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枷 唐季珊在看到阮玲玉对自己已经有所动心之后,心中自然十分得意,但并未因 得意而忘形,他也看出阮玲玉因他的过去而对他很不放心,他知道这是他的短处, 因此着意弥补。唐季珊只要一有机会就在阮玲玉面前大讲他如何饱受包办婚姻之苦, 他把他与远在家乡的原配夫人的婚姻说成是包办婚姻,这也许有几分真实,但他却 只字不提这场婚姻带给他的巨大的经济利益。 唐季珊见阮玲玉对他的这个说法有点相信之后,又小心翼翼地主动提起他与张 织云的往事,他把他与张织云同居说成是为了摆脱包办婚姻,追求自由和爱情的结 果,至于他和张织云的分手,那自然是因为张织云爱慕虚荣不懂爱情的缘故。自从 与张织云分手后,他已对爱情不再抱有希望,为了排遣内心的孤独与寂寞,他有时 也就不免放浪形骸,混迹于声色场中。直到遇见了阮玲玉,他才明白了自己真正应 该追求的是什么,因此,生活才又重新充满了希望。他把阮玲玉描绘成他心目中的 女神。 唐季珊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使原本心存疑虑的阮玲玉大大地放松了对他的戒 心,而他赞颂阮玲玉的甜言蜜语对于久困于与张达民恶梦般同居生活中的阮玲玉来 说,则不失为一针镇痛的吗啡,自幼饱尝世态炎凉,年长后一直渴望美好爱情而始 终不得,内心非常孤独和寂寞的阮玲玉太需要爱了。来自于唐季珊的爱犹如艳丽的 罂粟花,既充满了难以抵御的诱惑,又隐含着致人死地的危险,在是接受还是拒绝 的徘徊中,随着唐季珊爱情攻势的一浪高过一浪,阮玲玉越来越倾向于冒险接受这 份爱情了。 其实,所谓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阮玲玉此时若能与几位清醒的挚友讨论一下 这份因缘,也许能得到及时的忠告。然而,在她最需要朋友拉一把的时候,却没有 这样的朋友出现在她的身边,诚如“联华”的名导演费穆所言,“联华的导演和演 员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艺友’的关系而不是‘朋友’,这是一个特点,同时也是 缺点。特别是女演员,往往不拍戏就没有见面的机会。阮的私人生活和她的痛苦是 不容易被人知道的。”[5] 费穆在此所说的朋友,当然不是指的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而是特指的那种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推心置腹的挚友。导演和演员的关系如此, 一般演员之间的关系更是如此,虽然阮玲玉在公司和所有人的关系处得都很好,她 私毫没有大明星的架子,待人特别和善是有口皆碑的,但却也没有可以倾心相交无 所不谈的人;至于和其他公司的演员,比如明星公司的胡蝶,可以算得上是好朋友, 有时也会互相诉说一下心中的苦闷,但也不会谈得很深,这与阮玲玉的性格以及从 小养成的不与人多谈自己的身世和情感的习惯有一定的关系。因此,这就注定了阮 玲玉在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了。 据说阮玲玉曾在私下里征求过林楚楚的意见,而林楚楚处在既是阮玲玉的好友 又是唐季珊的故交的特殊地位,谁也不好得罪,因此她的答案很是世故:“唐季珊 当然比张达民要好。”这无疑在阮玲玉心中的天平上,又为唐季珊添加了一只砝码。 这时,如果不是一件事情的发生,阮玲玉与唐季珊的这种微妙的关系也许还会 持续一段时间,然而,这件促使阮玲玉下决心和唐季珊走到一起的事情出乎阮玲玉 意料地发生了。这就是被称为“新闻舆论”的某些小报干的好事。由于最近一段时 间以来,阮玲玉与唐季珊经常双双出现在一些社交和娱乐场所,引起了那些专门探 究名人隐私的小报记者们的兴趣,他们跟踪了几次,遂发现了唐季珊还经常出入于 阮玲玉家的秘密,探知了这一隐密的小报记者犹如发现了一颗可以投向公众的重磅 炸弹,兴奋不已。试想,平日无事时,他们尚能煞有介事地造出一些名人隐私来招 徕读者,现在有了这重要线索,如何肯轻易放过,于是大大地添油加醋一番,在小 报上渲染开来,大谈电影明星阮玲玉与茶界巨商唐季珊的所谓恋情,暗示他俩早已 同居。 阮玲玉看到这样有损她名誉的报道,心中十分气愤,而唐季珊却正中下怀,他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能与阮玲玉同居,只是碍于面子,难以启齿,亦怕遭到 拒绝而弄巧成拙,今小报记者帮了他的大忙,将这个他不知该如何向阮玲玉提出的 建议摆到桌面上来了。于是,他来到阮玲玉跟前,先是大骂小报记者无耻,安慰气 极了的阮玲玉一番。接着,话锋一转,说起但凡有了这样的谣言,那是跳到黄河也 洗不清了,与其顶着这份虚有的“罪名”,还不如果真如此,看那帮无耻的记者还 有什么好说的。唐季珊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看阮玲玉的表情,他见阮玲玉并无明确 的拒绝之意,进而大谈自己对阮玲玉的一片真情,唯有对天可表。无论阮玲玉作什 么样的决定,他都无条件地服从。 阮玲玉细细思量唐季珊的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与 张达民从来就没有过正式的名份,这些年来用自己的血汗钱供他肆意挥霍,对他而 言,自己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谈不上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而自己和唐季珊的 关系发展下去,终究要走到同居这一步的。想到与唐季珊的同居,心中不由得产生 了一种对于幸福的期待。在唐季珊的爱情攻势和小报“舆论”的夹击之下,阮玲玉 既是出于对爱情的追求,也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草率地做出了与唐季珊同居的决定, 而此时阮玲玉正式结识唐季珊仅3 个多月。 1933 年3 月,阮玲玉带着母亲何阿英和养女小王搬出了原来居住的海格路大 胜胡同127 弄22 号(阮玲玉于1932 年自港返沪后,居静安别墅,后又几次搬迁, 直至住到大胜胡同),在原来住的那条胡同的147 弄21 号另租下一套房子,开始 了与唐季珊的同居生活。 对于阮玲玉与唐季珊的同居,远在福建的张达民并不知晓,阮玲玉并不认为此 事必须征得他的同意,一来她与张达民从未履行过正式的结婚手续,二来早在她与 张达民同居之初,两人就曾有约定:合则留,不合则去,她与张达民的不合由来已 久,早就该与张达民分手了,只是碍于一时的情面没有痛下决心而已。再说,阮玲 玉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与唐季珊同居的,当时也容不得她对如何处理与张达民的关 系有过多的考虑。 就在阮玲玉与唐季珊同居后不久的1933 年4 月9 日,张达民突然出现在上海, 他是因赴南京出差而路过上海,自然要回家看看,当他来到海格路大胜胡同原来的 家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不由得大吃一惊。经向邻居打听,方知阮玲玉已搬了 家,根据邻居提供的地址,他很快找到了阮玲玉新的居所。 张达民的出现也令阮玲玉很是意外,但她很快镇静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张达民的目光从阮玲玉的肩头越过,看到了端坐于客厅内俨然一副主人模样的 唐季珊。眼前的情景使张达民一下子楞住了,但他马上就醒悟过来,不过他不知说 什么是好,只得恨恨地离去。 当晚,张达民暂且在上海的中国饭店住下,他要仔细地思考一下他该采取的对 策。事情是明摆着的,在他去福建之后,在他和阮玲玉之间,终于出现了第三者。 这其实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想当年他与阮玲玉同居时,他是位富有的公子哥,而 阮玲玉只是个穷佣人的女儿,社会地位的悬殊使他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然而 时过境迁,当他赌尽了万贯家财变得一文不名之后,阮玲玉却已由昔日的丑小鸭变 成了今天的白天鹅,变成了一个被成千上万的影迷崇拜的电影明星,今天他俩的地 位仍是悬殊,但不同的是高下已经易位。作为电影明星这一特殊职业的阮玲玉平时 免不了要有各种应酬,也就有许多机会结识各类社会名流,张达民虽说也是个世家 子弟,但已经落魄的他对自己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在阮玲玉结识的人中, 大都胜过他,谁能保证这些人中没有对阮玲玉有非分之想的,而自己与阮玲玉之间 既无正式的婚姻关系的约束,更谈不上有真诚的爱情来维系,虽然在他去福建之前, 并未发现阮玲玉有丝毫的不轨行为,他料想这恐怕一来是因为阮玲玉品行端正,二 来也是因为他时时威胁要向小报记者兜售他俩的隐私,素来爱惜自己的名誉甚于生 命的阮玲玉当然也就不会轻易地冒险投入别人的怀抱。而他若留在上海不去福建, 倒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行为不检导致两人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从而使阮玲玉痛下决心 离开自己,这也是他肯去福建的一个原因。 然而,张达民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阮玲玉在经历了由对张达民的一次次失 望到一次次的愤怒之后,离去之心早已有之,只是役到最后摊牌的时刻,即使没有 唐季珊的出现,阮玲玉与张达民的分手也是迟早的事,唐季珊的出现只是使这个时 刻提前到来而已。当张达民亲眼看到了阮玲玉和唐季珊在一起的情景后,对于这一 点才有所明白。他知道,阮玲玉既然走出了今天这一步,那她一定是豁出去了,再 用小报记者来吓她,她虽然还是惧怕,但未见得就会回头,那样的话,他张达民除 了能出心头这一股恶气,其他恐怕会一无所获,他要再想从阮玲玉身上榨取钱财只 能是痴心妄想了。一想到要人财两空,张达民不由得心里发虚,看来还是设法利用 这个机会从阮玲玉那里再弄一大笔钱来更为划算。于是,他转而开始谋划如何从阮 玲玉身上榨钱的方法来了。 张达民的出现也使阮玲玉不得不考虑如何了结与张达民的关系问题,虽说她和 张达民并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但毕竟有长达七年的同居历史,总要有一个了断。 自己早有与他离异之心,甚至曾服毒以死抗争,但都没能如愿,现在自己终于用事 实来说话了。不过,她对张达民的秉性可谓了如指掌,张达民岂是能善罢甘休之人, 若不搅个天翻地覆那他就不是张达民了。一想到张达民的胡搅蛮缠,阮玲玉还是有 点不寒而栗,因此,得想个息事宁人之法,要张达民不闹,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钱来 束缚他的手脚,她预料,她和张达民之间将要有一场艰难的谈判,于是,她决定聘 请一位律师来办理此事。 阮玲玉聘请了伍澄宇律师来办理与张达民解除同居关系之事,4 月14 日开始 的谈判进行得的确颇为艰难,张达民先是坚决拒绝解除关系,阮玲玉知道这并不是 他的真实意图,因而提出如张达民同意解除关系,则鉴于他目前生计困难,而自己 收入颇丰,可以看在以往的情份上,适当地给予一定的补贴,张达民这才来了精神, 双方就补贴的数额和期限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张达民的 目的既已达到,也就承诺不向报界披露此事。 于是,两人在由伍澄宇拟定的约据上签字。约据全文如下: 阮玲玉张达民脱离同居关系约据立脱离关系约据人阮玲玉张达民(以下简称甲 乙) 今双方曾一度发生恋爱同居关系,现为彼此免日后争执,订立脱离关系条件如 次: (一)双方自签约后,彼此各图自立,不相干涉,所有男婚女嫁亦各任自由, 并声明以前并无婚姻关系。 (二)甲因生计较乙为优,并于脱离后如乙方生计果有困难情形,甲为念旧日 恋爱之情,仍需酌量津贴,但每月至多一百元为限,以二年为期,期满乙不得再有 何要求。 (三)前条甲之生计若不能继续维持时,乙不得以此为要求。 (四)乙之生计如若不要甲之津贴,以友谊将实在情形商告,不得有不实之事 瞎欺甲方。 (五)双方为名誉保障起见,约定对本约不为登报。 (六)乙方对甲方之津贴依照第二条,若遇困难实甚,经甲方同意,按月之给 付有时超过一百元以上,则陆续给付以满足二千四百元为额。 (七)双方以前手续,自立约之日后为清楚,以后不得有何项事件之主张。本 约一式二纸,各执一纸为凭。 阮玲玉张达民伍澄宇民国二十二年四月[6] 张达民拿了这份约据就匆匆返回福 建去了,回到福建后,张达民对于这份约据又仔细推敲了一番,觉得有些吃亏,仅 得二千四百元,而且还不能一下子到手。他转念一想,心中不由冷笑了几声,哼, 你阮玲玉别高兴得太早,以为我张达民是这样好对付的,你既然和我有了这一段经 历,想靠一纸文书就一笔勾消,你想得也太简单了点,且待我将这两年的津贴拿到 手,咱们再作论理,你那么怕报界知道,我就不怕你不就范。 阮玲玉拿到这一约据后,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她哪里知道张达民还有如 此恶毒的想法,她自以为已得到了解脱,可以就此与唐季珊白头偕老,而实际上, 她是未脱狼窝,却又身陷虎穴,张达民在伺机反扑,而唐季珊未见得可靠,张、唐 二人已经以各自的方式,将两把无形的枷锁套在了阮玲玉的身上。 注释: [1][6]史鹏等编:《近世中国十大社会新闻》,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05 页,第405 —406 页。 [2] 民新公司由黎民伟及其堂兄黎海山、黎北海于1923 年5 月创建于香港, 1925 年2 月迁往上海,并与上海的珠宝商广东人李应生合作,由李应生主管公司 的经济和营业,黎民伟负责制作和技术。公司的主要成员大多是黎、李两家的至亲 好友。 [3][4]《张织云恋爱自白》,载电声周刊社编:《影戏年鉴》,1935 年,第 456 页。 [5] 费穆:《阮玲王女士之死》,载《联华画报》第七卷第五期,“阮玲玉女 士逝世周年纪念号”,1936 年3 月1 日出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