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真实的才是美好的——我写《燕赵悲歌》 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真心地羡慕那样的作家,他远远地躲开了那些所谓的“重大题材”、“尖端 题材”,致力于琐小题材,多写那些能引起所有人兴趣和同情心的所谓“普通人”、 “小人物”。他写的典雅优美,娓娓动听,远离政治和一切是非,却有引人入胜的 消遣性和娱乐性。他使他的小说充分显示了他纵横驰骋的才气,他的小说是真正的 艺术品,于是能传之久远。 群众需要典型,而作家需要人物,尤其是中间或偏后、偏小的人物。这是很时 髦的,所以不论理论家、作家还是读者,都很喜欢写这种人物命运的作品,原因也 在于此。 以前曾经很时髦的“重大题材”、“英雄人物”,现在却大大的背时了。 甚至一提起这些就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反感,有人就说看文学杂志不看头条小说。 这话是否有点偏激,且不去管它,它暴露了群众的一种情绪:对假文学的厌恶和报 复!这种文学现象也是对假文学的一种反动。 如果生活中老是作假,这种生活就没有希望了。对文学来说也是如此。 但是,因题材而对文学分类,给作家排队分等级,却是不足取的。创作从来不 取决于题材,有人能把“大题材”写小,有人也可以把“小题材”写大。作家的个 人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对题材的选择和运用,“应该按自己看到的那样来表现生活, 而不必按别人看到的那样去写作”。任何事物都会随着不同作家的不同眼光而变化 的。 我从来不特意追求“重大题材”,也不成心去追求“琐小题材”。什么事物燃 起了心里的创作之火,就抑制不住想去探索和表现这一事物。我何尝不佩服那些凭 可靠的资料、丰富的专业知识写作的“学者型作家”,而我往往只能依靠自己对生 活的感受和思考。我何尝不佩服那些客观的、冷静得趋于淡漠的、无动于衷的、不 露声色的表现生活的幽默型作家,我甚至也用类似的笔墨写过一些作品。但是,当 潮水般向前涌进的生活把我卷进去以后,我便不能再保持冷峻和漠然的态度。因而 也就暴露了我的弱点:离生活太近,太实。所有麻烦都来自这种“近”和“实”。 即使前面有个是非坑,身已至此也非往下跳不可。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身 后推着自己,这力量像浪涛拍岸,石破天惊。它是什么呢? 生活像史诗般宏伟壮大,气势磅礴。它像大浪淘沙,又像显影液,分明能检验 出各种人物的本质、价值和能力。也许我们正处在一个行动上最为活跃,思想上最 为复杂的时期。我深深感到手里的笔是这样软弱无力,写出的文字缺斤少两。我当 如何?逃避吗?退缩吗?自知写不好,不如趁早绕开,也许不失为聪明之举。然而 我始终没学会驾驭生活,却常常被生活所驾驭,可谓鬼使神差…… 再看这些人物,他们坚强有力,异常复杂,极端敏捷,充满自信,身上又交织 着各种矛盾。特别是中国的农民,他们的命运就是中国的历史。经过多少年的大起 大跌,终于勃发了新的生命力,农民的智慧、农民的力量,让世人感到惊讶!千变 万化的生活,带来人的千变万化,变换着人和世界的关系,真令人瞠目结舌。在一 个个这样强烈而真实的人物面前,我有时真感到无能为力,仿佛是由他们牵着我的 笔,我只好信马由缰,不能控制。 生活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小说写得新颖而丰富呢? 文学只有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才能显出它真正的含义。作家应当捕捉住 生活的跃动,那才是人物生命的旋律。只有感觉到了这种节奏。才算是开始理解生 活了。把情节融于真实生命的旋律之中,让激情和素材溶于一炉。没有激情,思想 就会打蔫儿,情绪激动起来,就会把思想推向前进。 真实的生活是检验作家思想的燧石,作家敢碰这块燧石吗?表现自己对生活的 思考,表达生活中某种先进思想——是作家的一种责任吗? 请不要误会,别把这番话拉扯到“改革”上面去。不要用“改革”的概念去套 生活,更不要用“改革”的概念去套文学。何谓“改革”?何谓“写改革”?一个 生气勃勃的社会,怎么可能设想会有一年甚或一月的停顿呢? 生活必须有不断的前进。把正常的发展,应有的进步都称做“改革”,大事小 事都冠以“改革”,喊得响则响矣,其含义是不是有点用滥了?热热闹闹,说得多 做得少,岂不有“君子动口不动手”之嫌?日后有个一差二错,又把罪过全部推到 “改革”上!每逢听到别人说我某一篇作品“是写改革的”,我就手足无措,诚惶 诚恐…… 笼统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写改革”。最初引起我创作冲动的往往不 是所谓“改革”的事件。就以《燕赵悲歌》为例:物质文明使农村的伦理道德观念 发生了很大变化,家庭现代化了,家庭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夫妻间、父子间、同村 的乡亲父老间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钱多了,不可能不带来各种精神上和文化上的后 果。我所熟悉的农村变得陌生了,许多年来最少变化的农民的形象正在发生巨大变 化……这才是激我深思的地方。 对作家来说,只能到人民的心灵里去寻找生活的答案,或者说是“改革”的答 案。 新颖丰富、复杂多变的生活给我们提供了哪些方便?人物是生活中尖锐冲突的 中心,包括他们的自我冲突在内。他们复杂的经历和种种精神上、道德上的磨难, 便于我们写出人物丰富的、真实的、深刻的思想性格。挖掘新的感情纠葛,从新的 角度展现人的思想性格,这种具有宏伟规模,富于魅力的人物性格,对我们难道没 有吸引力吗?还可以把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来表现,尽量让作品蕴藏着 哲学的严肃性和新鲜丰富的想象力。 这太难了!现实已经够让人目不暇接的了,文学还能唤起人们新的激情吗?人 们知道的道理太多了。所谓能“看透”的人也太多了,文学还能说出新鲜的有味道 的话吗?写鲜为人知的生活就自在多了。表现大家都熟知的现实,难于藏拙和避短, 只好硬碰硬。我自知缺乏奇想、幻觉、双关语和哲言,又怎能让读者感到在智力上 是一种享受,在心里引起深思呢? 有人可能会说,我的话前后充满了矛盾。的确,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头脑就是一 个矛盾的综合体。如果什么事情都看得太清楚,也许就没有情绪写作了。 有人问我关于《燕赵悲歌》的写作情况,我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了这许多不 沾边的话,不会怪我所答非所问吧?最后实实在在地回答关于这部小说的表现手法 问题。我有意采用相声的结构,忽而跳进,忽而跳出,让人感到是真的,无非是想 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其实小说多是虚构的,包括作者自己跳进去说的那些话,目的 是吸引读者把这个故事当成真的,这也叫虚晃一枪吧。 有位大学老师把它叫做“报告小说”。我不懂什么叫“报告小说”,我们的口 号已经够多了,不发明新的也够用一气的了。我写的是小说。但他的意思使我很高 兴,他把我虚构的人物当成真人真事了,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读者相信它,才能接受它。如果头一眼就叫人家看出是假的、瞎编的,那就完 蛋了!“只有真实的才是美好的,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细腻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 的美。”我自知在写作上才拙力薄,这叫做用一“真”遮百丑吧。 “自古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悲者,壮也!不知读者以为如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