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夜》 1933 年初,上海出现了一件令影迷们感兴趣的事。元旦这天,一份新的报纸 在上海创刊了,这就是以刊载电影消息为主的《明星日报》。为了招徕读者扩大销 路,报社发起了评选“电影皇后”的活动。在该报的创刊号中,对开展此次评选活 动的目的作了如是说明:“鼓励女明星之进取心,促成电影事业之发展。”并宣布, 选票印在每日《明星日报》报端,选票的截止日是两个月后的2 月28 日,其间《 明星日报》将逐日公布各位明星所得的选票的票数。《明星日报》此举的确颇合许 多影迷的兴趣,投票很是踊跃,两个月内,收到了数万张选票。2 月28 日,《明 星日报》报社邀请了各界名人及律师在上海北京路大加利菜社举行了揭晓仪式,结 果,明星公司的胡蝶以21334 票列第一,荣登“电影皇后”的宝座,天一公司的陈 玉梅和联华公司的阮玲玉分列第二和第三位。[11]在中国电影史上,这既不是第一 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选举“电影皇后”,早在20 年代中期,张织云就获得过“影后” 的桂冠,在30 年代中期,各种名目类似的评选活动还曾有过多次,但是,没有哪 一次评选有1933 年初的这次影响大,究其原因,主要与特殊的时机和候选人有关。 此前,很少有人把电影视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演员的表演并不受重视,受重视的是 他(她)们的外貌,到了1933 年初,包括左翼文人在内的文艺界人士,谁也不会 再小看电影了,广大的影迷观众当然就更不用说了。而在1933 年之后,随着左翼 电影运动的发展,电影发展成为一门严肃的艺术,甚至是一门阶级斗争的艺术,那 种带有哗众取宠性质的“影后”评选也就显得不合时宜。在1933 年评选中名列前 茅的胡蝶和阮玲玉已经是而且一直是得到公认的最优秀的电影演员当然也是这次评 选影响深远的原因之一。 在这次评选中胡蝶当选“影后”而阮玲玉的名次稍稍居后,并非阮玲玉在表演 艺术方面的造诣不如胡蝶,而是因为其他方面的多种原因造成的。 首要的原因是,这种评选并非是专家投票,许多喜爱阮玲玉的知识阶层的观众 对这类的评选活动根本就不感兴趣,最多的选票恰恰来自于非专家和非知识阶层的 市民观众,在他们的眼中,胡蝶确实有着别人难以取代的位置。 从中国影坛掀起的第一个热潮——古装片热潮开始,到武侠片热潮,再到有声 片,胡蝶无不是始创者之一,而在这些热潮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大多由她主演, 如《火烧红莲寺》、《歌女红牡丹》和直到1932 年末方公映的《啼笑因缘》等片。 这些影片题材不一,艺术质量参差不齐,但有一点共同的就是都有一个比较吸引人 的故事,为市民阶层观众所喜闻乐见,投票者既然绝大多数属于市民阶层,投胡蝶 一票也就不奇怪了。当时曾有人将阮玲玉和胡蝶作了一个比较: 阮玲玉胡蝶于电影女明星中并以美艳著称,论仪容,则胡蝶无阮玲玉之俏丽, 阮玲玉不如胡蝶庄严;论艺术,则阮玲玉之表演活泼生动,作风浪漫,易受人爱, 亦易为人轻视,胡之演技,滞钝呆板,但态度大方,有人喜亦有人不喜。[12]这个 比较实在是肤浅的,但却代表了一般市民阶层观众的普遍看法。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胡蝶一进入明星公司就得到了张石川和郑正秋的重视,财 大气粗的明星公司的大力宣传使胡蝶具有了其他演员所无法比拟的影响力。而阮玲 玉在明星公司时则遭到了明显的冷遇。张石川的夫人何秀君女士忆及当时的情况时 曾说:“胡蝶一跨进明星公司的大门,就受到石川的欢迎和器重。胡蝶的脾气恰和 阮玲玉相反,她柔顺,和蔼,拍起戏来很用心,而且听导演的话。”“阮玲玉性格 刚烈,感情奔放,在摄影场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非常率直,拍起戏来,表情自 然。但她对石川这个大导演的指派并不言听计从。石川对她有些伤脑筋,因此,也 就没重视培养。”“石川和胡蝶合作十年之久,在那时,电影界的导演和演员从来 没有这样长久和谐工作过的。石川有意地捧胡蝶,不遗余力地物色写手,编写适合 她的戏路的剧本。等到她大红大紫起来以后,他更有意的把胡蝶主演的片子都控制 在自己手里,让‘胡蝶主演,张石川导演’、‘张石川导演,胡蝶主演’的影片连 续不断地出现在观众面前。日子长了,公司的作品就深入人心了。而他们两人互相 标榜的结果,一是‘大明星’,一是‘大导演’,也都成名了。”[13]阮玲玉从外 形到气质,均不对佳人才子、鸳鸯蝴蝶的戏路,热衷于拍摄这类影片的张石川当然 也就不会看重阮玲玉,即使郑正秋,虽注重影片的社会意义,但他本人与鸳蝴派渊 源颇深,当然也更愿用胡蝶这种类型的演员而冷落了阮玲玉,阮玲玉在明星公司是 很难找到用武之地的,幸亏她离开了“明星”,后来进入了“联华”,导演孙瑜和 卜万苍等充分激发了她的表演才华。但联华公司并没有像明星公司捧胡蝶那样刻意 力捧阮玲玉,公司对市民们所热衷的“影后”评选这样的活动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这也使得胡蝶的当选变得十分顺利。 当然,胡蝶能够当选“影后”,与她在电影艺术方面的造诣也是分不开的,她 所塑造的银幕形象多为端庄娴静的淑女,程式化的表演足以应付,但也不乏像红牡 丹、沈凤喜、小凤仙这些性格颇为复杂创作有一定难度的成功的银幕形象,不仅得 到观众的喜爱,也得到了专家的认可。不过如果仅仅就演技而言,阮玲玉是足以与 她匹敌的,在默片表演方面,尤要胜出一筹。阮玲玉在此次“影后”评选中得票虽 较胡蝶少了不少(7290 票),但如上所述,是由多种与演技无直接关系的因素造 成的。即使如此,选举结果公布后,还是有许多观众为阮玲玉抱不平: 选举的结果令我大大的失望。我觉得一百个电影迷之中,……至少有九十九人 应当拥护阮玲玉。为什么呢?自从联华的作品问世后,阮女士参加的片子由《野草 闲花》以至最近的《三个摩登女性》,扮荡妇像荡妇,扮乡女像乡女…… 她一举一动,莫不把剧中人物的个性表现得痛快淋漓。美丽固然是重要,可是 艺术比其他的一切条件更是重要……可惜得很,我只有唯一的感想:“何以欣赏艺 术的同志这么少,而崇拜美人的同志那么多。”[14]阮玲玉和联华公司的许多同人 一样,对“影后”评选这类活动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好友胡蝶当选,阮玲玉也为她 高兴。即使胡蝶本人,对当选“影后”一事,看得也很淡,她称之为“游戏”。其 实,在评选“影后”的1933年初,阮玲玉和胡蝶还都没有达到她们表演艺术的巅峰 时期,代表她们表演艺术最高成就的作品恰恰是在此后的两年中拍摄出来的。那两 年中,阮玲玉在“联华”的默片中一展其长,胡蝶则在“明星”的声片中尽显风流, 她俩交相辉映,声震影坛。她俩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电影表演艺术的执著追 求,有一份强烈的事业心,她俩的敬业精神是有口皆碑的。客观地讲,胡蝶比较善 于理解导演意图,对导演是言听计从;阮玲玉则更多的独立思考,注重体验角色的 心理,因此,阮玲玉的表演往往比胡蝶更具艺术魅力。 就在“影后”的评选热热闹闹进行的时候,阮玲玉已投入到了新片《城市之夜 》的拍摄。 《城市之夜》原著为钟石根,由贺孟斧、冯紫墀编剧,“联华”的新进导演费 穆执导。 该片描写的是: 在一座大城市的贫民区里,生活着一家三口,父亲在码头上当苦力,女儿在纱 厂里当工人,幼小的儿子无处可去,只能在家玩耍。他们住着一间破屋,天晴漏光, 天阴漏雨。 就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着许多富人,住着洋房,吃喝玩乐。有一个富人看中了 贫民区的地皮,想弄过来建跑狗场。这一来,贫民区的住户连破屋都住不安生了。 就在这时,天下大雨,贫民区的房子倒了好几间,压死了病妇和孩子。 这位想在贫民区建跑狗场的富人的儿子长得英俊潇洒。他曾有过理想,然而社 会环境包围着他,容不得他另走正道,他也只能终日玩乐,无所事事。 苦力得了心脏病,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码头卖苦力了。他躺在床上,女儿悲苦 地望着他,可是没有钱去买药请医生。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父亲死去,女儿瞒着 父亲去了舞场,当起了伴舞女郎,想挣点钱为父亲治病。 舞场里热闹得很,音乐飞舞,灯红酒绿,富家子弟在此尽情享受。那位富人的 儿子也来了,不经意间,他搂着苦力的女儿跳起来。少女皎好的容貌、哀怜的神情 打动了他,他俯身对她说: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我看你面带忧愁。她说:我想有 些收入给父亲治病。他笑了,说:这好办,到时找我就行。 说到这里,他的浮华本性又显露了出来,对她说:那么,你今晚能陪陪我吗? 她一听楞住了,生活的残酷一下显示在自己面前,她想有钱,但不想卖身,她 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自己含泪跑了出去。他被她的一巴掌打得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快快地回家了。 女儿回到了家,掩面而泣。父亲猜到她干什么去了,对她说:好孩子,你的苦 处爸知道。不过我们人穷志不穷,可别干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夜深了,女儿坐在床沿,思前想后,找不出好办法。爸爸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没有钱就是等死。房子过几天就要拆了,今后住哪里呢?没有钱总不行的。弟弟还 小,指望不上。家里的事只能靠我了。想到这里,富人儿子的话又了冒出来,看来 只有这一条路了。女儿一百个不愿意,可总不能眼瞧着父亲病死、一家人无处可去 吧。想到这,女儿下定了决心。她从箱子里翻出仅有的一双皮鞋,穿上素布旗袍, 对着小圆镜,用一根烧剩的火柴棍修起了眉毛,用沾湿的红线涂抹了嘴唇。一切收 拾停当后,她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样,抱着赴死的决心,毅然拉开房门,准备 去富人家。 病榻上的父亲发觉了女儿的异常举止,厉声阻拦。 女儿无奈,走,还是不走?她还在犹豫着,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宁可牺牲自 己,也要挽救这个家,以后再求父亲的谅解吧。她咬了咬嘴唇,低头冲出门去。 父亲眼见女儿夺门而出,自己却无能阻止,默默凝望着夜空,似有无限感慨。 夜色更浓重了,天下起了大雨,浓密的雨柱敲打着大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 样的夜晚,还在发生着多少这样的悲剧故事。 《城市之夜》是费穆的导演处女作。费穆字敬庐,号辑止,原籍苏州,1906 年生于上海。10 岁时,随家人迁居北京。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自幼喜爱文艺, 在矿务局做事期间,他博览群书,举凡文学、历史、地理、哲学,以致经济、数学, 无所不涉,为他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定的基础。就因为用功,他的左眼几近于失明。 因为喜爱电影,他辞去了矿务局的差事,进入天津的华北电影公司,为上映影片写 说明书,并努力钻研电影编导的技巧。1932年,他成为联华公司的导演。 费穆早年曾辗转各地,尤以北平与天津为常驻地,对城市生活有独到的观察与 了解。加上他早就细心钻研过电影的艺术表现与技术技巧,虽第一次执导影片,就 出手不凡,而阮玲玉在片中的出色表演则为影片增色不少。阮玲玉在片中饰演的是 片中的女主角,那位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的少女。 与她演对手戏的仍是金焰,只是这一次金焰演了一个他不很熟悉的角色,那位 迷失了前途的富人的儿子。 1933 年3 月,《城市之夜》片成公映,立即引起各方关注。当时人曾在评论 中写道: 大家都不会忘怀从《城市之夜》中所得来的深刻的印象: 贫民窟与高大的洋房,大富翁与赤贫的奴隶,悲苦与荒淫,天堂与地狱。 倾盆大雨,使陋屋中的人们无处安身,而同时对于富贵之家的庭前,却添了几 多春色。以显明的贫富对照,现实的表现人间的不平,强调的提出了住的问题,严 肃的处理了这社会悲剧。[115] 左翼电影的领军人物夏衍用黄子布的笔名与其他人 合写的影评也对《城市之夜》给予了较高评价: 当我们开始想到《城市之夜》的时候,在我们脑海之中,就可以跃现出许许多 多这个“城市”之中的“夜”的不同的景象:南京路上的汽车,静安寺路上的高楼, 跳舞场里的客人,跑狗场里的狗,……黄浦江中的流水,曹家渡畔的工人,八仙桥 头的可怜的非人生活的女人,无家可归的乞丐,一边是过着非分的享乐与迷醉中的 生活,而一边是受着惨恻的欺凌与压迫下的待遇……这是多么矛盾又是多么使人惊 叹的一幅都市之写真画。 而这个《城市之夜》就是这样一幅写真画之中的明晰地浮动之一部分。 无疑地,对于《城市之夜》,我们以为它的题材之“接触现实”与“暴露的有 力”,是和最近明星的《狂流》异曲同工的一样有意义的新作品。[16]阮玲玉在《 城市之夜》里演的女主角得到一致好评,以上所引夏衍等人的文章在谈及演员的表 演时,对阮玲玉和饰演她父亲的演员王桂林在片中的表现予以好评: 阮玲玉和王桂林的表演就很成功。自然,这并不是说他们曾有过那种困苦、贫 愁的经验,而是因为那种贫苦的人物是最现实的,是我们随处都可以发现,随时都 有得接触的人物,所以演员的表情,容易着力。这样阮玲玉和王桂林就从容地完成 他们的任务了。 另一则评论则是这样来评价阮玲玉在片中的表演的:“阮玲玉是较以前有进步 了。阮玲玉这次在《城市之夜》里人家看的不是阮玲玉,而是那位生活压迫下的女 工了。她在这里是给了人家一个新认识。”[17]就像当时的影片广告说的:阮玲玉 演了二十几部影片,直到这部影片才确立了艺术生命,放射万丈的光芒。事实说明, 自从《三个摩登女性》之后,阮玲玉在表演上打开了新路径,这与她演的影片和这 些影片导演的指导当然是分不开的。《城市之夜》是费穆导演的第一部影片,阮玲 玉也是第一次与费穆打交道。费穆貌不惊人,瘦弱的身躯,不高的身材,鼻梁上架 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增加了他的文人气质。就气质而言,费穆与阮玲玉不无某些 相通之处,敏感而脆弱。费穆对电影技巧的重视,与阮玲玉的表演天赋结合,使影 片在艺术上达到了较高水准。而费穆追求的非戏剧化表演方式,正好适合阮玲玉的 个性与表演特点。正是在费穆的指导下,阮玲玉的表演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从而为 她攀登上表演艺术的高峰创造了条件,打下了基础。继《城市之夜》后,阮玲玉与 费穆还有两次合作,还将从费穆那里得到更多的教益。 注释: [1] 铭三:《中国电影的检讨》,载《明星月报》第一卷第一期,1933年5 月 1 日出版。 [2] 鲁思:《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回顾》,载《电影故事》1983 年第9 期。 [3] 《艺人阮玲玉女士年表》,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4] 《电影检查委员会公报》第一卷第一期,1932 年8 月1 日出版。 [5] 吴昌泰记述:《阿英忆左联》,载《新文学史料》,1980 年第1 期。 [6] “夏衍”为沈端先的笔名,此时尚未起用,为行文方便,以下凡述及沈端 先即称夏衍。关于夏衍等进入明星公司的过程,详见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 书店,1985 年。 [7] “艺华”全称为“艺华影业股份有限公司”,由严春堂出资草创于1932 年9 月,翌年9 月正式成立,为30 年代中期上海影坛五大公司之一。 [8] 田汉:《南国社史略》,载《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中国戏剧出 版社,1958 年。 [9][10] 田汉:《影事追怀录》,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 年,第2 页,第14-15 页。 [11][14]《申报》1933 年3 月2 日、3 月5 日“本埠增刊·电影专刊”。 [12]电声周刊社编:《影戏年鉴》1935 年,第169 页。 [13]何秀君,《张石川和明星公司》,载《文化史料》第一辑,文史资料出版 社,1980 年。 [15]凌鹤:《费穆论》,载《三十年代中国电影评论文选》,中国电影出版社, 1993 年,第426 —427 页。 [16]黄子布席耐芳柯灵苏凤:《〈城市之夜〉评》,载《晨报》1933 年3 月 9 日。 [17]周彦:《〈城市之夜〉在北平》,载《时事新报》1933 年3 月,转引自 《中国左翼电影运动》,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第500 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