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我当相声演员以后之三 谁不喜欢快乐,谁不愿意欢笑,每次演出望着观众惬意的笑脸,我不止一次这 样思索过。想笑,简直太容易了。在冰上出溜一个大跟头,有人捂着嘴会笑;严肃 的场合,不留神说了一句很不恰当的词,大家嘻嘻要笑;扯谎者不能自圆其说,人 们嘲笑;无理者振振有词,群众讥笑。 有的事,让人一笑了之;有的事,让人笑后自觉失态;有的笑完能引以为戒; 有的在笑声中就能勾起浮想联翩……畅怀的酣笑,悄然的微笑,胜利的自豪,相逢 的喜悦,大千世界有生活的地方,准有笑。 鲁迅笔下的阿Q ,滑稽之至,一句“妈妈的”就会令人捧腹,笑一过,总有人 摸摸自己的头,似乎上面也有一根不长的辫子;银幕上的“流浪绅士”——查理, 让大机器搞得神经都机械化了,拿起工具一下一下地拧人家身上的钮扣,笑余,人 们都带着几分辛酸;牛得草演的芝麻官,甭说脸上的豆腐块儿,就是那歪歪扭扭的 帽翅,在人们的笑声中居然显得几十分的可爱和漂亮。在艺术世界里,人们创造的 笑声硬是代代相传,久而不乏其味。于是,我又在想:笑——像生活的镜子,又像 警世的座右铭,又像探索人生、探索艺术内涵的专用器皿。这倒不是因为我从事的 相声艺术,而是因为大自然赋予人们的这种本能——笑,所包含的内容太丰富了, 可以说有启迪,有深思,有醒悟,有针砭,有鉴戒,有褒扬,有做人的准则,有生 活的哲理。这样,作为我,一个从事笑的艺术的文艺工作者,不得不认真地想一想, 我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笑声。 不是没有伙伴告诉我:“相声让人乐了就行,讲大道理教育人,没人听。”这 里,我想起一个晚上,一个中山公园静谧的晚上。耳朵里还轰响着刚刚在音乐堂演 相声时观众哄堂的笑声和雷鸣般的掌声,我和一个文学杂志的老编辑,步出公园。 她淡淡地对我说:“我从不让我的孩子听相声,为这事我们经常吵嘴。我有我的理 由,孩子们识别是非能力不强,一听相声嘴里就学点不三不四的东西。”她平静得 使我惊讶,把我的脑子从乱哄哄的剧场拽到我们步行的甬道上,拽到浓密的树丛中, 拽到一个安静便于沉思的环境。 我借着暗淡的路灯,注视着老妈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是偶尔才有的忧虑。她是 搞文学的,是搞形象思维的,大概她懂得在这个时刻,我刚刚沉浸在观众热情的赞 扬中,应该讲什么样的话使我冷静。然而,她不是做作,是内心思想感情的流露。 接着,她又告诉我,有读者向编辑部投书反映:现在的相声,该回天桥去演了!我 听完一震!天桥,那是旧社会艺人们在街头卖艺的集中地,是艺人饱受恶霸、财主 欺凌与剥削的场所,是为了养家糊口挣几个钱,艺人们不得不在那里投那些纨袴子 弟、有闲阶级穷奢极欲之所好,表演中充满谩骂、色情及庸俗的内容。经过了怎样 的努力啊!经过了几代人的奋斗啊! 脱俗出新,剔弃糟粕,改革实践,我们才有了今天的相声,有了今天能登上大 雅之堂、为千百万人民群众所喜欢的相声。怎么着,再回天桥去演?老一辈呕心沥 血开出的路,我们不往前走,一个回马枪杀回天桥……? 我记着那天,我语言颤抖 地对那位老妈妈说:“我会好好想想的。”时隔两年,又是一个晚上,在北京电台 庆祝对外广播三十周年茶话会上,我和李文华演出了相声《时间与青春》。也是一 位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找到李文华:“老李,什么时候播这段相声?我让我两个儿 子去听,现在的孩子,不能让他们有了白头发再去想时间啊。”她也看见了我,拉 起了我的手,没再说什么,可刚才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指了指我手中提包里的一大 叠信对她说:“许多观众写来的,全告诉我们多演这样的作品。”真的,如果不是 在那种场合,不是在那大家都准备匆匆离去的环境中,我会把这些信一篇篇地念给 这位老妈妈听。有封信中写道:“姜昆同志,我们是含着泪笑的。《时间与青春》 中的‘一晃儿’没有比我们对它理解更深的人了。我们就是‘一晃儿’从学校门出 来成为了今天的中年人。遗憾的是我们中的许多许多还在‘晃、晃、晃’啊,这里 面的原因之多,是你想不到的。请你到我们中间来走走,再写个《时间与青春》的 姊妹篇吧!”信底的署名是“北京无线电厂一批中年知识分子”。他们几乎是诅咒 光阴的无情,痛惜时间的流逝。还有位青年伙伴的信是这样写的:“姜、李两位同 志:我知道艺术作品中的人都是编的,可我觉得处处都像我,我就是懒人,是不珍 惜时间的人。这段相声,明天我还去听!”一张张的信笺,有青年人的醒悟,有老 年人的告诫。青年人说:“每人每天睡觉是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不算不知道,一 算吓一跳。”老年人说:“多讲讲这些才能不让孩子们’老大徒伤悲’啊。”两位 老妈妈的话,两种群众信件的反映,使我想起我们古代的军事家孙子的一句话: “赠人以言,重于珠玉;伤人以言,甚于剑戟。”一段相声,连珠般的话语,用笑 声作为佐料,填进观众的心里。语言粗俗,人们烦你;格调清新,人们爱你。一褒 一贬,看得出人们的心中有一个标准,就是曾讲过“相声让人乐了就得”的那位伙 伴,也不见得只是个笑虫子。你用廉价无聊的笑料逗他,即使他笑了,他也会给你 句评价——牙碜。 这样,答案应该说是非常清楚:人们需要清新、高雅、健康的笑声,人们希望 一件艺术品有感人的魅力,有启发人的力量,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的相声和其 他文艺作品一样,有教育人民的作用。 啊,教育人民,多大的目标!十几分钟的相声谈何容易。实实在在讲,起那么 一点儿作用,心安理得。但是,就这一点儿作用也要有的放矢。起作用就要有作用 的对象,全国上千万的家庭,几亿观众都是我们的对象,在这当中,我们自己要分 出主次才行。于是,我又在想:我们的主要观众层是谁? 老人?孩子?青年……?1982 年的5 月,我们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组织了一 个小队伍去香港演出。本来,在这个弹丸之“港”,80%以上的人只讲广东话、不 讲普通话的现象,已经让我们只讲普通话的相声感到棘手,到了这里又有一条消息 让我产生了忧虑。我匆忙去找马季:“马老师,刚才有位朋友给我打电话,他说, ‘这次看演出的观众只听侯宝林的,有的观众讲前面的节目他们不看,就听最后压 台的大轴戏’。”因为我的节目是开场,即第一个演出,我的担心不无道理。马季 老师说:“北方曲艺第一次到香港,首先吸引的肯定是二三十年前的老观众,人家 只知道侯宝林,哪里知道有个马季、姜昆。你放心演,用你的节目打开你的观众层 就是了。”当然,以后的演出如愿以偿,忧虑烟消云散。但这告诉我一对相声演员 的演出,确实有着它主要的对象,主要的欣赏者。适应这种特点,并且根据这些来 开辟自己的艺术创作道路,当然可以解释成风格,也可以说成特点,就像连环画适 合儿童,风物画受爱于成年人一样。 和文华几年的合作,有人说我们已初具风格。如果说用”风格”这两个字对我 们的演出作评价尚高了一点的话,那么特点我以为总还是具备的。我们的这个特点, 自然是以我们演出的主要观众成分为主要对象的。 忘记了哪个材料上曾说:现在的社会人的组成,青年人占25%。我们的演出, 观众中的主要成分是青年人,百分比远比这25%多得多!当然,动不动就是体育馆 去看演出,爷爷、奶奶是去不了的。甭说老眼昏花,看着在偌大的体育比赛的场地 上,孤单单地站着两个人,连男女都分不出,单是散场后,数以万计的人流涌出去, 奔向车站,挤进快要胀破肚皮的公共汽车这点功夫,早已使老年人不寒而栗。算了, 还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广播倒也舒服,看得清楚,落个自在,何乐而不为。爸 爸、妈妈则是为孩子造福的最大牺牲者,多大的瘾头,父母决不会夺子女所爱。难 得有次欣赏、娱乐的机会,票子抢也被孩子抢去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热情,是 青春的活力,青年人睡懒觉可以叫十遍不醒,可玩在兴头上是催十遍也不睡的呀! 用不完的劲头,耗不尽的精力,总是那样充沛。从东郊赶到首都体育馆,要坐一个 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去!买两张春节相声晚会的入场券,要夜里两点钟排队,排! 再加上伙伴的聚会,约女朋友外出,演出的票于是再好不过的媒介。于是乎,体育 馆,大剧场,抬眼一望,几乎全是青年人,而且还在左右着剧场的气氛,笑得最响 的是他们,鼓掌最热烈的是他们,也不排除起哄架秧子的也是他们。剧场的观众是 这样,广播电视旁的观众何尝不是这样呢?我每天接到像雪片一样的信可以证明。 曾经有人提出要搜集全国各地的实寄邮戳,我许诺:我可以提供!要知道连台湾的 朋友也给我辗转寄来宝岛盛产的蝴蝶标本呢!我只去过全国三十个省、自治区、直 辖市中的一半地方,可是数以千计的信件来自祖国遥远的边陲,偏僻的海岛,可以 说全国各地的信都有,而且几乎清一色的全是青年人写的。他们只是在电视机里和 我们见过面,但称呼却是格外的亲切:伙伴、朋友、大哥哥、老师。这是用遍布空 中的电波连接的感情,这是用艺术内在之力结成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同龄人自然汇 集的本能使我们接近!总之,我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更是我生活中的一部 分,一个主要部分。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无论从剧场,还是从电视广播里, 我的服务对象主要是他们——我年轻的伙伴。 很明显,我从事艺术,是为他们服务。也就是说,我讲相声的笑声,要在陶冶 情操、传播知识、培育情趣方面作用于他们。这样,就有一个了解伙伴、分析伙伴 的工作,才好因势利导。所以,我们又不得不问自己,我们的伙伴们,究竟都处在 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态中? 回答这个问题,有个现成的答案,那就是我们的广大青年是积极的、热情的、 向上的,是要进步的,是会有一番作为的。但这是现成的,而不是自己思索的,也 可以说是广义的。在我的观众中,用这样一个结论是不是可以概括得了的呢?我不 排除这个答案的正确性,但是,不满足。 英国的经济学家帕金森先生,曾经把他所熟悉的英国制度下官场严肃的制度, 作了一个诙谐的统计和分析,写出了反映官场病的讽刺著作——《帕金森定律》。 我没有这样出众的头脑和文笔,不过我想反其意,把每天见到或听到我相声一个劲 笑的伙伴们,作个严肃的分析,从而来找我自己的答案,使他们笑得更好。 我初想了一下,在我的观众中从十六岁至三十四岁,全可以算青年人。 如果这个长度可以,那么我又根据不同的社会现象,把二十八岁至三十四岁的 青年人算作为第一部分,二十三岁至二十七岁的青年人算作第二部分,十六岁至二 十二岁的青年人算作第三部分。分三个等分来琢磨琢磨,也许能使答案清楚些。 首先,包括我在内的第一部分,我最熟悉他们不过:就学于十年动乱之前,磨 砺于黑白颠倒之秋。我是这样形容伙伴们的。在童年,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在学校, 打下过良好的知识基础;在社会上,曾受过正统的教育和熏陶,并且曾带着炽热的 感情和一腔热血投入到革命洪流中,参加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一场灾难后, 虽然没有老干部经受那种灭顶的厄运,但心灵上的创伤也是不轻的,每一个人都有 自己坎坷的历史。大部分的伙伴,在十年动乱之后,身上的棱角磨平了,头脑中的 信仰淡漠了。转眼之间,成了家,有了孩子,基本上在各个建设岗位上找到了归宿, 虽然不甚满足,但也不奢求。他们回忆过去,总觉着是一场梦;面对未来,也不空 谈理想抱负;对不争气的浪子,他们鄙视不睬;对事业的成功者,则谑称之为: “幸运儿”。 不羡慕,也不嫉妒,安分守己,不招灾,不惹事。他们非常想扭转社会上的不 良风气,又慨叹自己力量的单薄。反正该工作时就工作,该学习时就学习,该玩乐 时就玩乐。入党觉得是非常光荣的事情,不入也不觉得难堪,自己觉得个人对得起 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父母妻儿,心安理得。大多数缺乏一种责任感。形成这 样的现象,有诸多的社会因素,不能全怪他们自己。 其次,“文化大革命”初才踏入学校之门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在我们的整个 青年观众中是占大头的。他们没上过一天正经学,刚进学校门儿就停课。曾搞过 “复课闹革命”,转眼就被“反潮流”的浪峰冲没。在没有玻璃的教室应付了5 年, 一个“改革”就全算小学毕业了。不经过考试就进了初中,混满了两三年就拿毕业 文凭。高中文化程度的人,不会写信。初中生不会乘法,买十几斤米的钱,得用单 价加十几回才算得清楚。毕了业一待业就是好几年,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大学没 我们事儿,出国没我们份儿,我们也不生气儿,抽烟来解闷儿。”今天学会了跳 “迪斯科”,明天哼哼流行歌曲,看节目吹口哨,听歌不听词光听调,一有外国味 儿就鼓掌。一天,听两个青年伙伴有一段精彩的对话,一个高个子青年手里拿着一 张纸和另一个矮个子青年说:“你看今年的高考题多简单呀!”矮个子自告奋勇地 提议:“你问问我吧!”高个子念:“祥林嫂是中国哪个作家、哪篇著作中的人物?” 矮个子稍加思索后回答:“这还不知道,曹禺的《茶馆》。”高个子赞同地点点头 :“对了。”又接着问下去……又是一天,在东四的街头上,听见一个小青年对他 的伙伴说:“今天晚上有新的电视片《喀差岁月》(“磋跎”读成了“喀差”)。” 河北的一位中学生给我写信,地址写成“北京体育团”。 还有甚者,给我写成“北京起义团”。好像我们是投诚过来的,他们大概从来 不知道“曲艺”这两个字。知识的贫乏影响了这些青年头脑的充实,于是空虚和无 聊就结合在了一起,无知与颓唐摽在了一块儿。这是第二部分的青年人。 最后这一部分青年人,开始正正经经地上学了,一切走入正轨。老师、家长对 他们寄予无限的希望,他们也在发奋地努力着。可毕竟是在一个刚刚恢复元气的国 度里,周围有着种种不良风气的熏染。教育者感觉极其吃力,社会的反映也是多种 多样。我自己,就曾经用小品文体在日记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现在的中学生真有 学问。 有一天,下雨了,不是大雨,是像线一样的小雨。我要去离家不远的副食店打 酱油,为了不淋湿衣服,我打了个雨伞。因为是雨天,我只穿短裤,拖着塑料凉鞋, “噼哩啪啦”脚在雨中这么一趟,腿肚子上溅了不少泥点,样子一定是很狼狈的。 我正走着,一回头,看见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高个子学生,他没有雨伞,大概也是 怕雨淋湿,他低着头,用胸脯盖住书包。我一看他跟我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便友好 地对他说:“来,小同学,和我一块走。”他赶忙跑过来。按说,在这种情况下, 他应说一句:“谢谢您叔叔!”我也心安理得地等他这句话。可是,这个同学没有 说,他钻到我的伞底下以后那么理直气壮地和我迈着整齐的步伐并肩走开了。嘿, 这可是有知识的表现,古人都说过嘛,“此时无声胜有声”。倒是我尴尬地冲着他 龇了龇牙。他一扬手:啊,认识!电视里常见的相声演员。你猜人家说什么:“嘿, 是你呀! 没想到下雨天儿你也是这么惨呀?”我倒一时懵住了。我自以为读过一些书, 可是张了半天嘴竟回答不出他提的问题,真是的,我说什么?说“一般情况下我不 是这样惨”,或是说“下雨天全是这种惨相”。哪句话都不能算恰如其分。问得我 没词了,我只好作了鬼脸儿冲他笑。 当时,我送了他很长一段路,收获真多。现在的孩子们可不能小看,他们才不 管你是谁,办的事情该不该感谢。人家说的话你答不出,你服不服?! 文章有点戏谑的成分,但是我真实情感的流露。这些伙伴们,他们能讲出百慕 大三角洲的秘密,能给你描述UFO ,能向你叙述从苏伊士运河开出的一条船,经过 哪个港口才能到达大西洋的一个小岛。但是,他们不知道踩人家脚应该向人说声 “对不起”;家里来了客人,应该怎样有礼貌地去招待。 我把我写的小品文中的那位中学生当成这部分青年人中的一个类型。 我想对我的伙伴们,不要再作什么总结的结论了。唤起稍大一点伙伴的热情, 向中间的伙伴伸出友谊的手,带动起小一点的朋友。用我们的艺术充实那思想上的 空虚,填补那知识上的贫乏,去掉那无聊的趣味。这一切该是多么需要我们这些文 艺工作者赶紧做的事情呀!我们不能指望用一个大刷子,在一天早上就把我们的世 界刷成一个五彩缤纷的画图,唯一的办法就是明确文艺创作演出的目的,每一作品, 每一句话,每一举手投足,去感染我们的伙伴,让他们看到一个新的天地,催他们 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我们每一个演员、观众,都去做一个小花瓣、小树叶去点 缀我们时代的花园。 四 一次朋友聚会,一位作家对我提出了要求:“你们的相声,要做到童叟无欺。” 是的,孩子有时把假的当成真的,老年人有时把真的认定假的。孩子们天真,老年 人世故,可是,我们的青年人哪,唯有青年人,用句北京话说——那才叫精呢!你 可蒙不了他!说服教育他们,得费点功夫。你说我们相声是讽刺型的,像针一样刺 刺那些身上有毛病的。嘿,对不起,他不屑一顾,不以为然,我行我素。你说我的 相声是歌颂型的,讴歌先进,树立榜样,他笑后说你瞎编,说生活中没有这样的。 相声无外乎歌颂、讽刺两大类型,碰上这样的真无能为力了吗?别急,不能匆忙下 结论,鲁迅先生讲过:“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于没有想的功夫,而在于有功夫 的时候没有想。 这时候,可以思索一下。像上面那么一分析,我的观众中大部分的这种状态, 颇像是没有希望的。其实不然。既然分析就是要抓住特点,而特点之所以特,就是 要有不平常的地方。我的伙伴的不平常的地方在于他们身上的亮点与污点混杂在一 起,常常分辨不清。写到这点,我的思绪一下跃进北京工人体育场,那个被强烈的 灯光紧紧地罩住的绿茵球场上…… 这是观看亚太地区中国足球队对科威特足球队的那场比赛。看台上,我前面坐 着一个青年伙伴,他长长的头发,黑黑的脖子,身上穿着服装设计师精心设计的有 点现代味儿的紧身衣服,不过,他的动作没给这身衣服增光。 他叼着烟卷看见了我,大声地叫起来:“这不是姜哥们儿嘛,怎么着,您也看 球来了?先来段相声怎么样。我给您叭唧呱唧!”你转过头去,他变着法儿找你的 脸,引得许多观众都围过来看我,直到警察把人们劝开。几次,我不无讨厌地对他 说:“你老老实实地看你的球吧!”说这话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半个小时以 后,我竟和他手拉手地蹦在一起。那是在我们的球员连进两球之后,全场一片欢呼 腾跃,我的这个伙伴,用手指头把烟头在天空中弹了那么大一个弧圈,扯着脖子高 呼:“中国万岁!足球万岁!胜利万岁! 李富胜万岁!”一转身,他拉起我的手:“姜哥们,冲这个今天晚上就得写段 相声,中国人不是孬种,为咱中国人争争气,打夜班,今儿写明儿说,晚上烟我供 了!”尽管我不赞成他那近乎狂热的举动,但是我理解了他的感情,在热爱祖国这 点上,我们的心共鸣了,我和他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了。事后我也在想,今天我看 到的是他,可明天在剧场起哄,在街头斗殴的,也可能是他。这是我们不少青年人 的特点呀! 看来,我这些伙伴们不是没有纯真的情感,只是在这种神圣的东西上面,沾染 着不少的瑕疵。擦拭这心灵的污点,不能用砂纸、干抹布,要用大绒,要用细绵。 那么我们相声艺术中,能不能有一种劝诫型的呢?单纯的讽刺你不理,纯粹的 歌颂你不听,劝诫则是一种推心置腹的娓娓恳谈,和声细语一直说到你的心里,让 你在心中引起共鸣,直到你拍着腿叫:“有点道理”为止。应该说,这不妨是一种 尝试。 我和文华的创作与演出,在这方面曾经是试了的。《谈美》这个段子,是试图 在青年伙伴身上进行一点浅显的美学教育。《严重警告》是为今年的植树节而写的, 想唤起人们心中的责任感,自觉地去爱树,种树。《改歌》是写一位伙伴听了张海 迪发自内心、热情讴歌生活的歌声后引起的震动。改编《时间与青春》意图则再明 显不过:让伙伴莫虚度光阴。这样的段子里,又有歌颂,又有讽刺。歌颂是在由浅 入深地阐明一些在你身边不引人注意的道理,引起伙伴的深思。比如张海迪身体那 样差,可生活得那么好,我们身体那么棒的伙伴们该不该和她比一比?再比如,大 家都知道“时光如流水”的道理,但有没有算过一个人睡觉在一生中要占多少时间 的这笔帐呢?讽刺则是一种同志式的善意的规劝。《时间与青春》中的小王,《谈 美》中的“我”,《改歌》中的小改,《严重警告》中的场长,这些讽刺人物留给 观众的不单是无知与落后,还留给了人们一种向上的力量,人们不是厌恶他们,正 因为不厌恶,所以还能在他们身上找自己的影子。 诚然,这一切都是刚刚开始,但是已经觉察到。写这类相声,应该注意这几个 问题。 五 既然是谈心式的劝诫,首先就有个态度问题。板着面孔的教训,人家不会认为 是个谈心的方式;“有的个别的小青年儿”这类词语,也非常的扎耳朵;“蛤蟆镜、 喇叭腿就是小流氓”这类台词,更打不进年轻伙伴的心。唯有先尊重他们的人格, 把他们和我们划在一起,以朋友、伙伴相称,以兄弟姐妹对待,感情一接近,话就 投机哩!这不是市侩的处世,是应该具有的热情。有“心灵工程师”之称的李燕杰 老师,不正是因为他先持有“青年是我师,我是青年友”的态度,才赢得了当代青 年的信任,使青年人洗耳恭听,三省吾身,开始迈开新的生活步伐的吗?我特别愿 意用青年人熟悉的语言和他们谈心。我曾在湖北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的厂报上发表 这样一篇小文: 务实的人才会充实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的青年朋友们: 你们工厂报纸的编辑同志,让我给二汽的青年写一封信。自古以来,书信或以 传音,或以递情,是人们交流信息的工具。但是,自从“大家们”以书信为体,见 诸文学后,这种求“写信”无非是索一篇小文以补杂志、报纸之白。我不是家,更 无大而谈,但实在有几句话要说,便欣然从命了。 老同志们讲,你们这儿原是穷山僻壤,然而今天,却一片生机勃勃。说这话时 特别骄傲。我想,将来呢……? 我没有能力去描绘灿烂的明天,但是,如果在将来 的世界上,有二汽一幢耸入云天的大厦,那么,作为它基础的建设者,会从那巍峨 的建筑中,去认识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价值,你们会比老同志们更骄傲。由此,我 真羡慕你们。 想到这点的,会珍惜今天生活给他去创造的这种机会;没有想到的,则在今天 的迷茫与怅惘中会蕴一颗悔过的种子。 青年人,谁没有向往,谁没有追求。务实的,一生都会充实;务虚的,美好总 是从身边逝去。那么,用不懈的努力和追求,去换取事业的成功与生活的欢乐,这 样,无论是声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都是强者。 我从二汽创业人的脸上,看到了强者的欢颜,真敬佩他们。他们在这个山沟里 涉足的时候,大概也是我们青年人这个岁数。今天,他们虽然欢笑,但没有满足。 我听许多老同志给我讲了二汽的1990 年,二汽的2000 年。天哪,到时候,我们 都五十了(无志的人总在这么想)。然而,他们依然是那么充满着信心地去欢悦地 谈论。他们没有想到宇宙与大自然对于生命所赋予的法则吗?不!正是他们深深地 明晓这一点,他们才能够在自己生命之火正旺的时候,把自己烧得火热,并且烤着 了我们。于是,我们也燃起了熊熊之火,去奋斗,去创造,去献身。大概,班就是 应该这样去接,事业就应该这样去继承。不然,后辈人如以自恃清高的冰冷去对待 那痴情的火热,我们现在的世界一定是混混沌沌的。 人是万物之灵。人们为之奋斗的,当然也不仅仅是一团团、一簇簇闪烁着迷人 色彩的希望(尤其是困苦与艰难,失意与挫折围绕的时候)。但是,当我们想到, 在今天,或是此时此刻,正是像我们这般年纪,甚至比我们更小的伙伴,在老山、 在柏林山、在阵地上,在战壕里,他们也在奋斗,但许多人可能不能看到那胜利的 情形了。想到这些,完完全全能看到明天的我们实在不该有什么迷茫,有什么怅惘 而在那里徬徨,这点道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在这个世界上,看不见远方的人是 盲者。光盯着远方的人也走不好眼前的路。想对这个社会作点什么,总要付出牺牲。 与伙伴们牺牲和那些献出生命的勇士比,我们能作出的那点儿,应该说不能同日而 语。就冲这一点,我们不该踏踏实实、心安理得地干好我们自己眼前的事吗? 最后,我想用一位作家的散文诗来结束我的小文,并且把它当作我送给与我一 样的伙伴们一件小小的札物。 “夜,不全都是黑的。 白天,也未必全都光明。 即使是风雨交加的夜晚, 透过重重黑幕裹着的天庭——另一隅, 依然闪耀着希望的星群。 希望也不仅仅只是光明——生命的价值, 始于分娩的痛苦; 今天,始于划破昨夜的黑暗。 是的,夜不全然是黑的! 不懂得这一点,社会在风和日丽的今天, 只见煌煌’光明下的另一面——物体的阴影’” 二汽的伙伴们, 祝你们成功! 文章登出后,伙伴们反映强烈。我想,我的热情和实在感染了他们。所以我说, 第一点就是尊重伙伴,切莫教训人。 第二点是实事求是,切莫牵强。相声言语犀利,锋芒外露,这样有人对社会上 看不惯的现象,真想用相声一刺而后快。青年人买维纳斯,老年人找到我们:“你 们好好写一段相声,我们中国人家里摆光身子的小人儿,成何体统?”社会上流行 穿喇叭裤,看不惯的伙伴就出主意:“你们一骂喇叭裤,穿得准少,纯粹臭阿飞!” 我们只能在理解他们情感的基础上告诉他们:“我们不能那样去写,那样去演。” 社会上流行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个单位下了行政命令:青年工人的裤腿不许小于六 寸五。于是在这个工厂的门口,青年们刷了一张“广告”。“广告”内容如下:本 厂青年徒工为响应领导抵制瘦裤腿的裤子之号召,恃成立业余民族服装店。承做中 国传统之挽裆裤,男女适宜,前后不分,穿着方便,黑白分明,穿着时不用裤带, 只需将小腹收后,屏住气息,左右一挽,往里一掖,放开肚子即可……。毋容置疑, 这张“广告”是不适当的行政命令招来的。相声中的道理,要人信服,谈出的话让 伙伴点头才行。实事求是,坚持两分法、防止片面性,应该说是必须注意的很重要 的一个方面。我们在相声《谈美》中,设计了父亲和儿子因为摆维纳斯像的一场争 论,从父亲之口,讲出了我们认为较为正确的看法:“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分摆在 什么地方合适,摆你们家,你是当演员的,这个塑像和你那套家具也衬。我有我的 乐儿,我就希望我这桌子上摆个宜兴的泥茶壶,墙上贴两副对子,挂幅国画,别人 看着舒服,我瞧着也不咯愣。”通情达理的话语,赢得人们的赞同。牵强的解释, 呆板的指责,不会取得预期的艺术效果。 第三是开掘知识,切莫空洞。伙伴们经常讲:“我们不爱听领导讲话。 嗯、啊、这个、那个,说了半天不知说什么。”语言的空洞是引起不感兴趣的 原因之一,但就是讲了知识,不往深处开掘,也同样引不起人们的兴趣,所谓开掘 就是跳出一般。 林业部的副部长董智勇同志,刚刚从朝鲜考察林业回国,当天下午就叫我去他 那里。他问我:“小姜,你说树木、森林的用途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盖房子,做家具。”他笑了,接着问:“光砍下来才有用?”我慌忙说:“不, 树木有光合作用,为人类提供氧气,树根能蓄水,是个小水库,还有……”我搜肠 刮肚地也没有再找出令人满意的回答。许多知识就是这样,当你认真地去想时,才 发现自己认为了解的却是很肤浅的一点点。 这天下午,副部长找来宣传干部和我一起座谈,他们讲的那些材料使我瞪圆了 眼睛,记了那么满满的一本。我几乎在知识的海洋里重新认识了树木、森林,认识 到它不仅有着物理价值,更多的是生活上的价值,心理上的价值,简直无法用金钱 来计算。两个月后,我和李文华同志创作出《严重警告》。 董副部长听后对我们说:“你们这相声,比我作10 个报告还有用。过去小青 年们一听人讲林业就头痛,可听你们讲林业的事,他们从笑声中受到了教育。”我 们在首都体育馆演完了相声《谈美》,和作家刘厚明同志同车。他对我们说:“我 刚才听我身后的服务员谈话:‘对,不和谐就美不起来。’当然,自然界中也有现 代派的不和谐的美。但是,从普及意义上讲,你们一刻多钟的相声,让人明白了这 样浅显的美学知识——和谐产生了美,你们这个作品的目的就达到了!”是的,我 们也不多要求,一个段子给伙伴们一点收益,积少就能成多。有人讲要给社会主义 精神文明大厦添砖加瓦。李文华同志讲:“咱们给基础上的土踩几脚,让它磁实点 就行。”知识、道德、情操,正是做人的基础。我们自己受到了教育,再把感受告 诉给伙伴,一点点把思想基础打得结结实实,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前进,一起有胜 利的喜悦,一起有生活的快乐。这是件多值得痛痛快快笑上一场的事啊! 八 相声越演越多,作品可越来越少,观众要求越来越高,品味也越来越高。 渐渐地,我感到我们自己的危机越来越严重。 我在《北京晚报》写了一篇《忧与虑》的短文: 忧与虑 我写相声,也演相声。听到观众们讲“我最喜欢听相声”,倒产生不少的忧虑。 不是忧观众,而是忧自己。 过去创作一段相声,深入生活,搜集素材,构思命笔,排练演出,反复修改, 最后录音录像。《如此照相》写了半年,《诗歌与爱情》写了八个月。 现在创作一段相声,下面前迎后送,演出接连不断,领导登门看望,随即录音 录像,演员自己台词还不“拱嘴”,街头孩童们把主要段落已经背得很熟了。有人 问:《我与乘客》、《谚语谈》的录音怎么还吃“桑子”——台词打了“喀奔儿”, 我只好苦笑了之。因为谁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录音录像距离背台词不过几天!听到 了意见想改,生来早作成夹生饭了,难怪人家吃了皱眉头。 可就是这样的情况,演出倒一天比一天多,一年中居然分不出“热季”、“淡 季”了。 谈忧又提以上这些,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人们对相声热切 要求的形势。 听到了一些议论,也忧。这个演员‘不火了”,观众反映不热烈;那个演员 “庸俗了”。乍一想,真感到相声有点“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细一琢 磨,忙来忙去,是好事。不如此思索,艺术怎么向前发展呢?问题无非是由观众热 烈的期望和不满足的批评所产生的。那么在如坐针毡的状态中冥思苦想一番,无外 乎仔细的思考,虑出一点毛病生成的原因,虑出一点前进的道道来。 观众热切地期望着相声的数量,但并没有忽视它的质量。而且他们最公正、最 无私,好就鼓掌就笑,不好就沉默就失望,再遇到不好的,先是笑,笑完再撇嘴。 评论也“尖刻”了,就是对待一些传统的表演手法的出现,觉着不合时宜了。 观众不讲演出的新与旧,而是说:“俗气,格调不高!”看看,不是新与旧了,是 是与非了。 再有就是观众的主要成分青年的特点——真敏感。有的包袱,你没铺垫,他就 明白了,这当然谈不上包袱“响”了。再想想现代青年的生活内容面之广,这些都 应该好好地虑一虑了! 思来索去,人们的要求高了,连时代的节奏都变了。 于是,为了保证剧场效果,不注意“包袱”质量的表演出现了,不根据内容的 需要而只追求形式上的“新异”出现了。吉他伴奏,通篇的口技挤进相声的表演中, 这一切,又困扰着我…… 鲁迅先生曾断言,就是在中国的这些口头文学中,以后要出现福楼拜、托尔斯 泰。天呵,我初中毕业,李文华小学二年,加起来寸高中肄业。 我们如果有志向这个方向走,当付出怎样的努力呀!…… 今年年初去长春,飞机在沈阳耽误了几小时。再起飞时,天空黑洞洞地像块大 幕布。忽然,从机窗向下望去,下面灯光闪烁,有人告诉我,那是四平市。我只见 那昏暗的灯光,一闪闪地好像在向我们机上的人们炫耀着什么,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底下诺大的城市中,最有实际内容的是那样默默地 不为人们所见而蕴含着;而点点灯火,充其量不过是个灯泡而已。于是,一点想法 从心底油然升起:如果说,我们在台上的一段相声,就是那点点灯火,那么我们应 该在无声的时候,用全部的青春和热血,去做更有实际内容的工作…… 写于1985 年底 改于1996 年8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