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一切从头再来 坐在宽大明亮的机舱里,空姐来来回回,轻声说着英语和法语,我已经跟着 录音机学了近两年的法语,此刻听到感到心头熨帖。漂亮的餐具和整洁的机舱, 温暖的咖啡放在面前,一切都在使我前途未卜的旅程中显现出一派安宁的气氛。 出国的兴奋和离开上海的怅惘填满我整个身心,窗外的天空卷着成堆的云, 快要黎明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这么长途的飞机,也是我第一次在天空中看日出。 太阳会是这个颜色的吗!阳光给无穷舒卷的暗灰色的云镀上了朱红色的边,发出 金色的光辉,几乎是一个瞬间,就把世界照亮了,太阳的颜色是如此鲜艳,如此 壮丽,几千米的高空中,我按捺心头的激动感慨,这不期而遇的日出,一定是某 种好兆头!我豁然开朗,对未来对巴黎充满了信心,即使前面的路是荆棘的,但 起码是自由的,想着想着我不禁会心地笑起来,一米阳光洒落在我的充满期盼和 自信的脸上——“巴黎,我来了!” 尽管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我无法入眠,全身浮肿;尽管只身天涯路充满着 未知的艰险,但我还是始终对自己微笑着。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作为法国象征的凯 旋门和艾菲尔铁塔时,我告诉自己:你自由了!巴黎对我来说永远是神秘之城, 璀璨瑰丽,那份慑人心魄的魅力教人心荡神驰。 不过,站在巴黎的街道上,口袋里只有五十美元,我还根本来不及欣赏传说 中的浪漫之都。首先想到的是生存问题,当时出国时只可以带这么多钱。望着面 包店里最便宜的牛角面包,我盘算着,即使我每天只吃两个牛角面包,不出半个 月,我就会弹尽粮绝!令人意兴阑珊,圣诞节前的巴黎是这样的寒冷…… 我曾对帮助我离开中国的法国朋友许下豪言壮语:“有一个中国人能够生存 的地方我就能活下去。”现在我疑虑地问自己:“真的可以活下去吗?”到巴黎 才两个小时,我已经走在大街上找工作了,欧洲的钻石之城在圣诞的前夕,灯光 朦胧,雪雾暖气弥漫在玻璃门窗上,我的思维也在云里雾里摇曳。我带着时差的 不适、裂开的头痛和胃部的痉挛,一边走一边口吐白沫,望着刚开门的面包铺, 闻到阵阵的咖啡香,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五十元美金,咽下一口唾沫,冒风顶雪 地向前走去。 在上海,一位友人给我一张卡片,并且对我说,如果我到法国遇到什么困难, 可以找他在法国做侨领的舅舅。这就是我要找的第一个人,循着上面的地址,敲 开了那扇门。开门的是一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她看到我,先是大吃一惊,待 我说明来意后,这个我称呼舅妈的女人没好气地说:“我们家只有一家餐馆,是 我和我的女儿、女婿在经营,我们不需要雇任何人。”我连忙表明自己的诚意, 几乎是恳求地说:“刷盘子、做下手、跑外卖,我干什么都行。”她嗤笑道: “你这种娇滴滴的样子来刷盘子,我们的厨房还不乱了套了?再说你这个样子也 不是我们这个小餐馆能容得下的!”我急得几乎哭出来:“求求你!求求你!请 您一定要帮忙!哪怕先收留我,我先干着再去找工作,我其实挺能吃苦的,在上 海的时候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她面无表情地说:“这样吧,你把电话留下, 有了消息我通知你,你可别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这里。”我忙不迭地道谢,心情 已是一落千丈。 像没头苍蝇般的到处乱撞了两天,仍是一无所获。第三天的清早,我正预备 出门继续求职,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竟是那个舅妈,她仍是用她那无血无肉的 声音问我:“你的中文怎样?会打字吗?”我很快回答:“我的中文很好,在国 内学过打字的。”她说:“好吧,这里有一份《欧洲时报》的中文编辑工作,可 以的话明天就去上班吧,月薪二千八百法郎!”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报 社编辑!二千八百法郎!天啊!我有工作了,而且是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国 内,报社是政府的喉舌,要有很深的背景万里挑一的人才可以到报社工作,而我, 竟如此幸运地在法国拥有了此项高尚荣耀的工作!我兴奋得连夜给我在国内的亲 人朋友写信,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们我终于找到了工作,而且是在大名鼎鼎的 《欧洲时报》工作。 有了工作,接下来就该开始找房子了。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看的那些房子不 是太贵就是环境太差,周围环境又十分复杂,令我望而生畏。原来巴黎虽然繁华 但不同的街区人口素质相差极大,有些地铁站,一上来就看到黑人、阿拉伯人三 五成群地闲站在路边,令人顿时生出在国内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不安全之感。于是 想哪怕贵点儿,也要住在比较好的社区——骨子里还带有传统的良民观念,我想 我再穷也不能堕落。我不再奢望想独自拥有一个独立空间,退而求其次寻求合租 伙伴,而我对伙伴的要求仅仅是:女人、有工作、不吸毒、不是同性恋。 缩小地区范围以后,寻找就变得有效率了,终于让我在十六区的边上找到一 个两个房间的小阁楼,室友是一位在杂志社做美术编辑的女孩。房间宽敞明亮, 我和她各住一间,互不干扰,关起门来就是我自己的小天地。巴黎的公寓有类似 的格局:从街面上看高高大大的一片,一楼是商店,顶楼是阁楼,进去的门照例 狭小,有浪漫的旋转木制扶梯和小到不能再小的栅栏门电梯,据说是一位设计师 根据皇帝的要求统一建造的。我的阁楼也在这样一栋大楼里,顺着楼梯转呀转呀, 转到顶层才是我们的房间,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尤其所有的阁楼都有一个铸铁 栏杆的小阳台,这简直就是小说里才有的浪漫细节。公寓背后的小院子似乎几十 年都没有人经过,常青藤和青苔铺满墙壁以及并不宽敞的地面,令我惊讶的是为 什么这里从来看不见人打扫却洁净整齐。 房子的租金由我和室友分摊,每人每月一千五百法郎,我兴奋地盘算着这样 一来我还能剩余一千三百法郎,可以用来吃饭和付水电费,虽不宽裕,但总算有 了自己的住处和收入。我想像着要用自己赚来的钱去品尝那些我从未试过的漂亮 的法式蛋糕、奶酪和浪漫的红酒,我要幸福自由地生活,我要绽放自己,让人们 看到我的美,我的价值。 本来以为每月二千八百法郎是很多很多的钱,有了它们就可以在法国大展宏 图!但这些想法幼稚得可爱!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