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 阮玲玉的死激起了最广大的观众和电影从业人员对她的深切同情和对致阮玲玉 于死地的社会恶势力的无比憎恨,黄色记者、张达民和唐季珊顿时成为千夫所指的 罪魁祸首,因而那帮黄色记者和一些曾热衷于渲染阮玲玉的私生活,发表过许多极 不负责的所谓新闻报道的报纸以及张达民和唐季珊都急于为自己开脱罪责。黄色记 者们仍试图误导舆论,把阮玲玉的自杀说成是受了她所主演的《新女性》一片的影 响,是《新女性》“教唆”阮玲玉自杀的。 更有甚者,“中央电影事业指导委员会”郭有守发来的唁电竟称“阅报惊闻阮 玲玉女士之讣,不意平时喜演悲剧,竟自蹈之。……”[29]对此,左翼影人予以批 驳。《新女性》的编剧孙师毅愤而写下挽联: 谁不想活着,说影片教唆人自杀吗?为什么许许多多,志节有亏,廉耻丧尽, 良心抹煞,正义偷藏,反自鸣得意之徒都尚苟安在人世? 我敢说死者,是社会胁迫她致命的,请只看罗罗皂皂,是非倒置,泾渭混淆, 黑白不分,因果莫辨,却号称舆论的话,居然发卖到灵前。[30]另有一些记者则声 称他们关于阮玲玉的报道都是“有闻必录”,“有经官的事实为依据的”,似乎阮 玲玉的死和他们毫无关系。对此种论调,病中的鲁迅先生拍案而起,写下《论人言 可畏》一文,分析了某些记者在阮玲玉自杀事件中所扮演的极不光彩的角色,指出 :“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当然,也有些报纸受到阮玲玉之死 的震动,对自己曾有意无意地加入过诽谤阮玲玉的黑色大合唱行为,有一定的反省。 在阮玲玉去世后,发表了一些比较接近事实真相的报道和悼念阮玲玉的文章。 更多的报纸则热衷于讨论阮玲玉为何要自杀。于是开列出五花八门似是而非的 所谓原因,有指张达民和唐季珊为凶手的,也有说是因为舆论的胁迫,也有说是虚 荣心驱使的,还有说“真正的刽子手,是中国的不长进的影迷”,等等,不一而足, 煞是热闹。不能说这些说法都没有道理,但这些报纸上的讨论,大多已背离了寻找 造成阮玲玉悲剧根源的初衷,有些报纸压根就从未抱有过这样的初衷,因而成了一 种文字游戏,一种空论。 还有一些小报劣性不改,在阮玲玉死后仍不放过她,继续发表许多极不负责的 文字。更形恶劣的是,有人竟利用阮玲玉之死来做投机生意,专拍武侠片的月明公 司的老板马上想到“阮玲玉死后,一般电影观众对于她底热情有增无减,对于她的 自杀,表示无限同情,他们拿得稳假使把阮玲玉的不幸事件摄为电影,营业上是一 定有把握的,于是月明公司当局就有了摄制阮玲玉自杀的电影的动机。”为了招徕 观众,他们竟想出了请张达民本人来演片中的张达民的主意,不料“张达民第一个 条件就提出须以一万元为酬”,再三商量仍谈不拢,此事方才作罢。[31]不久,在 舞台上就有了《阮玲玉香消记》的新剧的上演,因其剧本和表演均堪称恶劣,遭到 观众抵制,后由国民党的中宣会下通令禁演。 在阮玲玉自杀事件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凶手角色的张达民在阮玲玉去世后进行 了令人恶心的拙劣表演。3 月8 日晚,张达民正在扬子舞厅跳舞,一位熟人走过来 告诉他阮玲玉已自杀身死,张起初不信,当他确信此乃真事后,心中一阵发虚,因 为他明白他是逃脱不了凶手的罪责的。他赶到殡仪馆,趁隙溜了进去,见到了阮玲 玉的遗体。他的大脑急速地转动起来、明日各报将此消息一登,自己必定立时成为 万众唾骂之人,得设法为自己开脱,一时苦无良方,只得先回家再说。一夜苦思冥 想,终于想明白一点,要人们不骂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相信他是爱着阮玲玉的, 他所恨的只唐季珊一人而已。 第二天一早,张达民找到了与自己相熟的记者,拿出一块丝巾,指着上面的两 块红斑说,这是他昨晚去殡仪馆见到阮玲玉的遗体时,用丝巾擦拭的阮玲玉嘴边的 鲜血,他要将此丝巾永久保存,以志纪念。说完,将丝巾系在了颈上。[32]其故作 姿态,的确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他在见另外一位记者时,更大言不惭地说道: “余刻下所受之刺激及精神之痛苦,实甚于死者百倍。方寸间,乱不堪言,实无精 神,能与君作长谈,惟一言以蔽之,愧恨自己缺乏金钱,以及交友不慎,以致美满 家庭,有如今日之结局,若《啼笑因缘》中之沈凤喜与樊家树之结果,事实俱在, 夫复何言,惟有由社会民众加以公评耳。”[33]他竟能说出他的“痛苦”“甚于死 者百倍”这样的话,并以张恨水先生的名作《啼笑因缘》中的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 的青年学生樊家树自比,其无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阮玲玉的死讯公布后,特别是阮玲玉的遗书发表后,张达民果然受到了多方谴 责,张达民读了报上所载阮玲玉遗书的全文,阮玲玉死前对他的怨恨,白纸黑字, 写得清清楚楚,但阮玲玉在遗书中所言“张达民,我看你怎样逃得过这个舆论”未 免把张达民想得太好了一点,早已没了廉耻的他,哪里还在乎所谓舆论的谴责。不 仅如此,当有记者问他对阮玲玉的遗书有何看法时,他竟能振振有词:“(遗书) 已见报载,惟详细察其字迹,与阮之笔迹不对,但尚不能确定,但余对于此事,决 心追究,决不使犯法者逍遥法外。”[34]当然,阮玲玉的葬礼他是不敢参加的,他 声称他是“不愿徒增悲痛”才不去的,数日后,他又忸怩作态,来到阮玲玉的墓地, 献上一束鲜花。 唐季珊在阮玲玉死后为了逃避罪责也进行了充分的表演,他利用阮玲玉至死也 没有完全识破他的本来面目这一点大做文章,首先在各报刊登“报丧”的告示,称 “唐季珊夫人(即阮玲玉女士),痛于国历三月八日戌时寿终沪寓,兹择三月十一 日申时,在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大殓,择日出丧,谨此讣闻。 唐敬玉堂谨启。治丧处设万国殡仪馆。”[35]俨然以阮玲玉的丈夫自居。在阮 玲玉入殓的仪式上,每位发言者都心情沉痛地缅怀阮玲玉的业绩和为人,独独唐季 珊致词时大谈他与阮玲玉的所谓真正的爱情,痛骂张达民兴讼害死了阮玲玉,似乎 阮玲玉的死与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关系。“举殡时,唐季珊特制法琅纪念章数千枚, 贻送殡之人,上刻‘唐夫人阮玲玉女士纪念章’字样,但联华公司同人,得此章后, 即予退还,亦有当即用刀将唐夫人三字镌去之者。送殡之人,亦多设法除去唐夫人 三字。”明星公司则明确表示,只要由唐季珊主持阮玲玉的丧事,“因唐(季珊) 为电影界之罪人,致阮(玲玉) 于死之导火线,”“明星”绝不以公司的名义参加。[36]可见,尽管唐季珊拚 命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热爱阮玲玉的电影界同人和观众都清楚唐季珊也是杀害 阮玲玉的凶手之一。阮玲玉去世后,张达民控告阮玲玉和唐季珊的案子仍按原定时 间3 月9 日开庭。张达民纵然脸皮再厚,此时也不敢出庭了,遂托故由其律师代到, 而唐季珊则装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到了法庭,理直气壮地站在被告席上。此日 庭审并无结果。3 月17 日再次开庭,这一次张达民、唐季珊及双方的律师均到庭。 张达民在庭上大放厥词,说他和阮玲玉曾多么相爱,并拿出一幅两人的合影来证明 他和阮玲玉是履行过结婚手续的,因而,唐季珊与阮玲玉的同居是破坏了他的家庭。 张达民陈说时,“精神兴奋,声色俱厉,屡次以指触唐鼻,为庭上喝住”。唐季珊 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微笑地答辩,称他与阮玲玉正式同居之时,阮玲 玉早已与张达民办理了脱离手续,并当庭出示了由张达民和阮玲玉共同签字的脱离 同居关系约据。张达民变得面如死灰。3 月22 日,法庭对此案进行判决,结果是 唐季珊无罪。理由是张达民无法证明他与阮玲玉有合法的夫妇关系,而在脱离关系 的约据上清楚地写着是“恋爱同居”,所以张达民的诉讼请求不能成立。[37]唐季 珊得意洋洋,张达民则恼羞成怒。不日,张达民向江苏高院三分院提起上诉,旋被 驳回。 此后,张达民总有过街老鼠之感,在上海有些呆不下去,遂赴香港。1938年10 月25 日因患疟疾,病死于香港。 唐季珊在阮玲玉自杀后,曾声称“余对玲玉之死,可谓万念俱灰。今生今世, 余再不娶妻,愿为鳏夫至死。”可他后来还是娶了一位新夫人——毕业于英国剑桥 大学的王右家。婚后迁居台湾,在台北北投置下一座别墅。不久唐季珊又爱上了一 位酒吧女郎安娜小姐,王右家一气之下出走香港。唐季珊晚年在经营上遭到惨败, 被迫卖了别墅,捧着茶叶,沿街叫卖,潦倒而逝。 阮玲玉的母亲何阿英得到了唐季珊的赡养,1962 年病逝于上海。阮玲玉的养 女小玉改名为唐珍丽,亦由唐季珊抚养到中学毕业,后赴泰国定居。 阮玲玉之死在轰动了一时之后,复归于沉寂,诚如鲁迅先生所言,“她们(指 艾霞和阮玲玉——引者注)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 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以阮玲玉个人的力量,纵然 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仍无法与黑暗的现实相抗衡,活着的人们为了继续活下去仍 要不停地奔波,电影还在拍,报纸仍在出,阮玲玉既不是第一个也远不是最后一个 黑暗势力的牺牲品,但是,她是她们之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一个,至少在电影界和 喜爱中国电影的人心目中是这样。 阮玲玉的去世宣告了一个时代——中国电影的默片时代——的结束。尽管在20 年代未有声电影就传入了中国,在1931 年中国的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 也已经诞生,但中国电影从无声到有声的过渡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阮玲玉正 是在这个时期展露出她在默片表演方面非凡才华的。尽管阮玲玉在她的有生之年从 未获得过“电影皇后”这样的桂冠,但她在所有热爱她的影片和她的表演才华的人 们心目中,她就是一位“影后”———位无冕的“电影皇后”。在某种意义上,我 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有了阮玲玉,才使中国的默片在行将为有声片所取 代的最后几年中,放射出了令人炫目的光彩,从而也使得这个过渡时期被拉长到了 五年以上,随着她的去世,中国电影也正式告别了默片时代,而走入了有声片的时 代。阮玲玉给默片时代中国银幕留下的许多不可磨灭的艺术形象,已永远地载入了 中国电影的史册,任何人要谈论默片时代中国电影表演艺术的最高成就,就不能不 谈阮玲玉。她去世已六十余年了,与她同时代的电影明星大多早已被人们所淡忘, 而阮玲玉却始终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她个人的经历固然坎坷不幸,令人唏嘘叹息, 难以忘怀,但更令人铭记的还是她的才华和艺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