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 在胡蝶与阮玲玉的最后一次见面几天后,“《新女性》事件”发生了。 看到一些记者拼命地攻击《新女性》及影片的编导孙师毅和蔡楚生,百般阻挠 该片的公映,阮玲玉既气愤又担心,气愤的是这帮记者的蛮横和无耻,使得自己投 入了许多心血拍摄的影片不能与观众见面,担心的是记者们会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主 演该片的自己。后来,事件虽以“联华”老板的妥协而告一段落,但阮玲玉的担心 并不是多余的。在《新女性》公映后不久,就发生了前文曾提及的一帮记者再次集 会于某饭店,商量重新进攻的谋略的那一幕。 在那次集会上,阮玲玉被确定为他们下一步要攻击的主要目标。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张达民刚刚跨进一家赌馆的大门,即被两位自称为记者的 人拦住,说要采访他,他们把张达民拉到附近的一家酒店,要了个包间,点下了一 桌颇为丰盛的酒菜。张达民见两位记者如此盛情,颇有点受宠若惊,两杯酒下肚后, 即表示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们早知道张先生乃直爽人。”一位记者开言道,“只不过在前些天的 诉讼期间,张先生是不是已经把所有你与阮玲玉女士的事都跟我们的同行讲了?也 就是说张先生恐怕已没有多少独家新闻能向我们提供了吧。”张达民闻言脸上微微 变色,有些恼怒地说:“你们既已知道,那还来找我做什么,要寻开心怎么的?” “张先生误会了,”另一位记者微笑着说道,“我们今天来找张先生,一来当然是 为了采访,看看张先生是否还遗漏了什么重要情况没和记者们讲;二来也是为了表 示我们对张先生的支持和同情。张先生原是受害者,怎么反倒成为被告,我们实在 想不通,虽说法庭主持公道,判张先生无罪,但总是有损张先生的名声,难道张先 生准备就此忍气吞声拉倒了不成?”“唉!”张达民一声长叹,记者一席话触到了 张达民的痛处,他原本一直是想用诉讼来要挟阮玲玉,让她乖乖地掏钱,不到万不 得已并不打算真的诉诸法庭,想不到自己未曾起诉,却已先当了被告,心头这口恶 气自然难消,但他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能够奏效的报复办法来。最好的以牙还牙的 办法莫过于真的到法院去告阮玲玉、唐季珊一把,但手头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材料来 确保自己获胜,若是官司打败了,这笔律师费可够他付的。为了应付唐季珊的起诉, 他不得已请了辩护律师,已付出了一笔可观的费用,若再请律师来打官司,他实在 已付不起这笔钞票了。自己捉襟见肘的窘境却不便向外人道来,有苦说不出,故而 只能长叹一声。 两位记者见此情形,会意地一笑,其中一个开口言道:“我们知道张先生是个 宽宏大量的人,不去跟唐季珊这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计较,但我们这些旁观者实在 看不下去,因此想出来为张先生打个抱不平。”张达民毕竟也是个精明之人,心想, 世上哪有如此好事,竟会有人出来为我鸣不平,一准有什么目的,于是他不动声色 地端坐着,且看这二位如何说下去。 “当然,也许是我们多管闲事,”见张达民不动声色,另一位记者只好接着说 了下去,“不过我们当记者的就是看不得有人被欺侮,所以今天才来找你,我们想, 只要你张先生还是个有血气的男子汉,就不该咽下这口气。”张达民看这两人一唱 一和地又是劝说又是激将,料想我不表个态他们是不肯说出真实目的来的,于是说 道:“我本来是不想和他们一般见识的,可听了二位这一番话,这口气我倒真的是 咽不下去了。不知二位有何高见。”“高见不敢当,不过我们既然要为张先生说话, 当然也是作了一点准备的。我们仔细研究了上次讼案以来的所有资料,我们认为, 你完全可以起诉唐季珊和阮玲玉。”“是的,”另一位记者接着说道:“阮玲玉原 来是你的太太,唐季珊竟然乘虚而入霸占了她,你可以诉唐季珊和阮玲玉妨害家庭 和通奸罪;阮玲玉在跟唐季珊走时带走了你的财物,还曾私刻过你的印章,你可以 诉他们侵占和伪造文书罪。”张达民听后,很有些失望,就这破主意,我早就想到 过了,若阮玲玉和唐季珊真的犯有如此罪行的话,那还用你们教,我早就去告他们 了。我若真的到法院去告了,却又拿不出证据,到头来还不得输,还不得赔钱。这 赔本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两位记者见到张达民不以为然的神情,并不在意。一位说道:“张先生是聪明 人,这主意张先生一定已想到过了,只是张先生觉得证据不足,未见得能够告得赢, 反倒要受损失,是吧?”张达民被说破了心事,只好红着脸点点头。 “所以我们今天才来找张先生商量,只要张先生愿意在法院起诉,不管是输是 赢,所有费用全由我们包了,若打赢了张先生得到的赔偿我们分文不取,万一打输 了,张先生也没有什么损失,还可出口恶气。不知张先生意下如何?”“这当然好, 可是……”张达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不由对两位记者的真实动机产生了怀疑。 “张先生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肯出这笔钱是吧?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们 主要是为了替张先生鸣不平,另外嘛,今天和张先生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觉得特别 投缘,也就不把张先生当外人,实不相瞒,我们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前些日子上映 的阮玲玉主演的《新女性》一片你知道吧,阮玲玉竟敢在影片中丑化我们新闻记者 的形象,我们要教训教训她。只要你把刑事诉讼的起诉书——注意,必须是刑事诉 讼——交到法院,我们就会让她好好领教一下我们的厉害。”记者说完,脸上露出 了恶狠狠的表情。 原来如此,张达民恍然大悟,“那好,我们就一言为定,明天我就去请律师, 至于……”未等张达民说完,他身旁的那位记者已打开了皮包,从中拿出早已准备 好的一个信封,“这是一点小意思,张先生先用着,随着案件的进展,我们会及时 付出下一笔的。”当张达民从记者的手中接过那装着钱的信封的时候,一桩罪恶的 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有了记者的撑腰和资助,张达民立即来了精神,第二天他就聘好了律师,竟然 在特区第二法院的刑事初级庭和刑事地方庭同时提起诉讼,在刑事初级庭他控告阮 玲玉侵占和伪造文书罪;在刑事地方庭他控告阮玲玉和唐季珊妨害家庭和通奸罪。 张达民在黄色记者的怂恿下,以刑事罪起诉阮玲玉是有着险恶用心的。一般说来, 此类涉及到家庭纠纷和财产分割的案子,均是提起民事诉讼,民事诉讼原、被告均 可委托律师办理而不必亲自到庭;但刑事诉讼被告不仅必须到庭,而且还必须站入 法官案台右角的一个竖立的齐胸高的方形木桶内,每次庭讯结束,还会来个“庭谕 交保”,即被告须找一家店铺,书面担保被告下次被传讯时会准时到案。张达民和 黄色记者们的目的是非常明确的,能打赢这场官司最好不过,打不赢也可确保能彻 底羞辱阮玲玉一番。 当然法院不可能光凭张达民的胡言乱语就会受理,他还必须拿出一定的证据。 张达民的唯一证据就是所谓阮玲玉私刻他的印章,侵占了他名下万国储蓄银行的一 个二十元的存折。其实,这笔存款是阮玲玉的母亲何阿英的,只是借用了张达民的 户名而已。但此事却被张达民和他的律师钻了空子,使得他以刑事罪控告阮玲玉的 阴谋得逞了。 1935 年2 月27 日早晨,上海特区第二法院门前出现了一个多月前在特区第 一法院门前曾出现过的盛况,法院的大门尚未开,门前已拥满了前来旁听的人。今 天,张达民在特二法院刑事初级庭起诉阮玲玉侵占和伪造文书罪的案子将在此开审。 经过报纸的大肆渲染,此事已成了人人皆知的社会新闻。 不少人手上还拿着旁听券,使得没有券的人很是担忧,纷纷向持券人打听他们 手中的旁听券从何而来,持券者们有的摆出神秘莫测的样子,不愿透露,有的则得 意洋洋地吹嘘是购买某报时获赠的,还有的说是提前一天来法院领取的。 法院方面已料定此案经报界热炒后,旁听者必定很多,为防止法庭秩序因此而 大乱,已作好充分准备。上午八时半,法院大门打开,旁听人众一下子冲进院内, 可当他们想进入审理张达民诉案的第二庭时,第二庭的大门却只开了一条缝,只见 刑事初级庭的司法警长“派警员法国人督率法警数人,在庭内维持秩序,并在法庭 门口点收旁听券,无券者一律屏退,禁止人内。”持券的旁听者们兴高采烈地鱼贯 进入庭内,找个合适的座位坐下,顿时有了一种身在戏院看热门戏的感受,并为自 己捷足先登搞到了入场券而沾沾自喜;被阻隔在大门之外的众多无券者,则犹如无 票的戏迷,虽明知永远也等不到退票,却仍仁立在寒风中,久久不愿离去。 九时许,原告张达民偕律师步入了第二庭,引起了旁听席上一阵小小的骚动, 但在几乎所有的旁听者看来,他远非本案的主角,阮玲玉才是他们真正等着要看的 人。旁听者中,可能也有一些阮玲玉的影迷,平时见她一面不易,借此机会得以亲 眼看一看心目中的明星,但更多的则纯粹出于对名人尤其是电影女明星个人隐私的 兴趣,为自己茶余饭后增加一点可以向人炫耀的谈资。然而,不管旁听者们出于何 种目的,他们今天都有些失望,阮玲玉并没有亲自出庭应诉,而只是由她的律师代 表她到庭。 九时二十分,法官孙彭衔及书记官黄承懋入庭升座,庭审正式开始。循例先问 原告人姓名、籍贯、住址,张达民一一作答,书记官则记录在案。法官再问被告, 阮玲玉的辩护律师起而答道:“被告阮玲玉女士今因病不能到庭,已委托本律师全 权代理,这是阮玲玉女士签字的委托书。”说完,将委托书递交给法官。 法官对是否准许阮玲玉不到庭应诉未明确表态,转而向张达民提问:“你是否 控告阮玲玉侵占和伪造文书罪?”“是的。”张达民答道。 法官又问:“你是否还在本院地方庭控告阮玲玉和唐季珊妨害家庭等罪?” “是的。”张达民再次答道。 “本庭已调阅两案案卷,本案与你在地方庭的控案有连带关系,”法官宣布, “因此,本庭议决,本案移送地方法庭并案审理。现在退庭。”[7] 虽然此次庭审 法官与原、被告之间实质性的对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但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记 者们却依然写出了长篇大论的报道,当然,报道的主要内容不可能是庭审,而仍然 是大谈阮玲玉与张达民和唐季珊如何如何,且在此后数日中,此类真假相杂绘声绘 色的以“私生活”、“秘闻”等为题,充塞着“诱奸”、“通奸”等字眼的所谓报 道连篇累牍地出现在各报尤其是一些黄色小报上,极为放肆地对阮玲玉进行诬蔑、 攻击和谩骂,那些被《新女性》一片戳到了痛处的记者们果然大显身手了。 面对着“一犬吠声,百犬吠影”的汹汹之势,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应付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