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攻 《新女性》一片是用一种紧凑的快节奏拍摄完成的,一是因为蔡楚生已决定拍 完此片后就赴苏联学习,苏联方面已为他的访苏之行作出了安排(后因一些变故, 蔡楚生未能如期前往);二也是因为传统的新年佳节将临,若赶在春节期间这黄金 时段上映,票房价值就会高出一些。时间紧迫,再加上该片所特有的压抑悲凉气氛, 使得《新女性》的片场一反以往拍片时的轻松热闹,显得凝重而严肃。 《新女性》的拍摄周期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仍倾注了剧组成员 的许多心血。作为导演的蔡楚生运用其娴熟的导演技巧,在女主角韦明身上寄予了 他对被压迫被污辱的知识女性的无限同情;对于影片中恶势力的代表王博士和齐为 德则给予了有力的鞭挞,王博士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他已为人夫,且夫人就是韦明过去的同学,为了引诱韦明,竟恬不知耻地声称自己 尚未结婚,在遭到韦明严词拒绝后,又采取了种种卑劣手段迫韦明就范,其丑恶嘴 脸暴露无遗;在小报记者齐为德身上,影片着墨并不多,但就是这不多的几次出场, 已将这个无耻文人的下流心态和以造谣为能事的看家本领入木三分地展示在观众面 前。 阮玲玉为了演好韦明这一令她心痛的角色,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拍片中去,在片 中饰演余海涛的著名影人郑君里回忆道: 在影片《新女性》里,我记得十分清楚她(指阮玲玉——引者注)对角色的准 备工作做得非常严肃,一反以前在摄影场内谈笑风生的习惯。每个镜头的排演和拍 摄都准备好充沛饱满的情绪,一丝不苟,特别当她拍女作家自杀那场面时,每个镜 头都是真情毕露,声泪俱下,一场戏拍下来,她的神经似乎被震撼得支持不住。这 该算是阮玲玉在表演上最下气力的一出戏。可她对于女作家的生活毕竟是有距离的, 她虽然决意急起直追,却不能像对待熟悉的角色那样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在某些 场面中,她的朴实自然的演技反而为刻意求功(工)所替代。可是,这部影片作为 阮玲玉接触新的思想、新的生活的开端,她对旧的憎恨、对新的热爱的感情,从来 没有表现得这样鲜明,强烈而饱满![6] 阮玲玉在《新女性》开拍不久,又被罗明 佑点名在其亲自编剧并参预导演的《国风》一片中担纲主演,同时拍摄两部影片并 未使她对韦明的塑造有丝毫懈怠。在《国风》中与阮玲玉饰演一对姐妹的黎莉莉虽 没有参加《新女性》的拍摄,但她经常来到《新女性》的摄制组观看阮玲玉表演, “借以提高自己的演技”,因而,她对阮玲玉的观察更为细致。 记得有一次我到摄影场去,正赶上她要拍摄服安眠药的镜头。拍摄之前,她独 自静默一会,就很快进入角色之中,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服安眠 药片。出现在银幕上的是她的面部特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看到随着她吞 下一片又一片安眠药片,她的眼神起了错综复杂的变化,流露出一个自杀者在这生 死关头的矛盾心情,表现出她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惧,她的愤怒和悲哀;从她眼 神的变化中也可以看出是谁杀害了她!她在演这场戏时非常激动,事后还哭了大半 天,在场的人也都深为感动,沉浸在这个悲剧之中。[7] 尽管黎莉莉与阮玲玉已有 过几次合作,对阮玲玉的表演才华曾多次亲眼目睹,但阮玲玉如此情真意切的忘我 表演,仍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后来她问阮玲玉:“你在表演服安眠药的刹那 间,心中想些什么?”阮玲玉略想了一下,答道:“很不幸,我也有过相似的遭遇, 只是我没有死成,我在演这场戏时,重新体验了我自杀的心情。在自杀的刹那间, 心情是万分复杂的,我想摆脱痛苦,可是反而增加了痛苦,有很多人的面孔出现在 眼前,其中有你最亲爱的人,也有你最憎恨的人,每当一片安眠药吞下去的时候, 都会有一种新的想法涌上心头……”作为导演的蔡楚生对阮玲玉在片中的表现更是 极为满意: 在《新女性》的合作过程中,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上看到她(指阮玲玉——引者 注)许多好的表现,也从她的片言只语中,或通过剧情的矛盾斗争她所表现出来的 强烈的感情中(只有在这时她才是没有任何保留的),看到她内心在赞成什么,反 对什么,她在向往什么,又在追求什么;我们都十分敬重她,也为她在思想上的这 种进步而高兴;但她终究是一个太温情,感情太脆弱的人,我们又无时不为她的处 境而耽无穷的忧虑。[8] 《新女性》一片的拍摄使阮玲玉和蔡楚生结下了深厚的友 谊,蔡楚生在阮玲玉身上不仅看到了作为一个优秀演员所具有的良好素质,为她在 表演艺术上的不懈努力而感动,而且更钦佩阮玲玉从不张扬、与人为善的谦虚风格 和积极追求进步的强烈愿望,这些优秀的品格在当时的成名女影星中是极为少见的, 而对阮玲玉的苦难身世和个人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则深为同情;在阮玲玉,通过《新 女性》的拍摄,对蔡楚生的才华和为人也深为折服,她体会到,蔡楚生在导演这部 影片时,表现出了他对被压迫被侮辱的女性发自内心的深深同情,因此,与她所碰 到过的多位导演不同,她在与蔡楚生讨论剧情之余,有时也会借分析女主角心态的 机会,隐约地表露出内心的苦闷,对于阮玲玉内心的痛苦和矛盾,蔡楚生是明确地 感受到的: 阮(玲玉)在那时的实际工作中,通过作品所揭露出来的,使她看到了荒淫无 耻的剥削者的日益富有,正直善良的被剥削者都日益贫困的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化, 这使她对自己的生活、以及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人,都有着较本质的、更进一步的认 识和看法,因而她并不满足于她在那时所已获得的所谓“幸福”。她的思想陷于极 大的矛盾,她在做着强烈的自我斗争,她的心境是十分苦恼与纷扰的,而也正是一 种进步的,向上的表现。她想丢掉什么,又取得什么,她渴望飞跃,渴望有一天能 像一个真正的劳动者的好女儿那样朴素而坦直地站立着,那样有出息地工作着;但 走惯了的人生道路却又不能不在牵扯着她,迷乱着她的脚步和方向,要她重回故辙。 她在表面上虽是一个有说有笑的人,但事实她却是一个深沉的,或“有教养” 的人,她从不愿多谈她自己的什么,也从不愿在人前批评谁或骂谁——即使是对她 所最厌恶的人也如此;因此只有稍微了解她的人,才知道隐藏在她那笑声后面的内 心的忧惶、矛盾与痛苦![9] 蔡楚生正是那极少数了解到阮玲玉内心苦楚的人中的 一个,共同的追求沟通了两颗心灵,爱情在他俩的心中萌生,但是,生活的磨难使 得他俩特别是阮玲玉在真正的爱情降临时裹足不前,令人十分可惜的是“这两位彼 此倾心相许的艺术家,各自痛苦地扼杀了燃烧的热情。阮玲玉力图改变命运的努力 落了空。”[10]阮玲玉失去了摆脱其魔魇生活的最后一次机会。1935 年2 月,《 新女性》片成,在公映前,循惯例先在金城大戏院举行献映礼,招待部分人士观看, 其中有一些新闻记者。当影片映及黄色小报记者种种下流无耻的情节时,在座的一 些记者被戳到了痛处,有些坐不住了,熬到影片映完,在观众一片热烈的掌声中, 他们却忿忿然地夺门而出。看到这些记者因气急败坏而扭歪了脸的样子,在场的联 华公司老板们心中不免担忧,这些记者们手中掌握着舆论工具,若让他们兴风作浪 起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帮记者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急冲冲走出影院后即在附近的一家饭店开了 个房间,策划起针对《新女性》的阴谋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将《新女性》的编剧 孙师毅和导演蔡楚生痛骂一通之后,一致认为决不能让这部揭露他们无耻面目的影 片公映,否则今后这脸还往哪儿搁。但转念一想,“联华”既已将这部耗费了不少 钱财且肯定会得到老百姓欢迎的影片拍成,决不会同意把它打入冷宫的,而“联华” 的后台老板不算软,要迫使“联华”就范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凭着他们几个人 要想扳倒“联华”不免有点自不量力。正当他们中大多数人有点泄气的时候,有人 献计道:“凭我们这几个人的道行自然还浅了点,但我们何不借助当局的力量呢, 对于‘联华’、‘明星’、‘艺华’这些近年来专拍鼓吹阶级斗争影片的公司,当 局不是也很恼火吗?大家不会忘记一年多前‘艺华’被捣毁的事吧?”一句话提醒 了众人,于是低沉的情绪又变得亢奋起来,几经商量,最后决定抬出上海市新闻记 者公会来与“联华”抗衡。于是,这几位吃了兴奋剂一般的记者一窝蜂地来到记者 公会,将《新女性》一片添油加醋地数落了一番。记者公会乃一官方机构,得此讯 息,当然不肯放过整治因拍左翼影片而令当局十分不满的联华公司的机会,随即召 开执监委员会议,正式作出决议,向联华公司蛮横地提出了三个条件:“一、联华 影片公司登报向全国新闻记者道歉。二、保证以后不得再有同样事件发生。三、将 《新女性》影片内有意尽情侮辱新闻记者部分截去。”[11]那些黄色记者们更是扬 言要把蔡楚生、孙师毅“骂出上海”。 对于来自记者公会的压力,《新女性》的编导者孙师毅和蔡楚生旗帜鲜明地顶 了回去,他们也极力劝说“联华”的决策者们要顶住压力,严词拒绝记者公会提出 的蛮横条件。为了公司的声誉,“联华”的老板们也不愿意接受这三项条件,但他 们又不愿和记者公会正面冲突,于是采取了推托和拖延的办法。当扛着记者公会牌 子的记者们找上门来时,他们口头表示考虑接受条件,在被问到何时实施条件所规 定的登报道歉等内容时,他们则推说导演蔡楚生坚决反对接受条件,公司也无办法。 记者公会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后并不甘心,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策划后,“记者 公会,于无可奈何之中,遂与新闻报汪伯奇,申报马荫良,时事新报大晚报张竹平, 时报陈冷血,晨报潘公展等恳商,以后关于联华广告,请一律拒登,一面复与编本 埠新闻及电影栏诸同志议决,如有联华宣传稿件,从此永勿刊载,以示各不合作。” [12]记者公会此举令“联华”的决策者深感忧虑,电影公司失去报刊的宣传是一件 不可想象的事,他们只得让步了。于是背着蔡楚生、孙师毅等,请出汪伯奇和马荫 良从中斡旋,表示将接受条件,并在各报刊登道歉广告曰:“敝公司《新女性》影 片中穿插新闻记者之片断中引起上海市新闻记者公会之不满后,蒙汪怕奇、马荫良 先生允为调停,敝公司深为感歉,现将片中欠妥各节剪除,已圆满解决。”随即向 记者公会发出了正式道歉的函件。记者公会将该函也在各报刊登,全文如下: 敬启者,敝公司出品《新女性》影片,以中有插入新闻记者片断,致引起贵会 之不满,敝公司深为抱歉,贵会提出二项办法,与第一条修剪有关各点及第三条保 证以后不再有同样事件发生,业已在前敝公司复函声明遵办外,特此谨致意,此致 上海市新闻记者公会。[13]对于“联华”老板们自认为的“圆满解决”,蔡楚生和 孙师毅等正直的电影工作者都表示了极大的义愤,他们坚定地说:“看谁笑到最后, 笑得最好!”经过此番周折之后,《新女性》终于再度公开与观众见面,虽然被迫 删去了部分镜头,但影片仍给人以强大的震撼,进步影评给该片以高度评价,并对 某些记者及记者公会的行径予以严厉的驳斥。诚如有的影评所言: 《新女性》中表现了某种新闻记者的卑鄙无耻而引起了一个大浪,终于删剪道 歉了事。其实,这种事件是十分可笑的。…… 无论哪一种职业中,总有不良分子存在,只要稍有头脑的人,总会知道是特殊 的。艺术品暴露某种职业中的败类决计不会使人怀疑整个干某种职业的人,假使表 现了一个败类,就算侮辱全体,那末以后的电影中就不能再有坏人出现,……天下 之大真无奇不有,无理取闹之人到处即是,我们自然更不能用“无则加免有则改之” 这种老话来要求他们,但是我们至少希望他们不要失去理性,……这样不但是中国 电影界之幸,也是新闻界本身之幸,严格的检查自己的队伍吧,把这样的败类暴露 和清除吧。[14]影评家和观众对主演该片的阮玲玉在片中的表演也给予了充分的肯 定,《新闻报》的影评是这样说的:“至于演员技巧的评价,我可以说,都是很高 的。阮玲玉的一场含泪出卖自己的戏,是不能再逼真了。观众们尽在伤感地流泪, 啊,阮玲玉的魔力!”[15]那些黄色记者们对如此结果当然不满意,既没能将《新 女性》打入冷宫,更没能将蔡楚生和孙师毅骂出上海,他们十分恼火,几天后,再 次聚集在一起,商量进一步进攻的策略。 有人进言道:“看来我们是骂不倒蔡楚生和孙师毅了,我们何不找个软的来捏, 那《新女性》的主演阮玲玉难道也不怕我们骂吗?”“对!对呀!”另一名记者点 头附和道,“这阮玲玉身上倒是有些文章可以做做的,大家都听说了上个月唐季珊 告张达民的那个案子了吧,本人就写过几篇独家新闻,把这事好好渲染过一番,我 们何不趁此机会劝劝张达民也来告阮玲玉和唐季珊一下,只要这场官司打起来,凭 着我们几位的生花妙笔,我就不信骂不倒她阮玲玉,我看还有哪个敢再与我们作对。” 此言一出,人人叫好,当即计议停当,分头行动。阮玲玉哪里知道,一个矛头直指 她的阴谋已经出笼。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