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俄国(1)
朱丽叶·门德尔松是我们的近邻,她同富有的银行家丈夫住在一幢豪华别墅里。
她不顾她的那些资产阶级朋友的反对,依然非常关心我们的学校。有一天,她邀请
我们所有的人去为我崇拜的偶像——埃莉诺拉·杜丝表演舞蹈。
我把克雷格介绍给埃莉诺拉。她立刻对克雷格的戏剧观点着了迷。几次彼此热
情的会晤之后,她提出邀请,让我们去佛罗伦萨,并且希望克雷格能安排一次演出。
因此,我们决定由克雷格在佛罗伦萨为埃莉诺拉演出易卜生的《罗斯梅尔庄园》设
计制作舞台背景。我们全体,包括埃莉诺拉·杜丝、克雷格、玛丽·奇斯特、我和
我的孩子,都乘坐豪华列车去了佛罗伦萨。
在路上,由于奶水不足,我只好用早已准备好的一些食品装在奶瓶里喂孩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特别高兴。我已经让在这世界上我最为崇拜的两个人聚在了一起,
克雷格从此大有用武之地,杜丝也将会拥有更适于发挥其戏剧天才的舞台背景。
到佛罗伦萨后,我们住在了一家小旅馆里,埃莉诺拉住在不远处一家酒店的豪
华套间里。
我们开始了第一次讨论。我给克雷格和埃莉诺拉两人做现场翻译,因为克雷格
既不懂法语也不懂意大利语,而埃莉诺拉自己则一句英语也不会讲。我发现自己被
夹在了这两位非凡的天才之间,但奇怪的是,这两股力量从一开始就似乎相互对立。
我惟一的目的就是让双方都满意,让他们都感到高兴。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虽然
我在翻译时对他们的原话作了篡改。但愿他们对我在翻译中编造的一些谎言予以谅
解,因为说谎的目的是很神圣的。我希望这次伟大的演出能够获得成功,如果我把
克雷格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译给埃莉诺拉,把埃莉诺拉的命令原汁原味地转述给克雷
格的话,这次演出肯定要流产。
在《罗斯梅尔庄园》的第一幕里,我认为易卜生笔下的客厅是“摆着舒适的家
具,呈现出古旧的风格”的。可是克雷格却喜欢搞成埃及神庙内部装饰的风格,天
花板好似高耸入云,四周的墙壁又好像无限延伸。只是有一点与埃及的神庙不同,
那就是在客厅最尽头有一扇巨大的方形的窗子。按照易卜生的描述,这扇窗子正对
着一条两边长有古树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到一个院落里。但是,克雷格却喜欢把这
扇窗户变成十米宽、十二米高,窗户外面是五彩缤纷的风景,由黄色、红色和绿色
组成,就像摩洛哥风光似的。所以,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旧式的院落。
埃莉诺拉有些不满,她说:“我认为这该是个小窗户,不可能是个大窗户。”
克雷格听了暴跳如雷,用英语喊道:“告诉她,我不想让一个老娘儿们对我的
工作指手划脚”
我很谨慎地这样对埃莉诺拉翻译说:“他说他很钦佩您的意见,将尽力使您满
意。”
然后转过身,我又很策略地把埃莉诺拉的反对意见翻译给克雷格:“埃莉诺拉·
杜丝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她不会干预你的工作,你完全可以按自己的设想
干。”
这种对话有时持续几个小时。有许多次,我不得不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参与他
们的谈话,以便随时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我给那两位艺术家解释着他们从来没说过
的话,这样常常会错过了给孩子喂奶的时间,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当时我的身体很
疲劳,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这些恼人的谈话使我在产后康复期间变得痛苦不堪。可
是一想到克雷格给埃莉诺拉·杜丝演出《罗斯梅尔庄园》设置布景是一件艺术盛事,
我就觉得自己作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应该的了。
克雷格埋头于剧院的工作。他的面前摆着十几大桶颜料,拿着一把大刷子,自
己亲自去画背景,因为他找不到能够明白他的意图的意大利画师。也没有合适的画
布,他就决定把粗麻布缝起来使用,一个意大利合唱团的老太太就坐在舞台上缝了
几天粗麻布。年轻的意大利画匠们在舞台上跑来跑去执行着克雷格的命令。克雷格
一头长发,一边大声朝他们叫喊着,一边用画笔蘸好颜料,爬上颤巍巍的梯子涂颜
色。他几乎整日整夜地泡在剧院里,连吃饭都不离开。如果不是我每天中午给他带
一篮子午饭的话,他甚至什么也不吃了。
他曾下了一道命令:“不许埃莉诺拉走进剧院。别让她到这里来。如果她来了,
我就坐火车走。”
埃莉诺拉却很想去看一看布景画得怎么样了,我的任务就是既不让她去剧院,
还得不让她生气。为此,我常常领她在花园里作长时间的散步,花园里可爱的雕像
和漂亮的鲜花可以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埃莉诺拉在花园里散步时那种非凡的神态。她一点也不像人世
间的女子,倒更像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或但丁笔下下凡的仙女。所有的人都会给我
们让路,他们用既尊敬又好奇的目光盯着我们。埃莉诺拉不喜欢被众人盯着看。她
专捡小路走,以避开众人的目光。她并不像我那样对可怜的穷人富有爱心,她把多
数人都看成是“蠢才”,而且常常在讲话时表现出这种鄙夷的神情。这主要是因为
她那过度敏感的性格,而并不是其他的原因。她认为公众对她太挑剔。但是,当
埃莉诺拉与人单独相处时,没有谁会比她更富同情心、更善良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与她一起在花园中散步的情景。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杨,还有
埃莉诺拉那优美的头部——每当就剩我们俩时,埃莉诺拉就会摘下帽子,任一头乌
发随风飘拂(乌发中夹着几根灰丝);她那充满智慧的前额和一双神奇的眼睛,让
我终生铭记。她的眼神老是那么忧郁,但当她充满激情时,便会容光焕发,光彩照
人,我从来没在任何人的脸上或任何艺术杰作上看到过比这更美好、更快乐的表情。
绘制《罗斯梅尔庄园》舞台布景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我每次到剧院给克雷格送
午饭或晚饭,总是看到他有时愤怒有时狂喜的神态。他一会儿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成
为艺术世界最伟大的景观,一会儿又会抱怨说这个国家没有好颜料,没有好画师,
什么事情都要让他亲自动手。
到埃莉诺拉看全部布景的时候了。此前,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不让她走进
剧院。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我跟她约了个时间,并把她带到了剧院里。她处于高
度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之中,我真怕这种情绪就像风雨欲来时的天气,随时会引来一
场暴风骤雨。她在酒店的大厅里同我见了面。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毛皮大衣,头
戴一顶棕色的毛皮帽子,就像一个俄国哥萨克。她的皮帽歪戴着,斜扣在眼睛上方。
虽然埃莉诺拉有时听好朋友的劝告光顾高档时装店,可她却从来也不穿流行服装,
在穿戴上一点都不赶时髦。她的服装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地歪斜着,帽子也总是歪
戴着。不管她身上的衣服有多么昂贵,但总不像是穿在身上,倒好像是屈尊地把衣
服扛在身上来回搬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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