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就在阮玲玉陷入了事业和个人生活双重的彷徨境地之时,一个新的机遇正悄悄 地向她走来。这个机遇的出现,还得从黎民伟和罗明佑的合作说起。 1929 年秋,民新影片公司的老板黎民伟家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来人身材魁 梧,目光炯炯,虽来自北平,却操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当时正处于经济困境的黎民 伟与客人彻夜长谈后,顿时精神振奋不已。这位客人此前很少涉足上海,但沪上电 影界提起他的名头,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就是新崛起的北方电影发行业的 霸主罗明佑。 罗明佑出身于广东番禺的一个显赫家族,1900 年生于香港,后迁居广州。其 父罗雪甫曾是广东商会商团的核心人物,三叔罗文干任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罗明 佑自广东高等师范学堂毕业后于1918 年入北京大学法学院攻读时,即住在其三叔 罗文干家中,他与电影结缘也始于此时。当时的北京,只有坐落在东长安街的平安 影戏院一家电影院,且由外国人创办,所映皆为西方影片,票价昂贵,非一般平民、 学生能够问津。作为“贵族大学生”的罗明佑素喜看电影,遂成“平安”的常客。 出于民族自尊心,他对“平安”的经营不满,暗暗存下了打破外国人垄断中国影院 并使平民和学生能常看电影的决心。他与三叔罗文干的妻弟钟石根谈及自己的想法, 引起钟石根的共鸣。 “于是君(指罗明佑——引者注)请于父母,筹资设一中国电影院于北平之东 安市场,以丹桂戏院之旧址改造,容七百人。廉其值,日夜二三场,皆客满,平中 市民学子,至是始得乍睹电影。时君昼则入学,夜则筹划,同志有风闻兴起者,皆 来尽义务之役。”[1] 罗明佑将他的电影院命名为“真光”,罗明佑和钟石根分任 正、副经理,又聘请了罗明佑的同学金擎宇撰写电影故事、说明书和翻译外片的字 幕。“真光”很快以低廉的票价、经过精心选择的内容精彩艺术性强的影片而赢得 了大量观众,尤其是每星期日加映的学生早场,仅收费一角(当时“平安”的票价 是二元),深受学生欢迎。 正当“真光”的事业红火之时,1920 年的一个夜晚,东安市场突然失火,眼 看大火行将燃至“真光”,罗明佑却令影院职工不要忙着抢出自己的放映器材,而 要先去助邻人灭火,并言明职工们因此而造成的个人损失一概由他负责。他亲率影 院职工前往救火,但火势过猛,未能及时扑灭,“真光”也毁于这场大火。罗明佑 践其诺言,赔偿了职工的损失。火灾之后,朋友们都为罗明佑惋惜,并以“塞翁失 马,安知非福”之类的话安慰他。罗明佑并未因此灾难而放弃电影业,他引孟子之 语答友人:“吾之失,岂望福哉。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 骨,饿其饥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今日之事,吾宜有以自励也。”罗明佑 此举深得罗文干的赞赏,他鼓励罗明佑重建“真光”,而北京城内的一些社会名流, “闻其言,见其行事,皆相器重,竞以资财相委托”,罗明佑很快就筹措到了重建 影院所需的资金。不久,一幢三层楼的花园式建筑在东安大街拔地而起,仍以“真 光”命名的新影院的规模和设备都超过了原先的影院,可容纳千余观众,影片放映 时,还有专门聘请的外国乐队进行伴奏。 而罗明佑的抱负远不止仅经营一家“真光”,“方今国势凌夷,民族落后。欲 国之兴,端赖教育,电影其利器也。其力之伟,岂真光一院所能尽其职责也哉。今 通都大邑,电影事业仍操诸外人之手,真光虽执牛耳于北平,岂遽能左右全国大势。 倘自以为足,而故(固)步自封,外人因嫉妒而合力以谋我,此灭亡之道也。”[2] 为与外国影院商人竞争,罗明佑以“真光”为基础,不断扩大业务。1924 至1925 年,陆续在北京西城建立中央影戏院,在天津日租界建立皇宫影戏院,从而挤垮了 外商经营的平安公司,迫使外商将平安公司属下的北京平安影戏院、天津平安影戏 院和光明社等出售给华南影院业巨商卢根。1927 年,罗明佑又与卢根联手,合组 华北影业公司,拥有罗明佑属下的三家影院及卢根自平安公司买入的京津两地的三 家影院,由罗明佑出任总经理全面负责,卢根仅遥领董事长之名。[3] 华北公司建 立后,“尽辞外人,尽畀国人管理”,发展更为迅速,先后建立了天津华界河北影 戏院、太原山西大戏院、济南真光电影院、石家庄声光电影院等多家电影院,又采 取收购和联营的办法,控制了哈尔滨和沈阳的多家电影院。到1929 年时,已“伸 势力於华北内地者五省,建设影院20 余家,至是中国北方无外人营影业之立足地”。 [4] 华北和东北的电影院,已多在华北公司的名下,而领导这一庞大放映网的罗明 佑,时年尚不足30 岁。 也就在这时,罗明佑在影院经营上碰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困难,那就是片源问 题。由于罗明佑素来坚持在他的影院中只放映具有一定艺术价值、格调不俗的影片, 在他看来,所有的国产片尚够不到这个标准,因此他只在外国影片中选择那些“不 乏伦理道德警世社会之剧”,至于国产的武侠神怪片他向来鄙视,从不放映。然而, 自20 年代中期起,西方影坛在电影技术上发生了一场革命性的变革,有声电影诞 生了。 电影自19 世纪末问世到20 世纪20 年代中期,已走过了整整30 年的历程。 这30 年中,电影从令人开心的小玩艺发展成为公认的新兴艺术种类之一,由逗人 发笑的片断到情节简单的短片,直到发展成为故事性强、情节曲折复杂,表述一定 思想意识的连本长片,甚至连集长片。但这个时期内的电影,较之其他表演艺术来 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有形而无声,影片不得不借助于字幕来作必要的交待 和说明。为补救这一缺点,一些正规影院都专门聘有乐队,在电影放映时进行伴奏, 或选用与剧情气氛相符的音乐唱片,映片时播出,聊解影院的沉闷感。在放映情节 复杂的外国影片时,因观众大多不懂洋文,影院还聘请专人于映片时讲解剧情,被 称为“解画人”。罗明佑经营的影院中就有一些配备了专门乐队。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电影发声的难题在20 年代中期渐渐被攻破。1926年, 美国华纳兄弟公司率先尝试拍摄有声电影。同年8 月26 日,有声片首次与观众见 面,极受欢迎,营业上大获成功。于是,美国各大影片公司纷纷投资更新设备,改 拍有声电影。数年内,有声电影技术更形进步,默片在西方电影市场渐趋销声匿迹。 当有声电影的问世令观众为之欢呼雀跃之时,罗明佑却锁紧了他的双眉。影院 放映有声电影必须购买昂贵的有声电影放映设备,罗明佑属下那庞大的放映网要在 短期内更换新设备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况且即使全部更新了设备,放映起西方的有 声电影,中国观众又有几个能听得懂?有声片毕竟不同于默片,默片犹如哑剧,不 管东西方,人的表情动作还是基本相通的,而有声片就大大的不同了。而且,罗明 佑对早期的西方有声片也颇不以为然,他曾说:“观今日有声出品,徒以声色於先 务,是以外人淫靡奢侈之风,以诱惑我国之青年也,吾人岂可坐视。”[5] 西方默 片来源既已断档,国产影片又实不堪映,罗明佑遂陷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 之中。 面对困境,罗明佑作出了一个令他的同人们深为震惊的决策:自办电影制片公 司,拍摄质量优良的国产默片。同人们深为之忧,片荒已经形成,再投下巨资建制 片公司,风险太大了。但罗明佑却不这么认为,他从目前的困境中看到了“一个天 赐的绝大的复兴的机会”,近来美国的电影界不是趋重于声片,差不多把默片停止 摄制了吗?只这一举,我们的机会便来了,一两年后,国内大部分的影院——没有 装置有声放映机的影院——都要闹着片荒了!我们只需乘着这个时机,摄制些精良 的、饶有艺术性和民众化的国产影片,便可救济这个片荒。罗明佑一番话言之有理, 叫人难以反驳,但心存疑虑者总觉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罗明佑也知此事事关重大,在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时候,一下子要所有人都意见 一致是难以办到的,但自己的主意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就不要再犹豫不 决,否则将会丢掉这个大好的机遇。罗明佑亲自投入了制片的筹备工作。要拍好电 影,首先得有一个好的剧本,罗明佑亲自动手,与朱石麟合作编写了电影剧本《故 都春梦》,为了宣传他的主张,他又专门拟定了一份《复兴国产影片计划书》,主 要内容有:复兴国片,革除神怪迷信凶恶打杀的国片作风;使影片到民间去;为影 界全体服务,对同业取互助的精神,谋共同的发展,不事倾轧;抵抗外片的文化侵 略,提倡同族固有的美德;培植新的电影人材,维护电影从业员的人格等等,共计 十条。虽然有了剧本和宏伟的计划,但真正开拍影片,还需要专门的设备和人材, 罗明佑一时还无从操办,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同乡老友上海民新影片公司的经理黎民 伟。 1929 年秋,罗明佑怀揣此份计划书和电影剧本《故都春梦》,南下上海,登 门拜访黎民伟,向黎民伟、林楚楚夫妇(黎民伟的发妻严姗姗已于1928年去世)和 盘托出自己的设想,建议由罗明佑的华北公司和黎民伟的民新公司合作拍摄《故都 春梦》一片。自从武侠片风靡影坛以来,制作一向比较严谨的民新公司经受不住这 股怪潮的冲击,经济上已陷入了异常窘困的地步,罗明佑此时此刻的这个建议对黎 民伟而言,充满了难以抵御的吸引力。他们很快商定,由罗明佑出资,由民新公司 承担制作,开拍《故都春梦》。 黎民伟将《故都春梦》的导演重任交给了“民新”的新进导演孙瑜。而孙瑜除 了启用“民新”的老板娘兼台柱林楚楚出演女主角外,片中的另一位女主角,他从 “大中华百合”借来了阮玲玉。当阮玲玉接到这一新的拍片任务时,她并未意识到 这部影片对她而言将意味着她从影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