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生 导致阮玲玉苦闷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她的婚姻问题。 阮玲玉与张达民自1926 年1 月开始同居,但没有举行婚礼。翌年张达民的父 亲去世,张家分了家,由于张太太的反对,阮玲玉与张达民仍然未能成为法律意义 上的夫妻。张太太在丈夫去世、儿子分家后回到了原籍广东香山。 1928 年香山更名为中山。这一年,张太太在老家去世,根据30 年代初报纸 上的说法,阮玲玉曾随张达民赴中山奔丧,“阮先以子媳地位服孝,旋于百日之期, 两人即在灵堂中草草结婚之后,遂即偕同来沪,另组小家庭居住于虹口。”[4] 类 似的说法还散见于当时的其他报刊和有关阮玲玉的书籍。[5] 但是,在阮玲玉生前 数次与记者谈及自己的身世以及与张达民的关系时,从未提到这件事。在后来阮玲 玉与张达民为脱离关系而订立的约据中,所要脱离的也只是“同居”而不是“婚姻”, 另外,阮玲玉去世后联华公司为她作的小传和编写的年表中,对此事亦只字未提。 因此,所谓“灵前成婚”之说恐非实情。 事实上,阮玲玉与张达民的关系在同居数月后就出现了裂痕。张达民深受其家 庭影响,自幼即养成了嗜赌如命的恶习,但他与其大哥张慧冲不同,张慧冲虽好赌, 然其有自己的事业,有一技之长,尚有好赌的资本;张达民却无任何赚钱的本领, 只会把父母留给他的遗产尽情挥霍,这也是促使阮玲玉痛下决心自谋生路的重要原 因。阮玲玉在经济上实现自立以后,不再对张达民有任何依赖,反倒是张达民常因 输钱之后手头不宽裕而向阮玲玉要钱花。对于张达民这样的有实而无名的丈夫,既 然他不提正式结婚之事,阮玲玉对举行婚礼也就渐渐看淡了。说到底,他俩本不是 一路人,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才走到一起,他俩对待生活和事业绝然不同的态度, 使得平时生活中的磕磕碰碰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阮玲玉加入明星公司后的一段时期内,她和张达民虽然有矛盾,但还很少发 生正面冲突,他俩还能一起与朋友结伴游玩。阮玲玉自拍摄《白云塔》起,即与胡 蝶交好,胡蝶当时正与林雪怀相恋,胡蝶与林雪怀、阮玲玉与张达民这两对恋人与 其他伙伴就常常结伴出游,同为他们游侣的秦瘦鸥先生在忆及当年情形时写道: 我在青少年时代……先后认识了默片时期的电影演员林雪怀、胡蝶、胡珊、梁 赛珍姐妹等,其中也有阮玲玉。他们全是广东人……。当时西方的交谊舞正盛行于 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我们这群青年朋友很自然地都成了舞迷。林雪怀、胡蝶(他 们正相恋中)、阮玲玉和我相约到一家小舞场去,向一对日本夫妇学舞。阮玲玉的 丈夫张达民似乎也同去过,但没有我们那么狂热。 此刻追想起来,阮玲玉在台底下是一位质朴温柔,没有什么棱角的少女,说话 不多,举止随和,从来不喜欢出头露面,因而也不特别惹人注目。 张达民是个阔少爷,那是事实。……阮玲玉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张达民也并 不比她大多少,瘦高个儿,肤色黝黑,外形谈不上什么漂亮潇洒,倒是显得有些庸 俗。在那几年里给我的印象是这个人虽不风趣可爱,倒还老实安分,对阮玲玉的态 度属于一般。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没有打骂过阮玲玉,亦无别的粗暴行为。 那时他们已生了一个女儿(应为养女——引者注),大约二、三岁,活泼美秀,常 围着她父母牙牙学语,使屋子里出现了一股欢乐气氛。[6] 以上引文是关于阮玲玉 这个时期与张达民关系的一个比较可信的记载,当然不排除秦瘦鸥看到的只是表面 现象,阮玲玉和张达民只是做出来给人看的,实际上他俩的关系并没有常出现“一 股欢乐气氛”,但至少说明了他俩的关系还说得过去。 但阮玲玉对于这样一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心只在赌场的名义上的丈夫的不满是在 所难免的,她心中的气苦却无人可以诉说,只是偶与胡蝶谈起,因为她俩的遭遇有 些相似。胡蝶的恋人林雪怀与张达民有些相仿,他也是个要不断靠胡蝶“接济”才 能生存的人。 胡蝶与林雪怀相恋始于1926 年她主演第一部影片《秋扇怨》之时。当时,胡 蝶刚从中华电影学校毕业不久,仅在“大中华”的《战功》一片中饰演过一个无足 轻重的配角,当陈铿然的友联公司开拍第一部影片《秋扇怨》时,已拍过几部影片 的林雪怀被聘为该片的主演,因他热情地向公司推荐初出茅庐的胡蝶与他共同主演 该片,胡蝶方得以真正开始其银幕生涯。在这部影片中,胡蝶与林雪怀饰演了一对 郎才女貌的恋人,胡蝶因全身心地投入到拍片之中,渐渐地“在感情上将人生与舞 台合而为一了”,涉世未深的胡蝶在尚未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优秀异性之前,便糊里 糊涂地爱上了林雪怀,而且爱得很是执著。林雪怀本来对胡蝶就怀有好感,通过共 同拍片,更深入地了解了胡蝶,胡蝶不仅容貌姣好,而且性格温顺,待人诚恳,工 作投入,他已预感到胡蝶将来必成大器,每每看到胡蝶对他真情流露,也不由怦然 心动。当《秋扇怨》片成公映之时,这对银幕情人在生活中也已成为形影不离的恋 人了。 拍完《秋扇怨》后,胡蝶顺利地转入了天一公司,而林雪怀感到自己在表演方 面天赋有限,乃弃影从商,办起了一家名为“晨餐大王”的点心店。 胡蝶因主演古装片迅速走红,当时走红影星的恋人不是影坛名流就是社会贤达 或巨商富贾,林雪怀自忖一样都不是,故而对能否继续赢得胡蝶的芳心有些疑惑。 沉浸在事业成功喜悦中的胡蝶倒没觉得林雪怀和自己有什么不般配,繁忙的拍片之 余总是尽量挤出时间和林雪怀守在一起,花前月下,情意融融。她当然也觉察到了 林雪怀的顾虑,为了表明对爱的坚贞,她决定与林雪怀订婚。 1927 年3 月22 日,在上海北四川路新落成的月宫跳舞场,胡蝶和林雪怀举 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订婚后的胡蝶和林雪怀度过了一段堪称幸福的时光,胡蝶事 业初成,林雪怀刚转入商途,两人均感前程远大。在旁观者的眼中,他俩更是一对 郎才女貌的璧人。然而幸运之神并没有同时降临在两人头上,随着胡蝶转入明星公 司,其声望与日俱增,逐渐红遍影坛。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林雪怀的一事无成, 一家点心店惨淡经营,濒临倒闭,于是在经济上不得不靠胡蝶的经常接济。林雪怀 因自己的一事无成,与胡蝶的差距越拉越大,开始变得自暴自弃,对此,胡蝶亦感 焦躁,两人的关系已不如已往。 应该说,阮玲玉和胡蝶在对待恋人的感情问题上是有一定的相同之处的,在阮 玲玉与张达民、胡蝶与林雪怀相恋之初,她们对各自的恋人都有一种对知遇之恩的 报答的感情,因此,她们对自己的初恋都是十分珍惜的。胡蝶成为走红影星,当属 星运亨通,不由自主,却并未因自己的走红而抛弃林雪怀;阮玲玉为了与张达民相 爱,不惜中断学业,以16 岁的年龄毅然与张达民同居而不要任何所谓的名份。在 阮玲玉与张达民同居、胡蝶与林雪怀订婚之后,她俩对待婚姻和家庭的态度仍有些 相似,为了维持与恋人的关系,她们都曾比较迁就对方,而宁可自己受委屈。对于 张达民沉湎赌场,阮玲玉总是耐心劝说,张达民充耳不闻,她也无可奈何,还要小 心地保持两人的关系不致破裂;对于林雪怀的无能,胡蝶也早已心中有数,但仍一 次次地为他的店“输血”。胡蝶和阮玲玉同病相怜,虽然可以互相诉说心中的隐痛, 但各人都自顾不暇,也就无法为对方排忧解难了。 但胡蝶的处境比起阮玲玉来还是好了许多,林雪怀毕竟不同于张达民,林雪怀 虽无能,但到底还有一番事业心,生活也还检点;张达民则完全是一个玩世不恭的 纨绔子弟。就在阮玲玉转入大中华百合公司后,尽管她对张达民仍是忍让再三,但 他俩的关系却不可避免地逐步恶化了。主要原因是张达民已赌尽了他所得到的巨额 遗产,遗产既尽,而他又没有正当的职业,变得一文不名了。可他仍不思悔改,找 一份正当的职业,而是开始不停地向阮玲玉要钱来继续赌博。阮玲玉收入有限,用 于养家糊口,所剩已是不多,如何供得起张达民的无度挥霍,再说即使有余,她也 不愿让自己的血汗钱被张达民无谓地抛进赌场这个无底洞。于是,争吵就不可避免 地发生了。 在一次次激烈的争吵之后,阮玲玉终于痛下决心与张达民分手,可此时已一无 所有的张达民岂肯轻易地让阮玲玉获得自由,每当阮玲玉提出分手,张达民总是做 出一副要痛改前非的样子,赌咒发誓,决不再赌,只要阮玲玉仍和他过日子,他什 么条件都满口答应。阮玲玉为人忠厚,见不得张达民的眼泪,对张达民的誓言信以 为真,一次又一次地给张达民改过的机会。然而,每次阮玲玉原谅了张达民后,他 过不了几天便故态复萌,阮玲玉让他去找工作,他找出各种理由来左右搪塞,闷坐 家中几天后,就会拿了阮玲玉的钱继续去赌。如此这般的情景,循环往复,至1928 年底,阮玲玉已“与张达民分居三次”,[7] 但总是以分居开始,以言归于好告终。 当第三次分居又因张达民的死乞白赖的哀求而未成时,阮玲玉对张达民已不抱 什么幻想,而张达民也觉得一次次地求阮玲玉太丢面子了,因此,在又一次的争吵 爆发之时,张达民终于拿出了公子哥儿的脾气加无赖的面孔,不再哀求,尽说狠话。 何可人先生在他写于30 年代的《阮玲玉哀史》一书中,对这一次的争吵有详细的 记载: (当阮玲玉再一次提出分手时)泪水也纷纷地在颊上流下,达民听她说离开的 话儿,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容易话儿,和我离开,离开了我,你想和心爱的镇日夜混在一块儿吗?你 休做梦,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好便好,你要是有神通做出,姓张的决不让你平安… …”达民警告似的说着,怒容布满了脸上,非常狰狞可怕,这是他对于玲玉从来未 有的态度。玲玉还待斗口,给她母亲拉着走了,却听得达民还在厉声说着: “你不要自以为出了名的女明星,要你出丑,很容易呢,哼……”(阮玲玉) 气得浑身发颤,她母亲死命的拉住她,到阮母房中。她倒在床上痛哭着,阮母百般 劝慰,方才止住了悲哀。”[8] 阮玲玉躺在她母亲的床上,回想着张达民声嘶力竭 的威胁之语,她深知,此时已迹近无赖的张达民已无所顾忌,说到就能做到。的确 如此,张达民已下定决心,对阮玲玉要死缠到底,若阮玲玉一定要与他分手,他定 会耍尽种种手段,搞得阮玲玉身败名裂。对自己的名誉极其珍惜的阮玲玉不敢想象 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不分开,守着这样一个人,这下半辈子将怎样度过? 她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在巨大的悲哀袭击下,阮玲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与其这 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哀莫大于心死,对生活的绝望使阮玲玉毅然选择了死。她回到自己房中,找出 一瓶安眠药来,就着茶水,全部吞了下去,然后在床上静静地躺下。 阮玲玉的母亲何阿英久不见女儿动静,轻轻走入了阮玲玉的房中,只见桌上赫 然横躺着一只打开盖的安眠药的空瓶,情知不对,再一看躺在床上的女儿,已陷入 了昏迷之中,怎么喊也不答应了。 听到何阿英的哭喊声,张达民急步走入房中,一看阮玲玉已经服毒,知道事情 闹大了,赶紧退了出来,操起电话要车。不久,一辆出租车嘎然而至门前,张达民 抱起阮玲玉登上汽车,何阿英紧随其后也上了车,汽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向由日本人 开办的福民医院。医生立即投入了抢救,经过一番折腾,阮玲玉终于脱离了危险, 清醒了过来。 阮玲玉睁开眼,看到围在病床边的何阿英、张达民和闻讯赶来的其他亲友,知 道自己没有死成,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何阿英一边劝慰,一边也陪着女儿流泪。 众亲友见阮玲玉苏醒了过来,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指责张达民。 对于众人的指责,张达民表面上做出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心里却在思忖,经 过此番变故,再耍无赖手段靠威胁来阻止阮玲玉与自己分手恐怕是难以奏效了,好 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我就当着众亲友的面,给足你面子,这账我 们以后再算不迟。于是他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再次赌咒发誓,一定痛改前非, 一定好好待阮玲玉,要阮玲玉看在众亲友和女儿小玉的面子上,给他一次机会。亲 友们并不知他俩的分歧有多严重,以为小夫妻吵架在所难免,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既然张达民有如此表示,因而也就劝和不劝离。阮玲玉对张达民信誓旦旦的话听得 多了,并不相信张达民真的会悬崖勒马,但她向来心慈手软,不好意思驳大家的面 子,只得再一次地委屈自己,勉强答应下来。 张达民也是摸准了阮玲玉的脾气,才在众亲友的面前不惜掉“身价”地进行表 演,这一招果然应验。但他知道他这一招瞒得了众人,却再也不能瞒过阮玲玉,为 了进一步骗得阮玲玉的信任,他着实收敛了一段日子,并提出一起搬回他名下鸿庆 坊的房子居住,于是,一家人又在1928 年底搬回了鸿庆坊。 经过此番以死抗争,阮玲玉仍旧未能摆脱得了与张达民的关系,也就注定了阮 玲玉为此还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注释: [1] 龚稼农:《龚稼农从影回忆录》(第二册),传记文学出版社(台北), 1980 年,第190 页。 [2] 黄耐霜:《银幕生活忆语》,载《中国电影》1957 年3 月号。 [3] 范烟桥:《明星影片公司年表》,载《明星半月刊》第七卷第一期,1936 年10 月16 日出版。 [4] 《阮玲玉案明日开审》,载《申报》1935 年3 月8 日。 [5][8]何可人:《阮玲玉哀史》,1935 年4 月出版,岳麓书社1986 年将该 书与其他有关阮玲玉的史料结集重印,重印本题名为《阮玲玉之死》。 [6] 秦瘦鸥:《忆少时游侣阮玲玉》,载《艺术世界》1985 年第2 期,上海 文艺出版社出版。 [7] 《艺人阮玲玉女士年表》,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