊摩坚尼亚》中穿的一样,牵着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
样的金发小女孩的手,用她那特有的神奇嗓音对我说:“伊莎多拉,爱吧,爱吧…
…爱吧……”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在从虚无的没有光明的世界上到来的将是什么。就是那
个孩子,她将会到来,给我带来欢乐和忧伤!欢乐和忧伤生和死!这就是生命之
舞的旋律!
神圣的信息在我的体内歌唱。我一如既往地在公众面前表演舞蹈,在学校教舞,
同我的恩底弥翁相爱。
可怜的克雷格坐立不安,情绪烦躁,闷闷不乐。他常大喊:“我的工作我的
工作!我的工作!”残酷的造化之神总是与艺术作对。但我从梦中的埃伦·泰瑞那
里得到了安慰。这个美梦后来又出现过两次。
春天来了。我签订了去丹麦、瑞典和德国演出的合同。在哥本哈根,最令我感
到惊奇的是年轻女人黑黑的卷发上都罩着一顶学生帽,她们像男孩子一样自由自在
地独自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着,她们脸上洋溢着聪明智慧和幸福的表情。我真是惊
奇不已。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后来有人对我说,这是妇女赢得选举权的第
一个国家,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不得不参加这次巡回演出,是因为学校的经费已告罄。我已经花光了几乎所
有的积蓄,没有多少钱了。
在斯德哥尔摩,观众特别热情。演出结束后,体操学校的女孩子们送我回宾馆,
一路上,她们在我的车旁又蹦又跳,看到我她们真是乐坏了。我参观了她们的体操
学校,可是并没有因此成为体操的热心支持者。在我看来,瑞典的体操运动似乎是
以静止不动的身体作为对象的,并没考虑到活生生的、能够活动的人体;而且它把
肌肉发达作为一种目的,认为肌肉仅仅是机体的框架,未曾认识到它是从不停息的
生长的源泉。瑞典体操是一套错误的身体素质教育体制,因为它没有考虑到人的想
象力,只认为身体是一个物体,而不把它当成是充满了能量的能动体。
我参观了那些学校,并尽力把这些讲解给学生们听。但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
们对我的话并没听懂多少。
在斯德哥尔摩时,我给著名剧作家斯特林堡发了一封邀请信,请他来看我的舞
蹈,因为我非常崇拜他。他回信说任何地方都不去,他憎恨人类。我给他在舞台上
安排了一个位子,可是他就是不肯来。在斯德哥尔摩成功地演出了一段时间后,我
们从水路回到了德国。在船上我得了一场大病,觉得应该暂停一切巡回演出。我渴
望一个人呆着,想离人类的目光越远越好。
在六月,简单地看了一下我的学校后,我突然产生了想去海边的强烈愿望。我
首先去了荷兰的海牙,然后从那儿去了北海边上一个叫诺德威克的小村庄。在那里,
我租了一幢位于沙丘中的别墅,它的名字叫“玛利亚”别墅。
对于生孩子,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极自然的过程。我搬进
的这幢别墅,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一百英里远。我又请了一位乡村医生。我无知地认
为,这位乡村医生是给农妇接生的老手,所以我对这一做法很满意;现在想来,她
也只适合于给农妇接生。
从诺德威克到最近的村子坎德威克大约有三公里的路程。在这里,我完全是独
自生活。每天我都从诺德威克走到坎德威克,然后走回来。我一直渴望亲近大海,
现在一个人在诺德威克那个小小的白色别墅里,美丽的乡村两侧是绵延几英里的沙
丘,四周一片寂静。在玛利亚别墅,我从六月一直住到八月。
与此同时,我一直同伊丽莎白保持着频繁的书信联系,她在我外出期间代我负
责格吕内瓦尔德的学校。在七月里,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各种教学计划,我还创编了
包括五百条内容的一整套练习,这些练习会引导学生们学习最简单的舞蹈动作到最
复杂的舞蹈动作。我的小侄女坦普尔当时正在格吕内瓦尔德学校学习,她来别墅陪
我住了三个星期,常常在海边跳舞。
克雷格仍然是一刻也不愿安宁,总是来去匆匆。可我再也不感到孤独了,我现
在已有了孩子,她现在越来越能折腾。我美丽的大理石般的身体变软了,脆弱了,
延伸了,变形了,这真是匪夷所思。神经越健全,大脑越敏感,人就越容易感受到
痛苦,这是大自然对人的可怕的报复。漫长的不眠之夜,痛苦的分分秒秒,当然也
有令人兴奋快乐的时刻。我每天往返于诺德威克和坎德威克之间的沙滩上,一边是
波涛汹涌茫茫无际的大海,一边是高低起伏静谧荒凉的沙丘,真感到少有的赏心悦
目。海滩几乎总是有风吹过,有时和风习习,有时狂风大作,我不得不顶风前进。
偶尔也有可怕的风暴,那时的玛利亚别墅就像海上的一艘小船,整夜在风雨中颠簸。
我开始害怕与人接触。人们总是讲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很少有人了解孕妇的
神圣与尊严。我曾看见一位怀孕的妇女独自沿街行走,过路的人不但没有对她表示
尊敬,反而露出嘲弄的微笑,好像那位身怀未来生命的母亲是一个极好的笑料。
我决定拒绝任何访客,只有一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除外。他骑自行车从海牙来
看我,给我带来书籍和杂志,还给我讲最近的艺术、音乐和文学动态,以使我振作
精神。那时他已与一位著名的女诗人结婚,常用一种饱含崇敬的口吻柔情地谈起妻
子。他做事有条有理,总是定期到我这里来,即使是刮风下雨也依然如故。除了他,
我几乎是独自与大海为伴,能缓解我的寂寞的只有沙丘和腹中的孩子,那孩子好像
已经迫不急待地要降临到这个世界。
在海边散步时,我有时觉得自己充满了不可战胜的勇气和力量,感到这个小生
命一定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自己;可是当满天阴霾,凄冷的北海波涛汹涌时,我
心情就会突然变得很沉重,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动物困在了牢不可破的陷阱
中,想拼命挣扎着逃脱。可是逃到哪儿去呢也许,会逃到那怒吼的波涛里去。我
极力去避免这抑郁心情的到来,而且勇敢地去克服这种心情,不让任何人察觉出来。
虽然如此,这种心情却还是时时袭来,让我无法摆脱。更糟糕的是,我觉得大多数
人都离我而去了。母亲好像远在万里,克雷格也是咫尺天涯,总是埋头于他的艺术
之中,而我对艺术的思考却越来越少了,只能全身心地去完成这个降临到我头上的
严重的任务,做好这件让我疯狂、让我欢乐、让我苦痛的神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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