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俄国(2)
在去剧院的路上,我紧张得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又一次以极其婉转的语
气劝她不要先去舞台,而是让人打开剧院前门,先把她领进了一个包厢。等候的时
间可真是难熬,我不得不忍受着说不出的痛苦,因为埃莉诺拉不停地问我:“我的
窗子是像我说的那么大吗?布景在哪儿”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说:
“再等一会儿就好了,您一会儿就看到了。再耐心一点。”可是想到那个小窗户我
非常害怕,那个小窗户现在可变得太大啦。
不时地能听到克雷格愤怒的叫喊声,一会儿试着说意大利语,一会儿则干脆用
英语大喊:“该死!该死!你为什么不把这东西放在这儿为什么不按我的要求去
做”接着又是一片沉寂。
时间过得真慢,好像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正当我感到埃莉诺拉的满腔
怒火随时都要爆发的时候,舞台的大幕慢慢升起来了。
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令人惊异和狂喜的一幕我前
面曾说过埃及神庙吧,可埃及神庙也没有这么美丽!任何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和雅典
宫殿都没有这么美丽。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景色。通过那无限扩展的蓝色
的天空、和谐的空间、巨大的山峰,人的心灵马上就被那扇大窗户的光线吸引了过
去。窗子里展现出来的不再是那条林荫小道,而是广阔的空间。在这蓝色空间里,
包含着人类所有的思考和忧伤。窗子外面,是人类所有的神往、欢乐、愉悦和想象
力的奇迹。这是罗斯梅尔庄园的客厅吗我不知道易卜生看了会作何感想,可能他
也会像我们一样,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埃莉诺拉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她的双臂环抱着我,紧紧拥抱着我。我看见,
泪水从她那美丽的脸上滚滚而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们就这样坐着,紧搂着彼此
的胳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埃莉诺拉是因为对艺术的赞美和欢乐,而我则是因
为解除了心理上的巨大负担,长久压在我心头的担心和焦虑被她的满意神情冲得烟
消云散。我们就这样呆了半天,然后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出了包厢,走过漆黑的过
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舞台。站在舞台上,她用特有的嗓音叫道:“戈登·克雷
格请您过来”
克雷格从舞台的一侧走出来,像个害羞的小男孩。埃莉诺拉伸出双臂把他抱住,
嘴里冒出一连串表达赞美之意的意大利语,速度快得我都没法译给克雷格听。她的
赞美之词就像汨汨而出的泉水一样。
克雷格并没有像我们一样激动得流泪,他长时间地保持沉默,这对他来讲就是
感情极度强烈的表示。
然后埃莉诺拉把整个剧团的人都喊了过来。他们本来一直在舞台后面漫不经心
地等着。她向他们发表了这样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
“我生命中注定要发现戈登·克雷格这个伟大的天才。现在,我准备把我余生
的全部事业贡献出来,要向全世界证明他伟大的艺术创造力。”
接着,她又继续慷慨激昂地声讨起整个戏剧界追求时髦的倾向、所有的时髦布
景和关于演员的生活和职业的时髦观点。
她说话时一直握着克雷格的手,而且她一次又一次地转头看着他,谈到他的天
才和戏剧界的伟大复兴。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有依靠戈登·克雷格,我们这些
演员有朝一日才能够从现代戏剧这个恐怖的太平间里解脱出来。”
可以想象,听到这些以后我是多么的高兴。我那时还是少不更事,以为人们在
激情迸发的时候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想象着埃莉诺拉·杜丝将如何用其辉煌的
艺术才华为我伟大的克雷格的艺术锦上添花,克雷格将如何取得伟大的艺术成就,
并且戏剧艺术将获得多么巨大的辉煌。唉,可是我没有想到人类的热情是多么脆弱,
特别是女人的热情更是变化莫测。埃莉诺拉毕竟是个女人,尽管她很有天才——这
一切终将得到证明。
《罗斯梅尔庄园》公演的第一天晚上,佛罗伦萨剧院里涌满了期待已久的观众。
帷幕升起,观众们都崇敬地屏住了呼吸。这种效果是意料之中的。时至今日,艺术
鉴赏家们依然对当年在佛罗伦萨演出的这惟一的一场《罗斯梅尔庄园》津津乐道。
埃莉诺拉有了不起的艺术直觉,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衣袖十分宽大,垂落
在身体两侧。她出场时,与其说像英国作家丽贝卡·韦斯特,不如说更像是德尔斐
的女巫。依靠准确无误的天才演技,她巧妙地利用了周围的每一道光柱和每一条光
线,婀娜多姿,瞬息万变。她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像一个宣示神谕的女
预言家。
可是当其他演员走上舞台时(比方说双手放在口袋中的“罗斯梅尔”),情况
就不一样了。他们举止失当,就像是剧场服务人员走错了地方,真叫人难受。只有
扮演布伦德尔的那个演员朗诵下面的台词时,才与周围这些绝妙布景和气氛完全吻
合。他大声说道:“当金光灿烂的梦幻出现时,暮色将我包裹起来;当令人心醉神
迷的新奇思想出现在我的心中时,它们鼓起翅膀,将我高高托起,自由飞翔。就在
此时,我将它们变成了诗歌、幻想和画卷。”
演出结束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住处。由于看见了未来光明的前途,将把
自己一系列的伟大作品献给埃莉诺拉·杜丝,克雷格自然是喜气洋洋。他在谈起
埃莉诺拉时开始不遗余力地赞扬,几乎和他以前对埃莉诺拉的愤怒程度一样的绝对。
啊,人性是多么的脆弱呀!这是埃莉诺拉利用克雷格的舞台布景展现天才的惟一的
一个晚上。那时,她的节目是轮流演出的,每天晚上都演不同的戏剧。
令人激动的事情过去后,有一天上午我去银行取钱,发现存款已全部用光了。
生孩子、办舞蹈学校、佛罗伦萨之行,这一切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一定得想
办法增加收入了。恰在此时,圣彼得堡的一位演出经纪人给我发了一封邀请函,问
我是不是还想跳舞,并且表示想跟我签订一份在俄国巡回演出的合同。
这样,我就离开了佛罗伦萨,把孩子交给玛丽·奇斯特照料,把克雷格委托给
埃莉诺拉,然后乘坐特快列车取道瑞士和柏林抵达了圣彼得堡。你可想象得出,这
次旅程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痛苦。这是我第一次同孩子分开,而与克雷格和埃莉诺拉
的分离也同样让我黯然神伤。而且当时我的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因为孩子还没有
完全断奶,所以我不得不用一个吸奶器往外吸奶水。这种经历对我来讲实在很可怕,
我不知掉过多少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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