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考 1925 年仲春季节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明星公司的导演办公室里,导演 卜万苍和他的助手汤杰一边研究着即将由他执导的《挂名的夫妻》的剧本,一边等 待着前来应试在该片中出任女主角者,已被确定在片中担任角色的两位男演员龚稼 农和黄君甫也在一旁交谈,讨论着片中他们各自饰演的角色。窗外的庭院里:几株 桃树花开正浓,粉红色的花朵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灿烂,散发出一股清香, 沁人心肺,使人心旷神怕。 然而,卜万苍的眉头却紧皱着,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好,招聘演员的广告登出 来已有两天了,可应聘者却寥寥无几,且来者根本都不是当演员的料,看来许多优 秀的女孩子还是视电影演员为畏途,而想拍电影的又不具备起码的演员素质,他在 心里不由得感叹,要再发现一个像张织云这样的演员恐怕是太难了。 一想到张织云,卜万苍的心仍隐隐作痛,望着窗外的桃花,他沉入了对往事的 回忆。 卜万苍是一位摄影师出身的导演,他早年在江苏南通的一家汽车公司当职员时, 忙中偷闲,学会了电影摄影技术,而后转赴上海,1924 年入大中华影片公司担任 该公司首部影片《人心》的摄影师,该片的女主角就是由初上银幕的张织云饰演的, 在拍摄过程中,卜万苍给了张织云许多帮助,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并由相恋而同居。 张织云的童年也很不幸,她生于广东,3 岁时就死了父亲,后跟随养母在上海 长大。1923 年,筹备中的大中华影片公司招聘演员,18 岁的张织云前去应试, 当时,敢于冲破世俗偏见而应试女演员的少女极少,因而当端庄秀丽的张织云出现 在“大中华”时,公司创办人之一的顾肯夫一眼就看中了,当即敲定公司的首部影 片《人心》就由她来主演。尽管张织云的表演才能实际上并非出类拔荤,但在女演 员极少、观众欣赏水平也不高的当时,一位女演员是否受观众欢迎,关键取决于她 是否漂亮,至于演技,倒是很次要的事。 故而张织云在她的首部影片中仅以她的美貌就足以把观众征服了。张织云的一 举成名,引起了明星公司老板张石川的注意,很快把她招至麾下。她入“明星”后, 立即得到了重用,一连主演了好几部影片,特别是“明星”1925 年的两部重头片 《新人的家庭》和《空谷兰》使她名声大振,她那不失妩媚的端庄形象令影迷为之 倾倒。当年上海新世界游艺场发起选举“电影皇后”,张织云压倒群芳中选,成为 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 沉思中的卜万苍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是在张织云当选“影后”不久,卜 万苍与张织云携手进入了黎民伟的民新影片公司,卜万苍担任了该公司的剧务主任 和导演,张织云则成为公司的台柱。这对影坛恋人,“的确羡煞不少圈内朋友,古 拔路一厅两房的西式洋楼,环境优雅,空气清新,客厅布置得非常精致脱俗,家具 和灯光的设备更配合得极其优美,一切都充满了恬静舒适的气氛。”[5] 他们也很 好客,常有一些圈内的朋友在他们那精致的家中聚会,卜万苍还清楚地记得,就在 他们进入“民新”后的一次酒会中,酒兴正浓的自己曾像诗人似地吟道:“看着美 丽的织云,脸颊泛升起兴奋的红霞,明媚的秋波更显俏脸生辉,楚楚的风姿啊,艳 绝人寰!”[6] 那是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日子啊。可现在景物依旧,而张织云却已投 入了别人的怀抱。 他俩甫入“民新”,即开拍由卜万苍执导、张织云主演的《玉洁冰清》一片, 该片由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编剧,描写了一个渔家女的悲剧故事。张织云在此片中 有上佳表演,公映后获得了“悲剧圣手”的称号。然而,也就在拍摄此片的过程中, 张织云在传媒的吹捧下有些飘飘然起来,不再甘于平静,开始热衷于社交场合灯红 酒绿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一位茶界富商唐季珊乘虚而入,不断向她献殷勤,许诺 要带她到美国去拍电影,并且要让她打入好莱坞。头脑简单的张织云经不住如此诱 惑,觉得尽管卜万苍纯朴厚道,但怎能和风度翩翩出手阔绰的茶商唐季珊相比,渐 渐地与卜万苍在感情上产生了隔阂。当《玉洁冰清》在苏州拍外景时,她就常找借 口与卜万苍争吵,待从苏州返回上海时,张织云就再也没有回到曾是他俩爱巢的那 幢小楼里去,她坚决要求与卜万苍分手。卜万苍很是伤心,知道已留不住她,乃提 出了唯一的分手条件,就是再合作拍摄一部影片。凭此,卜万苍得以与张织云进入 明星公司,对张织云而言,只是重回“明星”而已,但对卜万苍而言,这就非常重 要,当时,一位导演能否被电影公司看重,除了本身的艺术造诣以外,还要看他手 头是否控制有名演员,特别是女影星,卜万苍以“影后”恋人的身份加之已被承认 的导演才华进入明星公司,当然通行无阻,随他进入“明星”的还有《玉洁冰清》 的男主角龚稼农。张织云虽执意离开卜万苍,但心里终究觉得有愧,因而爽快地答 应了卜万苍的条件,入“明星”后,即与卜万苍合作了《未婚妻》一片,方与同居 了两年多的恋人劳燕分飞,投入了唐季珊的怀抱,甘被富商金屋藏娇,以为一生己 有良好归宿,遂告息影。 数年后,她为此后悔不已,而那时,唐季珊正在把他的手伸向本书的传主阮玲 玉(阮玉英)。 就在卜万苍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之时,阮玉英正跨出家门,向明星公司走来。 在她前一天看了报上的广告而考虑是否报考明星公司之时,张达民并不在她的 身边,她也不想就此事征求张达民的意见,因为不用说,张达民肯定不会赞成她去 当电影演员的。当时,除了在电影圈内,很少会有人赞成自己的妻子当电影演员, 而一些先演电影后嫁人的女演员,当她们披上婚纱之日,往往也就是她们迟出影坛 之时。阮玉英只是和母亲商量了此事,何阿英对女儿出去做事,心中虽有些舍不得, 也怕世道险恶,女儿年轻单纯会受人欺侮,但她也明白,若玉英不能自己挣钱,张 达民是指望不上的。自从他从家中得到一万元之后,一分钱也没有给过玉英,竟明 目张胆地成天泡在赌场,玉英劝他,他根本就不听,何阿英母女手头的钱已经不多, 照玉英的性格,她是绝对不会开口向张达民要钱的,而何阿英要再出去当佣人,考 虑到张达民的面子,也已不大合适,再说玉英也坚决不肯让母亲出去挣钱,因此, 除了阮玉英外出谋职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何阿英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我明 白我是不能阻拦你的,不过你一定要做电影演员吗?我是个守旧的人,我总觉得电 影演员抛头露面供人观看不成体统;另外你也得为你的将来考虑考虑,若真的当上 了电影演员。要进张家的门恐怕也就更困难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 阮玉英答道,“你知道我从小对唱歌跳舞就十分喜爱,我并不认为当演员是件丢人 的事,至于张太太怎么看那是她的事,我一辈子不当演员她也不见得就能认我。若 我真的当上了电影演员,我定会洁身自好,珍爱我的名誉。再说只有我能自己挣钱, 才能不再有求于人,我们才能过上真正安定的生活。”决心既下,阮玉英的心中反 倒平静了。她转而考虑该如何应试,考演员可不同于当年在学校的考试,在崇德女 校时,她学习非常刻苦,所以从来就不怕考试,而考演员还是平生头一回,不知是 个怎样的考法,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不免又有些忐忑。忽而她想到好几位有名的 女演员上银幕时,用的似乎都不是自己的真名,像王汉伦、杨耐梅、胡蝶这些既响 亮又好听的名字都是她们从影后起的艺名,自己不妨也取一个,以做到内外有别, 真的当上了电影演员的话,总会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母亲给取的名字可别让外人 随便叫。于是,她把自己的学名稍加改动,避讳了与母亲名字相同的一个“英”字, 而改为阮玲玉。从此,阮玲玉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伴随她走完了九年不平凡的从影 之路。 第二天,阮玉英清晨即起,对镜稍作打扮,早早地出了家门,一路向明星公司 走去。来到明星公司门口,门房接待了她,问明是来应试演员的,即把她带到了导 演办公室。 “卜先生,有位小姐来应试演员。”门房的话把卜万苍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拉回 到现实中来。阮玉英是今天第一位前来应试的。 情绪低沉的卜万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猛然一亮,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女学生般 的小姐有着作为一个有望走红的电影女演员必须具备的外形条件:端丽秀气的面庞、 苗条轻盈的身材,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那朴素的衣着所不能掩盖的脱俗的气质,所有 这些,都令卜万苍非常满意。 “小姐贵姓?”“阮玲玉。”阮玉英稍稍迟疑后轻轻地答道,这是她第一次使 用这个名字,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习惯。“先生怎么称呼?”“卜万苍,我是就要 开拍的《挂名的夫妻》的导演。”卜万苍做了自我介绍,又热情地招呼道:“阮小 姐请坐。”阮玲玉在卜万苍的对面坐了下来,随着阮玲玉的到来,在导演室的汤杰、 龚稼农和黄君甫也停止了交谈围拢过来,阮玲玉则由于紧张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为了让阮玲玉放松一些,卜万苍遂与她拉起了家常,问她一些诸如“家里都有 些什么人?”“读过书没有?”之类的问题,阮玲玉渐渐地自如了许多。 在与阮玲玉交谈了约20 分钟后,卜万苍敏锐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位年 轻女性,仿佛有永远抒发不尽的忧伤,令人怜爱不已,这正是一个优秀的悲剧演员 所不可或缺的气质,加之她良好的身体条件,必定成材!他在心中已经决定:录用 阮玲玉为《挂名的夫妻》的女主角。 阮玲玉对卜万苍心中所作的决定一无所知,她还在等待卜导演对她进行正式考 试,却不知卜万苍会怎样考,她忍不住问道:“卜先生,我们该考试了吧?”卜万 苍闻言哈哈一笑,“阮小姐,你已经考取了,你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主角。”“是吗?” 阮玲玉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还要试过镜头以后我们才能最后确定,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我是不 会看错人的。三天以后请再来公司,我们为你试镜头。”带着成功的喜悦,阮玲玉 回到家里,看着女儿满脸的笑容,何阿英不用问也知道女儿考取了。但一听说还得 等到试过镜头后才能最后决定,她又为女儿担忧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阮玲玉, 对三天后的试镜,她又感到没有把握。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一帆风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