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选美 稍事休息,马太太开车把我送到了比赛现场,然后神秘地说:“现在我要办 点儿我自己的事了,放心,比赛开始我一定会在的,祝你好运!”看着车绝尘而 去,我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了,她对我的帮助到此为止, 接下来,就要靠自己了。 比赛的地点在巴黎歌剧院,这时已经陆续有人来了,我顶着晚装头拎着参赛 的衣服,不敢在街上多流连,赶紧转进了通向后台的小门。参赛的女孩们,许多 都已经到了,三三两两各自做着准备工作,我观察了一下,发现确实中国人并不 多,虽然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但是许多小姐说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女孩们的身 边都有妈妈或女友陪伴,只有我单枪匹马,手忙脚乱,我想到这个时候也不用担 心竞争了,先做好自己的准备吧,于是我找了一个角落放下行装,做了个深呼吸, 开始默背开场的自我介绍,在心里演练起晚上将要表现的环节。 第一个环节就是穿着泳装亮相,也许举办方觉得这样能先声夺人,抓住观众。 果然当我们排成一队,随着音乐节奏鱼贯而出的时候,台下传来热烈的欢呼声。 这时候我发现身高一米七零的我在这个行列里居然显得最为突出,以现在人的审 美观会觉得高挑是个优点,可是我从小就吃够了抛头露面的苦头,当时对自己的 显眼觉得有点儿羞愧,觉得自己高头大马岂不是只要有一点儿缺点、有一点儿不 合适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台下观众的眼睛吗?就在我患得患失、胡思乱想,不由自 主弓起背的时候,主持人已经介绍到我了,我上前两步,来到台前,用流利的法 语介绍着自己:“我是来自上海的学生,刚刚到巴黎生活,赶上这一次盛会是我 的幸运,希望你们能支持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站在灯光聚集的舞台上,我 才知道原来从光彩照人的舞台看下面的观众几乎是黑蒙蒙的一片,只能辨认出前 面一两排人的面孔,而第一排当中是布置好的评判席,评判席中间端坐的是那位 请我们喝五瓶红酒的绅士——本次活动的主席里? 法郎蒂先生。他的身边……忽 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我几乎就快喊出声来——马太太,是的,是 马太太,她身着黑色的套裙,端庄高贵,正带着她熟悉而亲切的微笑看着我,原 来她是今晚的六位评判之一,天哪!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一直都瞒着我,是 的,她要给我一个惊喜!看到她坐在评判席上,我就好像吃了定心丸,我信心倍 增,她会支持我的,她一直都在背后支持我,我挺起胸膛,我可不能让她失望。 这时我也发现了现场观众各自有各自的喜好,他们大都数已经在心里选择了 要支持的对象,估计老乡情结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我介绍完自己以后,鼓掌声 中居然还听到有人用上海话说:“这是阿拉上海小姑娘!”我感激地朝台下左边 声音传来的方向,抱以一个微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地域情结,可此时一句 亲切的家乡话却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当大家自我介绍结束后,我们开始按照事先演练好的队型逐一展示自己,就 好像现在的时装模特所走的台步,我身高腿长的体态就显出了优势,当音乐响起 的时候我踩着步点,轻盈而从容地向前走着,一种骨子里就渴望展示自己、展示 美丽的本性让我把先前的紧张、担心和不适统统忘却,此时的我已经完全属于这 个舞台,属于这次选美。 泳装环节我抢尽风头,因为我身高的关系,露出雪白、光滑的长腿,显得鹤 立鸡群。赫本式的泳衣,在一堆五颜六色的三点式当中尤其出挑,简单明快、魅 力十足。这个环节我得了满分,这使我十分振奋。 接下来是晚装展示。 参赛的姑娘选择的晚装大多数是贴身长裙,有无吊带的礼服展现漂亮的锁骨, 也有露出大半个后背的新潮设计显得背部富有弹性,还有在一侧大腿有高高的开 衩,走路时若隐若现,不出意料的是有个台湾姑娘固然穿着精美的绸缎旗袍,而 越南女孩也穿着她们的民族服装,那种高衩旗袍与紧身裤的组合,娇小玲珑,总 之都是能体现曲线美的性感装扮。 这时我才知道后悔,后悔没有听马太太的忠告,我可爱、纯情的公主装此时 在这个舞台上显得不合适宜,遮住了我浑圆雪白的胸部,更显不出腰身和腿部的 线条,移动和转身的时候颇为累赘。当别的女孩轻盈、洒脱、妩媚地演绎出迷人 的女人味道时,我果然就像马太太事先提醒的那样,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在这种舞台上每个人都会抓住很小的机会去抢镜头、出风头,利用自己的每一个 亮相或舞蹈动作去抓住观众和评委的视线,那么性感就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并没 有什么需要羞耻、遮掩的,当我看着竞争者优美的裸背肩膀、长腿时,不仅意识 到自己在这个环节的落后,更令我的审美观念得到革命性地突破。这个环节我的 得分并不高。 才艺表演我选择的是唱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可以选 择的流行歌曲还很少,那些在内地传唱的《洪湖水,浪打浪》、《我的祖国》虽 然优美,但在国外尤其在这个舞台并不一定能获得广泛的共鸣,为了曲目,我可 是颇费脑筋,选了这首由新疆歌曲改变而来的优美歌曲。私心里我还有个荒唐的 小念头,歌里唱道“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我想唱这一句的时候跟我的 粉红衣服很般配吧,音乐是没有民族性的,当我悠扬舒缓的歌声在剧院里响起的 时候,全场一片寂静,我们的故乡这时都在遥远的地方,连现场的法国人都被歌 声中这种思念之情感染,所以才艺环节我的得分遥遥领先。 最后的环节是时装展示。 我自己做的那套衣服,类似当时最流行的皮尔? 卡丹的风格,绿色的套装, 裁出合体的腰身,肩膀略微垫一下,使我妩媚之中有股英气逼人,左肩上还有一 多大大的同样面料做成的山茶花。由于是当时最流行的穿着风格,又体现了我自 己的实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穿着时装时要进行问答,我抽取的问题是“你对巴黎有什么印象?”我的回 答可能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我来法国的时间太短,但是我很久以前就爱上了法 国,因为从小说《茶花女》里知道巴黎有个马格里特,从雨果的小说里知道了巴 黎圣母院有钟楼,从《悲惨世界》里知道了巴黎下水道四通八达……今天你们又 让我了解到巴黎有那么多华人,使我这个刚刚离开家的人不再感到孤单,我相信, 巴黎在我的记忆中还会变得越来越丰富,它会给我一段精彩的人生。”我的回答 得了个满堂彩。 所有得分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在宣布结果的前一刻,站在台上的我并不知 道自己是领先的,我是又兴奋又害怕,还忍不住朝马太太的方向看去,希望能从 她的脸上得到些许暗示,但她还是一贯地微笑,目光并不与我对接。司仪开始宣 布了:季军,不是我。亚军,是一位越南小姐,她的支持者——一群越南人哗然 了,窃窃私语,仿佛这个结果不能满足他们。越南小姐非常美丽,小小的脸庞, 无可挑剔的五官,酷似今天的张柏芝,我甚至觉得,她比我更漂亮。可惜,她的 个子过于矮小,加之不会讲中文,应答一关失分,在总分上我就大大胜出了她, 就在我还在为之惋惜的时候,司仪开始宣布本次选美的冠军了,他隆重请出大赛 的主席法朗蒂先生揭晓冠军得主并为其颁奖。法朗蒂先生头发花白却风度翩翩, 他微笑着走向舞台中央,拆开手中的信封,朝着观众笑了笑,居然用中文说出了 我的名字! 真的是我!我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我不能哭,我要微笑,我的腰要挺直, 我走上前,一束追光把我照亮,开始接受冠军的殊荣,全场观众掌声如潮,尤其 是左边从中国内地来的华侨聚集的座位区,更是欢呼口哨,不绝于耳。法朗蒂先 生为我挂上写着“华裔小姐冠军”的缎带,带上镶满水钻、光彩夺目的王冠,还 有一支类似权杖的水晶手杖。加上这些打扮,我真的成了梦想中的公主。 这时,司仪在我耳边说,请跟着我绕场一周,说完就往右边走去,我还沉浸 在成功的懵懂中,闹了一个小笑话,我不由自主地就往自己左手华侨们向我挥手 的那个方向走去,走出三四步才发现走错了,赶紧转身跟着司仪继续绕场。第一 次上台,总是会有破绽的,后来我发现竟然所有的绕场一周,都是从右边开始走, 因为大多数人举奖杯也好举权杖也好,都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往右侧身才能把 手中举的东西和身上披的缎带完全展示出来,这也算是我选美的小经验吧。 到了后台,要接受媒体拍照,我的耳朵上戴着一副长长的水晶耳环,正好与 闪光的皇冠组成完美的搭配。其实我不知道,当天为什么会选那一副夸张的钻石 耳环,也许在不太自信的外表下,潜意识里还是非常希望获胜的。 在歌剧院的走廊,我背靠一面镜子,袅袅而立,记者们涌上来在我面前围成 一圈,闪光灯不停地闪,记者们喊着“看这里”、“抬头”……一片眩晕,但我 清晰地知道此刻自己一定要保持好的仪态,任由他们拍个够。这个场景太不现实 了,简直像做梦,被那么多的镜头包围着,是我用自己的美丽和智慧得到了这个 时刻,得到了自己的光彩和荣耀,我泰然自若地享受着属于我的时刻,这个小小 的成功,那一刻的幸福。 马太太到后台来,向我伸开手臂说道:“我早说过你肯定能入前三名,谁知 你表现得这么出色,直接拿了冠军!我说过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的。”我扑到她的怀里才流出了第一滴眼泪,这样的荣耀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我成了八十年代第一个从中国大陆走出来,并在选美舞台上获胜的人。“华 裔小姐冠军”,多么简单的一个头衔,那意味着一段没有漂亮衣服穿的童年,一 段向往漂亮也不敢张扬的少年,一段张扬后会被全面毁灭的青春。美丽是财富, 美丽值得骄傲,追求美丽是女人天生的权力,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耗费了多少 光阴,经历多少曲折,才可以泰然接受!此种悲欢,真的有多少人理解!我想到 了母亲,那个生我养我的在冥冥碧落黄泉下安息的母亲,你倾注了全部心血铸造 的女儿,第一次赢得了世界的一片天空,相信是你的神灵在庇佑我,妈妈,你会 为我骄傲吗?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成功,那该多好! 即使待我如女儿的马太太也并不明白我此刻宣泄的是什么,她只是以为,我 流泪是因为激动得不能自已。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