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背上的“V”形记号 第二次恶梦 体育课上换衣服的时候,或者外出住旅馆的时候,同学们看到我的后背,总会 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叹。在我的背上,分别从左右肩膀到腰的中心部位有两条手术后 愈合的疤痕。如果整个的背部可比喻为一张画布的话,那疤痕就像用画笔画上的一 个像“V ”字形的图案。这个“V ”字形图案,透出一种逼人心魄的痛感,让人心 有余悸。 我第一次做手术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一般说来,人的骨骼的生长速度要比肌 肉的生长速度快。我的手臂只有上半截,如任其自然生长,臂骨就会刺破断面的肌 肉。记得当时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的手臂的断面部分经常红肿甚至化脓,于是决定 进行手术。 这个手术,需要取出腰骨,在手臂断面打一个楔子,以阻止臂骨的生长。当时 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还很小,几乎没有记忆,父母却记忆犹新。据他们讲,当时 我被推进手术室,他们的心就像在滴血。他们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面,直到手术结 束。在他们的记忆中,那个时候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那么漫长。接着,是好几个 月的住院治疗,我的手臂上打着石膏,不敢过分活动。他们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像 这样的手术再也不要有第二次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当我念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手臂的断 面又发生了变异,先是红肿,肿得像土豆那样,圆鼓鼓的,渐渐地,断面正中又开 始凸起。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重视了,因为我感 到了一阵一阵的剧烈的刺痛。 那种疼痛,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未感受到过。父母陪我去了医院,拍了x 光片, 结果发现是臂骨刺破了断面的肌肉。据医生讲,在快速发育期,骨头的生长速度明 显加快了。 疼痛日甚一日。在换衣服的时候,残臂断面一接触西服袖口,我马上就感到一 阵剧痛。上体育课,我也不敢换运动服了。后来竟发展到连体育课也上不成了。可 我是多么地喜欢体育课啊! 可是,我不光上不成体育课,甚至在课余时间也不能随意活动了,更别说可以 玩投球什么的了。穿西服都感到剧烈的疼痛,玩球怎么能行呢?后来慢慢地发展到 连跑也不能行了。我的所谓跑,实际上就是一种屁股快速起落的全身运动。每次屁 股落地的时候,体内就像刺人一根长针一样,钻心地疼痛。 就这样,本来喜欢运动的我,竟然什么也做不成了。我痛苦,我孤寂,而且恐 惧。终于,手臂断面化脓了,于是决定再次手术。这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暑假中的 事。 手术之日 在进行手术的时候,因为我没有手脚,医院方面也颇感困惑。首先是全身麻醉。 我的身体太小,不可能施以与普通人同样的药量.麻醉时的用药量即使出现一丁点 儿误差,也会引起重大事故。麻醉师不敢懈怠,精心计算数据,着实费尽思虑。其 次是采血和打点滴。如果是普通人,手腕部位的血管最易扎人针头,但我没有手腕。 医生站在我的病床前,眼睛盯着我,双手抱臂在想办法。 “测脉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额头上啊……” 医生终于想出一个高招。听了他的话,我吓了一跳,当时的脸色肯定变得铁青。 这就是说,医生要在我的额头上采血、打点滴了。我感觉一根长长的针在我眼 前一晃,额头上马上一阵剧痛。就这样,连续采了好几次血,打了好几天点滴,我 怎么也适应不了,难受极了,当时真想一死了之。 住进医院的第五天,迎来了手术的日子。那时正值酷暑,而我却一点儿也没有 炎热的感觉。手术前的几个小时,我被换上手术服,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啊, 快了——”这时,我只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慌,一阵一阵鼓胀着胸膛。 这次的手术与上一次不同,要先从我的背上取一块肌肉,然后再包到残臂的断 面上,是肌肉移植手术。脊背上的肌肉生长速度相对来说要比胳膊上的长得快,可 以不落后于臂骨的生长。医生决定进行这种手术,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被抬到手术车上。手术车由护士推出病房。在与父母分别的一瞬间,我的双 眼潮湿了,我想哭,但又觉得不好,就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在 那个时候,我竟能想到流泪不好,也实在了不起。手术车被推出病房后,我听到关 门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一行泪水哗地流下来。尽管我在使劲忍着,但毕竟是一 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我怕啊! 看到我在流泪,护士轻轻问我:“害怕手术吗?” 我点点头。 “别害怕。到了手术室以后,马上就会给你打麻药。手术中,你会一直处于麻 醉状态,你不会感觉到疼痛。” 进人手术室后,果真如护士所说,首先给我麻醉。我感觉世界在缓缓旋转,并 渐渐离我远去,或者说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吸进去的感觉,总之意识混饨了。但不知 为什么,我竟还能听清医生和护士的交谈: “先生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嗅,我的孩子?已经上中学了。” “已经那么大了!叫什么名字?” “龙太郎。最近他经常发牢骚,说自己名字的笔画太多,做作业写名字的时候 太费事……”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比预定的时间要 长。 手术很成功。 忧郁的日子 我住的这所医院是24小时护理制,探视时间是下午3点至7点,即使我做手术的 那一天,也不例外。一到7 点,护士就对我父母说:“下面由我来护理,请你们回 去吧。” 手术后的当天,我的意识还朦朦胧胧俄陇的,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一天,又 过了一天,慢慢地我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向我袭来。每天快要到7 点的时候,父母 亲总要说:“好吧,我们要回去了。”这时候我就拉住母亲的手说:“还有一分钟 呢。”父母终于不得不离开我,我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真想伸手拽住她的 衣服。 我感到寂寞、孤独,当然有手术后身体虚弱的原因,但最大原因是我与病友之 间的关系。在这里不会没人理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因为这儿是医院。病员们住 院、出院非常频繁,我刚刚与他们结识,他们就出院了。我住的病房是整形外科, 因骨折住院的孩子特别多,他们治愈快,出院也快。在这样的环境中,像我这样长 期住院的人想交上朋友,实在不容易。 再者,我还是一个残疾儿。不能说残疾儿就不好找朋友,但与我同龄的小病员 一开始见到我,一定会大吃一惊,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果多一些时间,和在学 校里一样,他们一旦习惯了我,就可能产生与我结交的自信,但可惜的是相处的时 间太短,结果,在还未成为朋友之前,他们就出院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特别伤心。这就是医院的一条规定。因为害怕住院区内喧 哗,医院不允许14岁以下的儿童探视病人。我听说我的同学都想来医院看我,但因 为有这一条规定,他们的愿望实现不了。我把与同学们的玩耍嬉闹作为生活的中心 内容,作为生命中快乐的源泉,但现在却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任何一位同学的 面,就好像我一个人被丢在了沙漠中,不光是孤独,还有恐惧。 在这种孤独和恐惧的煎熬中,我精神萎靡,一厥不振。一天,护士看到我无精 打采的样子,就与我说话。住院这么长时间里,我与人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那一 天我与护士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什么都说,手术的事,学校里的事,住院的事,我 喜欢卡通的事,还有我感到孤独的事…… 那位护士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着听我说话。当我说完后,她伸过手来轻轻放到 我的肩上,我骤然感到了一种温暖,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甜蜜感觉。这种感觉从我的 肩膀传遍全身。我深深体味着这种感觉,渐渐地心神安定下来,心中原本绷紧得像 一条丝弦一样的东西,突然断裂。这时,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我先 是吸泣,接着便嚎陶大哭起来。 “我想快点回家……” 哪怕是些许的关怀,当时的我也能痛切地体悟到。和蔼、温柔就是温暖。以前, 我总是受到老师和同学们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感激之情是那么地淡漠。今天的感受, 对于我也许是一剂良药。 母亲把我的情形告诉了高木老师。高木老师心急如焚,他在班上向同学们建议: “大家给住院的乙武写信吧。” 但同学们的回答完全出乎高木老师的预料。 “老师,我的笔记本正在同学们中间传着呢。我想让同学们每人画一幅画,然 后把笔记本送给乙武。” “我们正在折纸鹤。我们要送给乙武一千只纸鹤。” “我昨天到乙武家里去了。我送去了点心。我想让乙武在医院里吃。” 这是同学们的一片心啊!正是靠了这种真情,我才顺利度过了最后的住院生活。 手术后,两个月过去了。取下了石膏,又抽了线。在盥洗室里,我战战兢兢地 从镜子中看我的后背。从肩膀经助下,直到腰部中心,后背像用剪刀剪开了一样, 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 父亲说:“到寒假的时候,还要在右肩背再做一次同样的手术,也会留下这样 一条疤痕。乙武,到那时,你的后背上就是一个‘V ’字了,胜利的‘V ’。” 这是一条疤痕,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它像一条系着勋章的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