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生育(4)
时间如此的漫长难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时间过得多慢
呀就在这种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之中,我常常翻捡我的人生历程,童年时光、青春
年华、在异国他乡漫游、在艺术世界中寻宝,这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是遥远
的序幕,只是我的孩子降生的前奏。一个农妇会有什么呢?这,就是我所有远大抱
负的顶点!
我亲爱的妈妈为什么不陪我一起住呢这都是因为她那些可笑的偏见,她认为
伊莎多拉应该结婚。可她也曾结过婚,后来又发现婚姻难以忍受,同她的丈夫离了
婚。她为什么让我走进那个曾让她饱受创伤的陷阱呢每一次深思熟虑都使我反对
婚姻。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婚姻是一种荒谬的、使人变为奴隶的制度,它不
可避免地(尤其是对艺术家)导致男女双方走向离婚的法庭和庸俗无聊的官司。如
果有人怀疑我的观点,那么就请统计一下艺术家离婚的记录,以及最近十年美国报
纸登载的离婚丑闻吧!虽然如此,我认为亲爱的公众还是热爱他们的艺术家,生活
中也离不开他们。
八月份,有一位叫玛丽·奇斯特的看护来陪我同住,后来她成了我很亲密的朋
友。我从没有遇见过像她这么耐心、可爱和善良的人。她的到来对我是极大的安慰。
我承认,正因为这样,我开始受到各种恐惧心情的侵袭。我曾安慰自己说:女人都
要生孩子的。可这样做也毫无用处。我的祖母生过八个孩子,母亲也生过四个孩子,
这全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事情。可是我还是感到害怕。怕什么呢当然不是怕死,也
不是怕疼痛,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惧。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八月渐渐过去,九月到来了。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笨重,玛利亚别墅高踞在沙
丘之上,每次上去我都要走将近一百级台阶。我常想起我的舞蹈,有时一想起不能
从事自己的艺术,强烈的懊悔感就会猛然袭来。每当这时,我就感到体内的小生命
用力地踢我三下,然后在里面翻一个身。于是,我又喜上眉梢了,并且会想:什么
是艺术?艺术不就是一面反映生活中的欢乐和奇迹的朦朦胧胧的镜子吗
我那原本漂亮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臃肿,我自己看了都感到不可思议。我那小巧
结实的乳房变得又大又软,而且垂了下来;灵巧的双脚变得笨拙了,脚踝也肿了起
来;我的臀部也感到有丝丝疼痛。我那如水中仙女奈雅德一样的美丽身躯在哪里?
我的远大志向在哪里我的声誉又在哪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到非常痛苦和忧伤。
与伟大的生命进行的这场游戏,代价实在太大了。可是一想起即将出世的孩子,所
有这些痛苦的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了。
夜晚躺在床上,我孤独地等待白天的降临。向左侧躺着,感到胸口发闷;向右
侧躺着,仍然感到不舒服;最后就只好仰面而卧。我常常成了让腹中的孩子任意摆
布的玩物。我将双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安抚腹中的孩子。彻夜紧张的等待,一小
时一小时,真是痛苦难挨。这样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好像无穷无尽。为了获得母
亲的荣耀,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情。以前我在巴黎认识的一个可爱的朋
友(她的名字叫凯瑟琳)从巴黎来了,她说打算留下来陪我住一段时间。她是个很
有吸引力的人,精力旺盛,富有朝气,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后来嫁给了探险家
斯科特船长。
有天下午,我们俩在喝茶时,我感到好像有人突然猛击了一下我的后腰,接着
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人用锥子扎进了我的脊椎,想把它们撬开一样。从那一
刻起,痛苦的磨难就开始了,好像我这个可怜的牺牲品落入了一个强壮而又残忍的
行刑吏手中。一阵阵强烈的剧痛不断袭击着我。人们常说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如何可
怕,但是凡生过孩子的女人都不会害怕那种痛苦的,因为裁判所的折磨对于生孩子
的痛楚来讲,就不算什么了。这个可怕的无形的妖魔,毫无怜悯地、残暴地将我抓
进他的魔爪之中,不断地折磨我,那一阵阵的绞痛几乎要撕裂我的筋骨和皮肉。有
人说这种痛苦不久就会忘记的,但我对此的回答则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听见我
当时痛苦的呻吟和尖叫,就好像我自己已不是自己,而是与我的身体无关的东西围
着我旋转。
认为女人必须承受这种可怕折磨的观点,实在是一种空前绝后的野蛮行为的表
现。这种情况必须予以纠正,必须予以制止。现代科技这么发达,无痛分娩应该早
就实现了,但是却做不到,这真是一种罪过,就像医生不用麻醉药做手术一样不可
原谅!一般的妇女得需要多么可怕的耐心,或者说得需要丧失多少智慧,才能在一
瞬间忍受那种残暴的宰割啊
这一难以形容的可怕痛苦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那位可笑的医生
拿出来一副大产钳,什么麻药也没用,就完成了工作。我想,也许除了被火车轧以
外,恐怕没有什么能与我受的罪相比较了。如果不能设法让妇女完全解除毫无意义
的痛苦,我们就没有必要去奢谈什么“妇女运动”或“普选权运动”。我坚持认为,
生孩子应该像其他手术一样,做到没有痛苦且可以忍受。
是什么愚蠢之极的迷信阻碍了这一目标的实现呢人们是多么习以为常,对这
些痛苦视而不见,这简直就和犯罪一样。当然,也许有人会说,并不是所有的女人
都要遭受这么大的痛苦。是的,印第安人、农民或非洲黑人生孩子时,不会像我这
么遭罪。但是,越是受过文明教育的女人,就越觉得这种痛苦可怕,越觉得毫无意
义。即使是为了文明的妇女,也必须找到治愈这种可怕的痛苦的良方。
是的,我没有因生孩子的痛苦而死去。是的,我没有死掉,从行刑架上及时取
下来的那个可怜的小牺牲品也没死去。那么你也许会说,当我看见孩子时我得到了
回报。是的,我当时是高兴万分。可是至今一想起我受的罪,一想起由于操纵科学
的人难以言说的自私自利和对痛苦的熟视无睹,使本来可以制止的残暴现象依然存
在,无数的妇女还要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我就气得浑身发抖。
啊,可是孩子真是可爱。她真是一个奇迹,长得像丘比特一样,蓝蓝的眼睛,
长长的棕色头发,而这些棕色的头发后来又变成了金色的卷发。最神奇的是那张小
嘴,找到我的乳房后,用没有牙齿的牙床咬住奶头,吸吮着汩汩涌出的乳汁。当婴
儿咬住奶头,乳汁从乳房中不断涌出,这时候,做母亲的真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
这张使劲儿咬着的小嘴就像情人的嘴一样,而情人的嘴反过来又让我们想起婴儿。
啊,女人,当有了这样的奇迹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当律师、画家或雕
塑家呢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博大的爱实在超越了对男人的爱。当这个小东西嗷嗷啼
哭着要找奶吃的时候,我很是紧张,张开的四肢好像在流血,身体好像被撕裂了,
但又无可奈何。生命,生命,生命给我生命啊,我的艺术在哪里呢我的艺术,
任何其他艺术又在哪里去他的艺术!我只感到我是神,比任何艺术家都高明的神。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我常抱着婴儿一躺就是几个小时,看着她睡去。有时我看
到她小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感到接近了生命的神秘边缘,接近了生命的奥秘,或
许已看到了生命的根源。这个新诞生的身体中的灵魂,用好像是非常成熟的目光—
—那是永恒的目光,满怀爱意地回望着我。爱,或许是所有一切的答案。什么语言
能表达这一欢乐呢我不是作家,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述,这又有什么奇怪
的呢
我带着孩子和可爱的朋友玛丽·奇斯特回到了格吕内瓦尔德。学生们看到我的
孩子都很高兴。我对伊丽莎白说:“她是我们最小的学生。”大家都问:“给她起
什么名字呀”克雷格想出一个漂亮的爱尔兰名字——迪尔德丽,就是“爱尔兰的
爱”的意思。于是,我们大家就都叫她“迪尔德丽”了。
我的气力在逐渐恢复,常常站在那尊我们尊奉的女英雄亚马逊的精美塑像前,
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理解,因为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重展战场上的辉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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