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磨难中的命运 任何人跟文学都有联系,文明人类的生活是离不开文学的。但我是由于文学给 自己带来了灾难,赌着一口气开始注意文学的。 上中学的时候我来到了天津市,这是一个陌生的、并不为我所喜欢的世界,尽 管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决不会低于前3 名,仍然为天津市的一些学生瞧不起,他们 嘲笑我的衣服,嘲笑我说话时的土腔土调,好像由我当班主席是他们的耻辱。我在 前面喊口令,他们在下面起哄。我受过各样的侮辱,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拼死命打 过架,胸中的恶气总算吐出来了,但是把“班委”的职务也打飞了。我似乎朦朦胧 胧认识到人生的复杂,要想站得直,喘气顺畅,就得争,就得斗,除暴才能安良。 1958 年初学校开展“整团运动”,两个和我无冤无仇的好学生又“咬”了我一口, 使我成了全校团员重点帮助的对象。在这前的几个月,我很崇敬的一位老师,突然 被打成了右派。她是在我们学校被我们这些学生认为很有学问的教导主任。她有一 条“罪行”就是向学生灌输名利思想,宣扬一本书主义。我私下曾对那两个好学生 说:“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曹雪芹不就是写了一本《红楼梦》吗? 中国的作家那么多,每人要都写一本像《水游》、《三国》、《红楼梦》那样 的书也不错,中国就有很多好书可看了。”中毒极深,印证了那个倒霉的教导主任 毒害青年学生的罪行之大。这便成了我的错误之一。后来,有两个同学跑到团总支 告了我一状。团总支召开全体团员大会把我批了一通。我的错误之二:不服从分配 (保送我上师范学校不去),成天看小说,而且不加选择,什么《家》、《春》、 《秋》、《红与黑》、《复活》全看。那两个好学生以前查过我的借书证,而且问 过我有什么感想,我毫不警觉,大概还胡说八道一通。我说过就忘了,人家可都经 过集中概括记在了小本子上。把这两条加以演绎,我的错误简单概括为:“受名利 思想影响很深,想当作家。”根据“想当作家”这一条再加以演绎,在会上就出现 了这样的批判词:“…… 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还想当作家!我们班40 个同学如果将来都成为 作家,他当然也就是作家了;如果只能有39 个作家,也不会有他的份!”后来, 我的班主席的职务被扒掉了,调到另一个班只挂个团分支委员的名。从此我的一言 一行都受到那些好学生的监视。我到图书馆借了本书,第二天团总支的老师就知道 了,那个告状的同学在会上批我:“蒋子龙专看巴金的《家》,他还说很欣赏。” 当时,真把我气坏了。我还没有走上社会,却已经感到了社会上人与入之间关系的 复杂,做人的艰难。其实,当时我的志愿是想当一个机器匠。我是靠哥哥的工资上 学的,生活很困难,要不是他的阻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去工厂当学徒了。我 上初中时作文是很一般的,十几门功课大都是五分,唯有作文,多数是四分,得五 分的时候很少。 我仍然没有改掉老毛病:喜欢看小说,却不喜欢作文。他们把“想当作家”这 顶不属于我的帽子扣到我头上,然后造了很多的谣言,对我加以讽刺和挖苦。已经 毕业,大家即将四分五散,我已无法报复。而且一个人对一场运动又怎能施以报复 呢?一口恶气出不来,吐血了,没有任何症候的吐血,大口吐过之后,就改为经常 的痰里带血。在那段时间里,我差点没被气疯,得了肺结核。但因为害怕影响毕业 分配,不敢去医院检查,不敢告诉家里,更不愿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知道了去弹冠 相庆。我瞒住了自己的病,没吃一片药,没吃一口营养饭。拼命看小说,一没有人 就写稿子,甚至有时在上自习课的时候,也以写作业为幌子,偷偷在练习本上写小 说;有时一个人躲到铁道外边的林场深处,偷偷地写稿子,一天一篇,两天一篇, 不断地投给报社和杂志,希望能登出一篇,为自己争口气。他们把我骂得一钱不值, 我本来就没想当作家,现在却非当不可了。就是成不了“家”,哪怕发表一篇作品, 我就是要做出个样子来叫他们看,也气气那些人!我写了不少稿子,在寄走时都注 明:要用就用,不用千万别退稿。我怕透漏风声,又被人抓住辫子。所有寄走的稿 子都石沉大海,一篇也没登出来。事实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材料,而且还深 深地悟出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书都不要轻易批判,你说他写的不好,你恐怕 连比他更差的书也写不出来。同时,我明白了,自己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材料,丁玲 的一本书主义真对,写一篇都这么难,何况写一本书呢!但是,我和文学却从此结 下了不解之缘。 对文学的第一次冲击惨败之后,初中毕业我死心塌地地进了天津重型机器厂技 工学校,这是国家的重点企业。厂长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新名词词典》伟人栏 里有他的照片和一整页的说明。工厂的规模宏伟巨大,条件是现代化的,比我参观 过的拖拉机制造学校强100 倍。真是歪打正着,我如鱼得水,一头扎进了技术里。 想不到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天生是个当工人的材料,对做工有特殊的感情,对机器 设备和操作技术有着特殊的兴趣和敏感,两年以后学徒还没出师就当上了生产组长。 师傅断言我手巧心灵,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工匠(就是八级工),但是必须克服 爱看闲书、爱看戏的毛病。 一个学徒工竟花两元钱买票去看梅兰芳,太不应该。我热爱自己的专业,并很 高兴为它干一辈子,从不再想写作的事,心里的伤口也在渐渐愈合,吐血的现象早 就止住了,到工厂医院照相只得了四个字的结论:左肺钙化。但也留下一个毛病: 生活中不能没有小说,每天回到宿舍不管多晚多累,也要看上一会儿书。当时我自 己也知道,这种对文学的兴趣很可能要拉我的后腿,闹不好会鸡飞蛋打。当时我没 听他的话,我不想给自己的将来算命,但是到以后想起来,师傅的话非常有道理, 很有远见。要搞文学,哪怕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也要付出一定代价。而我认为, 这些代价,这些生活上的种种磨难,对像我这样一个缺乏才气的,脑子比较笨而又 想搞写作的人来说,似乎是不可少的。我所以能够写出点东西(且不管这些东西能 不能进文学的大雅之堂),完全是靠生活的推动。我下的是笨功夫,用的是笨办法。 高超的技巧,我至今也没学会几手。这是我致命的弱点,我现在正努力克服它。当 然,一生都很顺顺当当的风流才子,也是有的。那是另一种作家类型,跟我无关, 不敢妄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