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 《挂名的夫妻》一片把阮玲玉带进了影坛,该片开拍后,阮玲玉即被明星公司 聘为基本演员。当她在聘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心中充满自豪:我终于能自食其力 了,终于能奉养母亲了。明星公司给她的薪水是每月50 元,拍片另外还有津贴, 在当时这已是个满不错的收入了。 第一个月的薪水拿到手,阮玲玉如数交给了母亲何阿英,接过女儿给的钱,何 阿英心中感慨万分,当年带着女儿到张家帮佣,绕在膝前幼小的女儿许下的长大 “必报恩育”的诺言开始实现了。 《挂名的夫妻》片成公映,正值阮玲玉即将迎来18 岁生日之时,她带着母亲 坐在电影院观看了自己的表演,何阿英第一眼看到银幕上的女儿形象是那样甜美, 心中对女儿从影的顾虑也就打消了一半。随着剧情的发展,她渐渐被影片的情节所 打动,与电影中阮玲玉扮演的少女一同欢乐一同悲伤,影片放完之时,何阿英竟泪 湿衣衫,既为影片所感动,更为女儿而欣慰。 张达民自然也观看了这部影片,看毕他也不能不承认阮玲玉的确具有表演天才, 而对阮玲玉为自谋生路,敢于拍电影,心中虽然不大乐意,但也不便硬性阻拦,他 自己也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给过阮玲玉钱了。其实供养阮玲玉母女并花不了他多少钱, 他从家中得到一万元钱后,也不完全是舍不得给阮玲玉一点,这毕竟只需占他那笔 钱中的很小一部分,他是想让阮玲玉开口问他要,这样他就可以通过金钱来把阮玲 玉牢牢地控制住,既心甘情愿地服侍他的饮食起居,又不会对他在外面的胡作非为 有些许怨言。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阮玲玉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俯首贴耳, 她走上了自立之路。既然如此,他也就乐得不花这笔钱,从此以后,拿阮玲玉的话 来说,便是“他(指张达民——引者注)一个钱也不给我——这是我可以对天发誓 的”。[1] 张达民对阮玲玉拍电影并不感兴趣,而他的哥哥张慧冲则不然。就在《 挂名的夫妻》公映后不久的一天,张慧冲领着他的妻子徐素娥兴冲冲地来到了鸿庆 坊,盛邀阮玲玉到他的公司去拍片。原来张慧冲自得了十多万元的遗产后,重又萌 动了自办电影公司的念头。而当时沪上电影界正涌动着继20 年代中期第一次办电 影公司热潮后的又一次热潮,此次热潮的推波助澜者,当数天一影片公司。 天一公司乃是由宁波人邵醉翁兄弟于1925 年6 月在上海创办的。邵醉翁生于 1896 年,原名仁杰,醉翁乃其别号。曾就学于神州大学法科,当过律师。 他聪明灵活,对经商兴趣甚浓,于1921 年转入金融界,但财运似不亨通,所 赚有限,于是抽身离开商界,转入娱乐业,曾和张石川、郑正秋等合伙经营笑舞台, 演新剧。后张、郑开拓电影事业,创办明星公司,并因《孤儿救祖记》而获得了营 业上的极大成功,邵醉翁心为所动,遂联络了他的三个弟弟邵邨人、邵山客(仁枚)、 邵逸夫,共同创建了天一公司。该公司最初的三部影片均是市民观众喜闻乐见的弱 女侠士、忠孝节义的故事,其价值取向则是带有严重封建色彩的传统道德,以迎合 遍存于市民观众头脑中的陈旧意识。他们公开标榜其宗旨为:“注重旧道德、旧伦 理,发扬中华文明,力避欧化。”其最初的三部影片题材陈旧,所用的文明戏演员 也无丝毫过人之处,制作堪称马虎,但照样卖座赚钱,这就使得“天一”顺着这条 路子继续走下去。既要宣扬传统伦理道德,又要力避欧化,那么,最好的题材无过 于那些在中国人尚不知欧美为何物的遥远的过去发生的故事,因此,邵醉翁在1926 年作出了大拍古装片的决策,这一年“天一”共拍了8 部电影,有6 部是古装片, 而其中又有5 部是由胡蝶主演的。到了1926 年下半年,当胡蝶的古装倩影不断在 银幕显现,观众慷慨解囊购票,在电影院中热烈为她叫好时,沪上各家电影公司方 如梦初醒,纷纷改弦易辙,匆匆抛掉“社会片”、“伦理片”、“言情片”的题材, 拣起传统话本小说,大拍起古装片来,一时间,古装片热潮拍面而来,这就是中国 电影史上的第一个单一题材的拍片热潮。 至1927 年初,也就是阮玲玉的第一部影片《挂名的夫妻》上映之时,古装片 的热潮已变成“怪潮”,各家影片公司,不分大小,几乎尽数卷入,更有一些唯利 是图的投机商人匆忙上阵,临时拼凑一班人马,公司的名字尚未取好,片子却已开 拍了。各公司改编的热点,大多集中在《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 封神榜》等数部知名度极高的古典小说以及其他流传甚广的话本故事。这些小说和 故事本来就曲折精彩,脍炙人口,但改编者大多只图赚钱,根本无心再创作,仅求 将故事敷衍而成;观众出于好奇心理,主要想一睹他们已熟知的剧中人物的风采以 及满足于一些机关布景之类的特技镜头,也还愿意掏钱去看。因此,这股粗制滥造 之风竟愈演愈烈。作为时装片的《挂名的夫妻》于此时上映,未能引起轰动。 面对影坛出现的空前热潮,一般不懂电影的投机商人尚且按捺不住,精通电影 又办过电影公司且本人就是电影明星的张慧冲手中握着巨款,怎能不跃跃欲试。张 慧冲正在筹划退出明星公司,创建一家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慧冲影片公司,趁着 眼下的好机会大赚一把。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一项带有关键性的工 作就是网罗著名演员,这对他的公司的影片是否卖座太重要了,可在电影市场十分 景气的时候,各家公司都用种种方法拢住本公司的名演员,要“挖角”是非常困难 的,在即将成立的慧冲公司,只有张慧冲和他的妻子徐素娥有些名气,于是他就退 而求其次,找一些有望迅速成名的演员,当他看到阮玲玉在《挂名的夫妻》一片中 的表演和造型后,以他从影多年的经验判断,阮玲玉是极有希望成为一流影星的, 因而屈驾登门。 张慧冲先把阮玲玉在《挂名的夫妻》中的表演夸赞了一番,接着提出了要阮玲 玉加盟他的公司的邀请。阮玲玉听到张慧冲对她的评价,当然是很开心的,但她并 不准备跳槽,“明星”对她有知遇之恩,且已签了合同。因此,她婉拒了张慧冲的 邀请。张慧冲很是失望,只得快快而去。阮玲玉虽然未去慧冲公司,但张慧冲对她 的邀请,无疑增加了她的自信,她觉得只要自己不懈努力,就有望成为一名优秀的 电影演员。1927 年夏,经济上已完全自立的阮玲玉携母亲何阿英迁出了鸿庆坊张 家的住宅,租房自住,先暂居老靶子路寿彭里,8 月再迁海宁路。[2] 当然,她仍 然与张达民同居着,但她在事业和人格上都完全是独立的了,她通过自己的奋斗, 已营造出一块她自己的立足之地。 拍完《挂名的夫妻》之后,阮玲玉投入了新片《血泪碑》的拍摄,这是一部由 郑正秋编导的家庭伦理片。讲述的是梁似宝、梁似珍这一对姐妹的爱情悲剧故事。 阮玲玉第一次在郑正秋这位名噪一时的大导演手下拍片,心中没有底,不免有些惴 惴不安。公司的演员上什么片子,在片中演什么角色,公司为影片投多少资,片成 后主要宣传哪位演员,等等,大多是由张石川和郑正秋确定的,而所有这些都与一 个演员是否能尽快成名有着密切关系,阮玲玉刚入明星公司,对其中的利害还不甚 了解,但凭直觉也知道张石川、郑正秋等公司的决策人物对自己的印象与自己在 “明星”的前途直接相关,因此,从一走进《血泪碑》这个剧组开始,她的心情就 有些紧张,待影片开拍,她在郑正秋导演下拍过几场戏后,紧张的心情才有所松弛。 郑正秋名气虽大,却是位十分随和的人。每部由他导演的影片开拍之初,他总 是把所有的演员都召集起来,细细他讲解影片的剧情,为每位演员分析各自在片中 的角色;影片开拍后,每拍一个镜头,他还会不厌其烦地为演员说戏,并亲自示范, 有些演员悟性较差,说一遍理解不了,他会耐心地再说第二遍,直到演员弄明白为 止;他从不发火,对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很和气,因而公司上下,一概称他为“郑老 夫子”,有些年轻演员当面这样称呼他,他也不生气。但和气不等于对演员在表演 上的迁就,在拍片时,对于演员欠火候和不到位的表演,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拍片的认真也是有名的。 因此,一般演员都愿意在他执导的影片中担任角色,一来拍片时心情舒畅,二 来表演上能有长进,此外他导演的影片大多为观众所喜爱,演员容易成名。 阮玲玉在对郑正秋有了较多的了解后,即知自己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并为自 己能在郑正秋执导的影片中担任主角而感到庆幸。 《血泪碑》开拍之时,已是初夏季节,郑正秋仍身穿丝棉薄袄,他自幼病弱, 加之拍片使生活毫无规律,为赶拍影片,常常通宵达旦,身体更加虚弱,但他拍片 的认真劲头却丝毫不减,这给阮玲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片中饰演另一位女主 角的演员丁子明也让阮玲玉领略到了作为女影星的另一番风采。在阮玲玉未踏入影 坛前,她所知道的影星大多有些招摇,好出风头,热衷于社交场合的交际应酬,而 丁子明则完全属于另外一种类型。这位毕业于苏州蚕桑学校的知识女性,曾是由归 国留学生创办的神州影片公司的首席女影星,主演过《不堪回首》、《花好月圆》 等多部深受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喜爱的影片,享有“悲旦”之誉,后转入“明星”, 主演了《同学之爱》等片,接着和阮玲玉合演《血泪碑》。数年的银海生涯,还使 丁子明获得了“最规矩的女演员”之称,她工作守时,表演尽心,拍片时,可以纵 情狂笑或放声痛哭,戏一停则不苟言笑。丁子明的洁身自爱,不啻为刚入影坛的阮 玲玉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楷模,她要让自己也成为像丁子明一样的“最规矩的女演员”。 阮玲玉在拍完《血泪碑》后,又马不停蹄地加入了《杨小真》(《北京杨贵妃 》)一片的拍摄,该片仍是由郑正秋编导的,描写的是一名知识女性出身的交际花 与一位有为青年相爱,历尽苦难终成眷属的故事。在该片中与阮玲玉合作的则是有 风流艳星之称的杨耐梅。杨耐梅的风格与丁子明迥异,她是广东大富商杨易初之女, 其父视她为掌上明珠,故而自幼娇生惯养,聪明而又任性。就学于上海务本女中时, 就因善交际而引人注目。她酷爱舞台表演,是笑舞台和明星公司摄影棚的常客,1923 年“明星”开拍《玉梨魂》时,郑正秋推荐她饰演片中形象放荡的小姑筠倩一角, 一举成名,此后即以荡妇的形象出现于银幕,拍摄了《诱婚》等片。其父深感有辱 门风,引以为耻,杨耐梅却颇为自得,我行我素,招致父女关系决绝。在主演了《 空谷兰》等片之后,杨耐梅已成为最著名的女影星之一。可叹的是她在银幕下的生 活渐渐地与银幕上一般无异,沉湎于歌场舞榭醉生梦死的生活,在拍摄《杨小真》 时,夜夜欢歌使她没有一天拍片不迟到。由于张石川看在她能吸引观众的份上,对 她的不守规矩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还一部接一部地让她出演主角,郑正秋拿 她也无可奈何。主要演员不守时,剧组的其他人也只好跟着受累,这部影片磕磕碰 碰地拍了三四个月,方告拍竣。 就在《杨小真》拍摄中的一天晚上,阮玲玉下班回家,走到门口,只听得屋中 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感到十分奇怪,难道家中来客人了不成? 谁会带着婴儿来串门呢?她快步跨人家门,只见母亲何阿英正抱着一个襁褓中 的婴孩,轻轻地拍着哄着,家里并没有其他人。 “哟!哪来的小毛头啊?”阮玲玉好奇地问母亲。 “是我检来的。”何阿英答道。 “捡来的?”阮玲玉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的。今天早上我上街时,看 到了这个被丢在马路边的孩子,孩子正嘶哑地哭着。已引来了一些人围在旁边观看。 我听到有人说:‘唉,这孩子真可怜,肯定是穷人家的,养不起才丢出来的。’也 有人说,‘可惜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我就抱回家去。’我看着这孩子可怜,心 中不忍,就把她抱回家来了。我想,就譬如我多生一个女儿吧。你从小一直就是一 个人,孤孤单单的,现在有个妹妹,你一定会高兴的吧?”阮玲玉注视着母亲手中 的孩子,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阮玲玉的目光 与孩子的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心中的爱意油然而生。嘴里却说出令何阿英吃惊的话 来:“不,我不能让她做我的妹妹。”“怎么?你不同意我们收养这个孩子?”何 阿英有些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当然要这个孩子,我是说,我不做她的姐 姐,而要做她的妈妈,我要自己来抚养这个孩子。你做孩子的外婆,不也很好吗?” “这当然好,”何阿英考虑了一会说道,“只是达民会同意吗?”“我想他会同意 的,至少不会反对。不管他的态度如何,我是要定了这个孩子了。”说完,她从何 阿英的手中接过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低头亲亲孩子的小脸,“啊,我得给 你取个名字,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呢?”她想起了当年母亲为自己起学名时的 情景,“对,我也用我的名字中的一个字为你取名吧,就叫小玉如何?”孩子似乎 听懂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血泪碑》和《杨小真》公映之时,阮玲玉已步人影坛一年有余,虽然她的知 名度远不能与老牌明星殷明珠、张织云、杨耐梅、宣景琳等人相比,甚至也不如因 拍古装片而走红的胡蝶、陈玉梅(天一公司的另外一位影星),但她毕竟已在影坛 站稳了脚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