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 谁不爱惜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能有一次,而阮玲玉年仅26岁,正是 青春好年华,事业如日中天之时,然而,阮玲玉却不得不以自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来向恶势力作最后一次的反击,她作出这个决定当是在她明白了出庭已不可免之后 的不久,我们已无法确切地知道阮玲玉那时的心情,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非常沉痛、 绝望和悲愤的。在决定了自己的人生最后归宿之后,阮玲玉不再把讼事放在心上, 显得格外的平静。 3 月5 日,她仍一如既往,早早地来到公司,走进摄影棚,《国风》还有最后 的几组镜头没有拍完,她要抓紧时间,不能因自己的离去而使该片半途而废。她平 静而元多大异样的举止令公司的同人们产生了错觉,谁也无法体会到她内心的极度 绝望,因而也不可能想到她已作出了可怕的决定。 到3 月7 日,《国风》的内外景戏都已基本拍完,导演朱石麟对部分外景戏的 镜头不太满意,决定8 日赴苏州补拍一部分,阮玲玉不想让朱石麟失望,但她知道 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到苏州去了。她向朱石麟请假,朱石麟当然准了她的假,还劝慰 她别把讼事看得太重,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并与阮玲玉相约,10 日在苏州等她。 当晚,阮玲玉参加了联华公司部分导演演员在黎民伟和林楚楚家的聚会。席间, 阮玲玉谈笑风生,一如平常,除了略多喝了几杯酒外,并无任何异常表现。大家都 知道,再有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她就得被迫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了,本以为她会因 此而变得忧心忡忡,可从她的外表来看,却是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也就都放下心 来。临近席终,阮玲玉起身与在座的各位一一告别,并与所有的女演员热情拥抱吻 别,大家以为这是她饮酒有些过量所致,仍不以为意,哪知阮玲玉根本未醉,这是 她在向她的同事好友诀别。 深夜,阮玲玉回到家中,唐季珊已酣然入睡,而她的母亲何阿英还在灯下等她。 何阿英深知即将到来的庭审对女儿的打击之沉重,这些天来一直愁眉不展。看着年 过半百两鬓已斑的母多,阮玲玉的心中一阵苦楚酸痛,在她已决定告别人世之时, 如果说还有什么割舍不了或放心不下的话,那就是将无依无靠的母亲和女儿。唯一 可以告慰自己的是,这些年来的辛勤工作,阮玲玉已有了一笔较丰厚的积蓄,她想 即使自己不在了,这笔钱足以给母亲养老送终和把女儿小玉抚养成人。 阮玲玉看着面带忧色的何阿英,轻轻地在她身旁坐下。何阿英问道:“后天的 讼事你有把握赢吗?”“那当然,”阮玲玉故作轻松地答道,“打赢这场官司,我 有九成九的把握,只是……”“只是什么?”何阿英关切地问道。 “只是我有些害怕出庭,法庭众目睽睽之下,我会很难堪的。”在母亲面前, 阮玲玉还是忍不住吐露了内心的烦忧。 “那可如何是好?”何阿英更显担忧。 “我们不说这些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阮玲玉赶紧打住,调转话头,“我 肚子饿了,想吃碗面条。”少顷,何阿英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快趁热吃 了吧。”“好的。”阮玲玉接过面条,“你先去睡吧,我吃完也就去睡了。”阮玲 玉目送着何阿英走上楼梯,听着她在三楼关上了房门,随即端起面条走入二楼她和 唐季珊的卧室。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安静下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 已沉入了梦乡,仲春的夜晚的沉寂而静谧。阮玲玉选择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告别 人世。她轻轻地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在抽屉的一角,藏着三瓶十片装的安眠药片, 这是她有时深夜拍片归来,因受戏中情绪感染一时难以入眠时服用的,以前都由她 母亲代为保管,每次只给她服两片,在她做出自杀的决定后,她设法从母亲那儿要 来了这三瓶药片。这时,她把药瓶全部从抽屉中取出,打开瓶盖,将三十片安眠药 悉数倒入了面条中,接着,她把拌了药的面条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阮玲玉在取药、拌药和吃药时是怎么想的,我们恐怕是永远也无法破解了,我 们只能推测,她此时的心情与她当年(1928 年)不堪忍受张达民的折磨而服毒自 杀时有些相近,她曾向黎莉莉描述过,我们不妨再一次地引用一下这段话:“在自 杀的刹那间,心情是万分复杂的,我想摆脱痛苦,可是反而增加了痛苦,有很多人 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其中有你最亲爱的人,也有你最憎恨的人,每当一片安眠药吞 下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新的想法涌上心头。”一晃七年过去了,而阮玲玉终究没 有逃得脱因为张达民而自杀的命运,当然,这一次阮玲玉被迫自杀,并不完全是因 为张达民,这也就使得阮玲玉此时的心情可能更为复杂和悲愤。 吃下拌了安眠药的面条后,阮玲玉又喝了两杯水,然后在桌前坐下,铺纸握笔, 写下遗书: 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因为我对于张达民没 有一样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别的姑且勿论,就拿我和他临别脱离同居的时候,还每 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的话,是有凭据和收条的。可是他恩将仇报,以冤 (怨)来报德,更加以外界不明,还以为我对他不住。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 之又想,惟有一死了之罢。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罢了。 阮玲玉绝笔廿四(1935 年)、三月七日晚午夜从上述遗书不难发现,已处在 生命最后一刻的阮玲玉心中痛恨的是张达民,而令她恐惧,也是令她非死不可的却 是“人言”。在写完了上面这段话之后,阮玲玉觉得意犹未尽,又提笔续道: 我不死,不能明我冤,我现在死了,总可以如他心愿: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 你而死。张达民我看你怎样逃得过这个舆论;你现在总可以不能再诬害唐季珊,因 为你已经害死了我啊。[13]写毕,阮玲玉把遗书折迭好,装入信封,并在信封上写 上“请代付各报登之阮托”,将它放入桌子的抽屉里。 一阵头晕袭来,安眠药已开始发生作用了,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由于服 药前她没和任何人透露过她要告别人世的决定,因此她还有些事情必须作些交代, 最主要的是关于母亲和女儿今后的生活,而她唯一可托付之人就是唐季珊了。虽然 她和唐季珊之间并无多少爱情可言,但两人的关系并未破裂,两年来的同居生活还 是给阮玲玉留下了一些温馨的日子和美好的记忆,她一直不愿让自己承认与唐季珊 的同居是一种失败,尽管在她的潜意识中已明白了这一点,她却始终不愿正视这一 事实。在她头脑还清醒的最后时刻,她的心中对唐季珊并没有怨恨,她提笔给唐季 珊写下了一份遗书: 季珊:我真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快,就会和你死别,但是请你不要悲哀,因为天 下无不散的筵席,请你千万节哀为要。我很对你不住,令你为我受罪。 现在他虽这样百倍的诬害你我,但终会有水落日出的一日。天网恢恢,疏而不 漏,我看他又怎样活着呢。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死而有灵,将永远护佑你的。我死之后,请你拿我之余资,来养活我之母亲 和囡囡,如果不够的话,请你费力罢! 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后尘。那是我所至望你的。你如果真的爱我, 那就请你千万不要负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缘来生再会!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 请向之收回,用来供养阿妈和阿囡,共二千另五十元,至要至要。还有一封信,如 果外界知我自杀,即登报发表,如不知请不宣为要。阮玲玉绝笔二十四年三月七日 晚午夜[14]两封遗书写完,阮玲玉感到精力已经不济,乃趋步走向床边,跌坐在床 沿,顺手推了一下熟睡中的唐季珊。唐季珊从梦中惊醒,神志已不很清醒的阮玲玉 泪眼膝胧地看着唐季珊,轻轻问道: “你真的爱我吗?”睡得迷迷糊糊的唐季珊随口应道:“我当然真的爱你。” “你能给我一些最后的安慰吗?”阮玲玉的声音已变得有气无力。唐季珊还是听清 楚了这句话,这“最后的安慰”几个字,才使他真正清醒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 来,再一看阮玲玉的神情,显然不对,急忙坐起,一边安抚阮玲玉,一边问道: “你为何这样说,难道你服毒了?”阮玲玉强打笑容,“没有,怎么可能呢。”说 完再也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唐季珊情知不对,抬头往桌上看去,只见桌边赫然摆着三只空药瓶,方知阮玲 玉果真服毒了。 以上情形是唐季珊在阮玲玉去世后向记者描述的,当时就他与阮玲玉在一起, 可信程度到底如何,已无法考证了,但从阮玲玉致唐季珊遗书的内容来看,唐季珊 所描述的阮玲玉一生中的最后几句话还是比较可信的。[15]唐季珊发觉阮玲玉服毒 后,即赴三楼叫起了阮玲玉的母亲何阿英,何阿英至二楼时,阮玲玉已呼之不应毫 无知觉了。何阿英见此情景,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唐季珊连忙说道:“现在不是哭 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把她送医院吧。”何阿英点头同意。 “可是,送哪家医院好呢?”唐季珊有点犯愁,“玲玉是个名人,若这种事情 让报界知道了,又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最好能送家外国人办的医院,这样,记 者们不容易发觉。我记得听你说过,玲玉上次服毒时,是送到日本人办的福民医院 去抢救的,我们今天还送这家医院,好吗?”何阿英是个家庭妇女,碰到这样的事 情,已慌得没了主意,只得听唐季珊的。唐季珊打电话叫来了车,和何阿英一起手 忙脚乱地把阮玲玉往福民医院送去。此时已是凌晨三时。 车至福民医院方知这家医院晚间是不留医生值班的,只有一位翻译兼助手的人 在,见送来的是中国病人,爱理不理的。在福民医院磨了有个把小时,见该院指望 不上,唐季珊仍不肯送阮玲玉到大医院救治,于是又辗转送到了一家德国人办的医 院。该院同样没有好的医生和救治设备,唐季珊打电话请来了家住老靶子路的医生 陈达民、陈继尧兄弟,共同会诊。此时天色微明,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离阮玲玉服 毒几近四个小时了,阮玲玉却还没有得到任何救治。 陈氏兄弟赶到后,才开始为阮玲玉洗胃,并注射解毒药物。几番折腾,却仍无 救活的希望。经陈氏兄弟建议,又将阮玲玉送到了设备较好的位于蒲石路的中西疗 养院进行抢救。在这里,医生继续为阮玲玉洗胃、施以人工呼吸并输氧气,但仍无 生还的迹象。唐季珊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必须通知联华公司,于是去给黎民伟打电 话,并请求他速请最好的医生来救阮玲玉的性命。 此时黎民伟已经起身,正待洗漱,听到这个坏消息后,极为震惊,慌乱中,将 瓷质的牙粉罐的盖子跌落在地,打得粉碎,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越发心惊。后 来,他把这个失去了盖子的牙粉罐改作了花瓶,一直置于办公桌的案头,以志对阮 玲玉的纪念。[16]阮玲玉一息尚存,抢救仍在进行,然而,施救的医生都已明白, 阮玲玉因服药过多,且抢救的最好时机已被延误,中毒已深,他们纵然施展浑身解 数,也顶多能延续她几个小时的生命而已,他们无力回天,只能看着死神将阮玲玉 带走。 1935 年3 月8 日下午6 时38 分,阮玲玉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