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 《故都春梦》是罗明佑投资制片业并与民新公司合作的第一部作品,罗明佑和 黎民伟都格外看重该片的拍摄,开拍不久,他们就作出了一个在上海影坛破天荒的 决定:派外景队赴北平实地拍摄外景戏。当时沪上的各家电影公司不管拍什么影片, 一般都舍不得花钱远行拍外景,除了上海的公园、街景等采用实拍以外,其他的外 景戏能在摄影棚内搭景的尽可能在棚内解决,实在需要拍些田园或海边的戏,那也 顶多只是跑跑上海周围的苏、杭而已,像阮玲玉当年在明星公司拍《洛阳桥》时能 去普陀拍外景,也只有“明星”这样的大公司且是拍重点片时才办得到,至于大队 人马开到千里以外的北平去拍外景,上海影坛还没有这个先例。 罗明佑和黎民伟都明白,去北平拍外景这个决定意味着《故都春梦》一片的摄 制费用较之一般影片将大大增加,但要使他们联合制作的首部影片一鸣惊人,这笔 钱又不得不花。为了使这笔钱的投入能得到更大的产出,他们商定,在北平拍摄《 故都春梦》外景时,同时开拍“华北”和“民新”合作的第二部影片,即由孙瑜编 剧的《野草闲花》,该片中有一部分以北方为背景的外景戏,这次北上就一并拍摄 完成,并决定该片仍由孙瑜导演、阮玲玉主演,阮玲玉将在该片中一人饰演母女两 个角色。 得知要赴北平拍外景的消息,剧组内是一片欢腾,除了孙瑜以外,剧组的所有 成员都不曾去过北平,大家只是在一些纪录片、风光片或画报上见到过那饱经沧桑 的北平(1928 年国民党二次北伐占领北京,改名为北平),北海的白塔、颐和园 的碧波、香山的红叶,还有巍峨的故宫、雄伟的长城、高高的前门、古老的胡同, 都令长年生活在南方现代都市的人们心驰神往。对于阮玲玉而言,北平之行还有另 一层意义,她可以暂时摆脱张达民在她生活中投下的阴影。自从阮玲玉服药自杀未 成,在亲友的劝说下与张达民重归于好后,张达民着实收敛了一段日子,但他的老 毛病已根深蒂固,赌场对他说来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几个月后,他终于又回到了 赌桌旁。他死乞白赖地从阮玲玉那儿要钱去赌,实在没钱时,他不惜借高利贷也要 赌,借主们见他有个当电影明星的妻子,知道他总有办法从妻子那里弄来钱还债, 只要他开口,也都乐意借给他。张达民拿准了阮玲玉爱面子,不愿因张达民出丑而 使自己成为小报记者们谈论的对象,因而每当借主逼急了的时候,他总以出丑相威 胁,逼阮玲玉掏钱,阮玲玉无奈只得照办,他的计谋每每得逞。对此,阮玲玉十分 苦恼,但以死抗争都不起作用,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北平之行至少可使自己清静 一段日子。 1929 年12 月,阮玲玉与外景队的成员一起,登上了北去的列车。透过紧闭 的车窗,远眺朔风中广羡无垠的北国大地,她的心情渐渐地变得开朗起来。此次北 上拍片由黎民伟亲自率领,《故都春梦》剧组包括导演孙瑜,摄影师黄绍芬,演员 阮玲玉、林楚楚一共14 人,分批北上,在1930 年新年来临之际,在北平会合。 剧组下榻于东单牌楼附近的东安饭店。 初次来到北平,大家都感到新鲜和兴奋,纷纷围着孙瑜问这问那。孙瑜在这里 度过了他的大学时代,算得上半个北平人了,此次故地重游,心情也很不平静。回 想大学时代,正值轰轰烈烈的五四时期,那是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时代啊。他告诉大 家,“十年前,我就在清华读书,那时的北平叫做北京,是统治中国的北洋政府的 首都,1927 年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后,才把北京改称北平的。北平值得看的地方 可太多啦,趁着选外景的机会,我带大伙儿好好去看看。”“太好啦!”孙瑜的提 议引来大家一阵欢呼。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孙瑜一边选景,一边领着大家参观,大家那个兴奋劲,孙 瑜在事隔五十多年后写回忆录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外景队的人,除我以外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大家兴趣很高,我带他们去逛东安 市场,阮玲玉、林楚楚、陈可可(饰璞姑的小演员——引者注)她们看了市场里五 花八门的北方特产,穿的、玩的、吃的,目不暇接好像进了大观园;大家也以有机 会瞻仰故都的壮丽景色,感到奠大的愉快。 外景点很快选定,拍摄也就开始了。首先拍摄《故都春梦》的外景戏,孙瑜选 定了最具北京特色的前门以及东城的一条地道的北京胡同作背景,将规定的镜头一 一拍完,最后还剩下两场雪景戏,一场是悲愤交集的王蕙兰从北京城里冒雪携幼女 返乡的戏,另一场是下了大狱的朱家杰侥幸获释后雪中回乡的戏,在这两场戏中, 大雪均能恰到好处地烘托出特定的气氛,可北平入冬以来,一场大雪未下,因而雪 中的镜头暂时还拍不成。 于是,孙瑜决定先拍《野草闲花》的外景戏,待下雪后再回过头来拍《故都春 梦》中的雪景戏。《野草闲花》是一部描写卖花女丽莲不幸遭遇的影片,阮玲玉在 片中饰卖花女并兼饰其母,外景戏的第一场就是拍摄卖花女的母亲在十八年前的隆 冬季节,怀抱还在襁褓中的丽莲,饥寒交迫,冰上遇难的惨戏。阮玲玉在这场戏中 的出色表演震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一幕牢牢地定格在了导演孙瑜的脑海中: 拍摄时寒风刺骨,肤裂指僵。我们工作人员穿着大棉袄和皮袍还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阮玲玉只穿着破夹衫,杯抱瘦女婴,扑倒在厚冰上,坚持了一小时,表演母亲 在垂死前力尽乳干,咬破食指,放进婴儿嘴里,用她最后的几滴血哺喂婴儿。她深 刻准确地进入了伟大母爱的角色,在导演的几语启发下,从内心的激情,到外部的 动作,都显示了超乎导演心目中所预期的更为真挚自然的表演。想到阮玲玉是从气 候温暖的南方初次来北方尝试冬风寒冰的一个女性,她为艺术而奋不顾身的勇气也 是十分令人惊服的。[9] 冰上遇难这场戏打开了阮玲玉记忆的闸门。当导演孙瑜给 她说戏之时,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苦难的童年,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她含辛茹苦 为人帮佣的那段艰辛的日子,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也有了小玉这个女儿,她更加体 会到了母爱的感人和伟大,因此,当她扑倒在坚冰之上时,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这也是她步入影坛以来第一次与自己所饰演的角色那样的贴近,她的表演没有丝毫 做作的成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般的真切自然恰到好处,使在场的人无一不被她 的表演所深深打动。这场戏也使孙瑜明白,阮玲玉决不是那种只会演妖媚戏的本色 演员,她能将一个贫病交加的垂死的母亲形象塑造得如此逼真传神,足见她具备了 作为一个优秀演员的素质。 直到把《野草闲花》的外景戏拍完,天公仍不作美,大雪迟迟不至,外景队一 行人只得既来之则安之,耐心地等待。 一天,呆在东安饭店的外景队人员迎来了一位双腿残疾的年青人,他就是《故 都春梦》的编剧之一朱石麟,当外景队初到北平,罗明佑作为主人设宴为外景队接 风时,朱石麟曾出席作陪,大家就见过面了,想不到今天他又冒着寒风,拄着拐棍 来到外景队下榻的饭店,黎民伟、孙瑜和大伙儿赶紧招呼他坐下。大家已听罗明佑 介绍过他的经历,对他都很敬重。朱石麟于1899年生于一个官僚家庭,但幼年丧父, 家道中落。曾就学于上海工学专门学校,毕业后在一家银行谋得了一个满不错的职 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罗明佑后,他毅然辞去了收入颇丰的银行工作,来到 罗明佑的真光电影院撰写所映影片的说明书,由此而走入了影坛。由于他工作努力 而出色,不久即升任华北电影公司编译部主任。四年多前,他因严重的关节炎而双 腿致残,但他对事业的热情不减,当罗明佑委托他执笔编写《故都春梦》的剧本时, 他慨然允诺,很快就编出了令罗明佑和孙瑜都满意的剧本来。今天他来到剧组,自 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一阵寒暄之后,朱石麟说明了来意:“我今天一来是看看大家,大伙儿来北平 这么些天了,前些天你们忙着拍外景,我这腿脚不便,没能去现场,所以直到今天 才来饭店,请大家原谅;二来还有一事要求大伙儿帮忙。”“朱先生客气了,”黎 民伟接口道,“朱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讲,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好, 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我也就不客气了,”朱石麟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众人,“大家都 知道,我是个专门写影片说明书的,但我一直有这么个想法,就是我哪天能自己编 剧自己导演一部影片,《故都春梦》真让我过了一把编剧瘾,当然这样一部长片我 是不敢导的,现在由孙先生来导是再好不过。 我今天来有个非份之想,我已构思了一部滑稽短片,我想自己把它导出来,罗 先生也同意了我的设想,但我们华北公司现在既无演员,也无设备和摄影师,所以 就想到了你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黎民伟接过朱石麟的话头,“你想请 剧组的演员和摄影师上你的片子。”“是的,但我从未导过片子,更谈不上名气, 弄得不好会毁了各位的名声,所以才说这是个非份之想,不知黎先生意下如何,大 家要觉得为难当然也就作罢。”“我同意,”黎民伟爽快地答道,“朱先生想请哪 几位来主演? 可问问他们的意见。”“我想请阮玲玉小姐和刘继群先生主演,不知两位是否 肯屈就?”阮玲玉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自从她认识朱石麟后,对他的敬业 精神就十分感佩,今天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由想起自己初入影坛之时,卜万苍等人 对自己的扶持,现在这位身残志坚的朱石麟需要自己的帮助,自己当然义不容辞, 于是她脱口而出:“行,承朱先生看重,我一定尽力而为。”刘继群也表示役问题, 黄绍芬则包下了摄影,其他工作人员均表示任凭朱石麟调遣。 朱石麟很是感动,“多谢大家,我这就回去,三天之内我就可将剧本写好,那 时我再来请各位。”三天后,朱石麟果然将剧本赶了出来,这部名为《自杀合同》 的短片的情节朱石麟早已成竹在胸,这三天中,只是把它整理成文字,再加润色, 当然也就成了。由于朱石麟腿脚不便;出外景比较困难,这部片子主要是内景戏。 没有现成的摄影棚,就在真光电影院的楼顶搭了露天场景,利用日光加反光板进行 拍摄。隆冬季节在北方的露天屋顶上拍戏,其简陋和艰难可想而知,但阮玲玉毫无 怨言,一拍就是十多天。 在拍《自杀合同》的这些天中,有位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始终跟在阮玲玉的身 后,阮玲玉拍戏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在拍其他人的戏的时候,她仍守在阮 玲玉的身边,并不多言。原来,她是阮玲玉一行下榻的东安饭店账房先生的女儿, 名字叫做陈燕燕,她面容姣好文静而腼腆,大家都很喜欢她,于是外出拍戏也乐意 带着她。看她对拍片如此着迷,有人建议何不让她演个角色,于是临时为她加了一 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一拍大家惊奇地发现,初次表演的陈燕燕虽然有些拘谨, 但她的形象居然很上镜头,大家都为这意外的发现而高兴,遂鼓动她加盟。陈燕燕 十分乐意,虽然她的父亲不同意,但她仍在母亲的陪同下,在剧组南归时,一同去 了上海。这一去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30 年代她成了最受观众尤其是青年学生喜 爱的电影女明星。 历时半月,《自杀合同》即告拍竣,朱石麟把自己关在真光电影院内,独自看 完了全片,毕竟是第一次执导,难免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尽管如此,看着银幕上 放映出来的自己导演的影片,朱石麟仍激动得难以自己,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 由衷地感激阮玲玉及剧组的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他暗暗发誓,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 下去,一定要导出真正意义上的电影精品来。后来,他果然成为一位著名的电影导 演。也许是一种巧合,是阮玲玉主演了朱石麟导演的第一部影片,而朱石麟则导演 了阮玲玉主演的最后一部影片。 1930 年2 月底,一场令剧组人员苦等了两个月的大雪终于降临,姗姗来迟的 大雪使剧组在一天时间内就拍完了在北平的最后两组外景。剧组全体成员加上陈燕 燕母女在3 月初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