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梁左 梁左他们家,谁都比他有名。 他爸爸是全国政协委员,《人民日报》的老领导、老记者;他妈妈是大作家, 一本《人到中年》让人荡气回肠;他弟弟是电影明星,大广告照片立在街上,脑袋 比楼房的阳台还大;他爱人在基督教女青年会工作,属于新一代“统战对象”,也 在市里、区里当个青联委员、政协委员什么的;他女儿小名“猫猫”,事业上还没 有什么作为,因为太小──今年才五岁。提起梁左,大家常介绍他是“谌容的儿子”、 “梁天的哥”,就是我女儿尊重他,称为“猫猫她爸”。 我和梁左的合作是从《虎口遐想》开始的。1986 年夏天,有一次我去看望谌 容老师,碰上他也在。他谈起他刚脱稿的一篇小说,我立刻感到这是一篇绝妙的相 声,稍稍加工就可以直接搬上舞台。拿到小说原稿以后,我在由北京开往广州的火 车上连夜把它改成了相声,下车后立即排练、上演──这就是《虎口遐想》。 梁左的出现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机遇。 在这以前我写过几十段相声,其中有不少受到观众的好评,但随之而来的是繁 重的社会活动,沉重的行政工作负担,加上合作多年的李文华老师又因病告别了舞 台,观众对我的要求和期望也不断增高……想到要超越自己、迈上新的台阶,总有 些茫然。一个好汉三个帮,当年梅兰芳梅老板在前面唱《黛玉葬花》,后面就有齐 如山齐二爷等一批合作者,只是中国的作家虽多,有谁可以帮助我创作相声呢── 或不能也,或不为也。现在好了。梁左来了。 他是一个很理想的合作者:他在北大中文系学的是文学专业,有文学功底;他 在北京语言学院当的是汉语讲师,有语言学知识;他在京郊农村插过队,在中央机 关当过干部,有比较丰富的生活阅历;他在结识我之前已经发表过几十篇小说和其 他作品,有比较扎实的创作基础;他结婚以后一直带着爱人和孩子住在北京的一座 大杂院里,熟悉普通人民的生活和语言;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有幽默感。 有的人幽默造作,使人为幽默者尴尬;有的人幽默直露,让人哭笑不得。 梁左的幽默天然浑成,令人玩味不止。 几年前,我和梁左去农村采风创作。一夜火车的疲惫加上又有五个小时汽车路 的颠簸,到了招待所已经支持不住了。尽管刚中午12 点,也非上床睡觉不可。稍 加洗漱,我招呼一声:“梁左,你也快点儿吧!”倒头便睡。想是入梦乡后即刻鼾 声大作,只是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香甜一觉醒来,下午4 点,伸懒腰打哈欠,好 不舒服。一抬头,梁左身穿睡衣,紧皱眉头,坐在他的床前,一根香烟已经燃到尽 头,床头桌上的烟蒂则是满满一烟灰缸。见我惬意劲儿,梁左捻住最后一根烟蒂, 一脸疲惫忿忿地说:“姜昆,兄弟我晚了一步。我要是赶你前头睡着了,你也别想 睡!”听得我大笑不止。 我演出的时候,梁左经常在后台探望。一进化妆室,演员们都在忙着,谁也没 注意他,他自我幽默起来同大家嚷嚷:“行啦,大家都别站起来了,该忙什么忙什 么,我就给姜昆作点指示,没什么大事。”化妆室里一片笑声。 一日,我去大杂院儿看他,他正和街坊二哥喝酒呢。我问他:“什么日子还摆 宴庆祝!”他道:“这不,二哥、二嫂吵架,全院人劝了三天了,二哥还是得理不 饶人。我是知识分子,站得高看得远,问题的根儿是二哥太明白了。这不,找着根 儿就好了,我先弄二两酒把他灌迷糊了,然后再给他讲道理,我说什么是什么,问 题不就解决了。”说得二哥不住地用手捂着脸乐。 估计二两酒过后问题还真没了。 冲着他的幽默劲儿,我认准了和他合作。 我们的合作是成功的。《虎口遐想》、《电梯奇遇》、《特大新闻》、《学唱 歌》、《着急》等一批作品已经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并引起专家和同行的注意。对 此,梁左总结说:“因为你懂相声,我不懂相声,所以我们能够走到一起。”此句 话道理甚深。相声艺术自古以来口传心授,一人心里一竿尺子。年轻的演员起来了, 要有老先生的指点,最难过的是点的不是地方,让年轻人无所措手足。改吧,改去 了精华,不改吧,老先生眼睛盯着,看看你“听不听话”,然后决定你“是不是相 声里的事”。有的时候我叹道:他们太懂相声了,也许就害了相声了。 梁左貌似谦和,其实鬼灵精。他知道新时代人们接受幽默与旧时代人的差距。 的确,像《虎口遐想》中以“一青工游园不慎落入虎口丧生,有关部门提请游 人注意安全”这样的书面语言,和“您说攀登珠穆朗玛峰后边要跟个大老虎是不是 是个人就上得去”这样的长句式来组成包袱,是不符合一般的相声创作规律的,但 梁左就这么写了,我就这么演了,观众就这么笑了。这里面有值得研究的东西。我 想,相声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一定要大胆革新,不仅内容要革新,形式也要革新,如 果一味拘泥旧的手法去创作相声,就难免语言贫气、包袱雷同、笑料单一,就难以 出现大的幽默。梁左在相声创作中的“离经叛道”,正说明他早已敏锐地注意到了 这一点。 梁左是一个好的合作者,却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合作者。这几年我屡屡动员他到 广播说唱团来搞专业创作,但他却每每托词拒绝,我知道他是还没有下决心一辈子 搞相声。他这人表面随和,说话慢条斯理,遇事不慌不忙,但内心却充满激情,变 幻莫测,难以把握。当年他在中央机关呆得好好的,有一天读元曲“本是个懒散人, 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于是心有所感,马上找领导要求调动,说是要换一种 “耽几盏酒,教几卷书”的闲适生活。早先他还写过纯情小说,收到不少带着女孩 子泪水的读者来信,后来他又搞过《红楼梦》研究,因为发给他的《中国红楼梦学 会会员证》编号“十三”,认为太不吉利,所以洗手不干了。这几年他一会儿对数 理逻辑发生兴趣,在创作相声《聚会》时硬塞进一段关于“悖论”的内容;一会儿 又对动物学刻苦研究,啃完了厚厚的一本《中国鼠类大纲》,还发表了一篇叫什么 《灭鼠记》的幽默小说,也动员我改编为相声;前年他又玩命学了一年西班牙语, 说是为了读懂马乐克斯的《百年孤独》原著……每到这时,常常需要我努力把他拉 回到相声创作的正路上来。我对他说:“你那些都属于业余爱好,写相声才是正事。 这几年大伙儿谁不知道你呀,都等着看你的作品呢!”他听得心里高兴:“真的? 大伙儿都等着呢?那我可得对得住大伙儿。”于是,就又专心相声创作一些日子。 人合有志,不能强勉。或许是相声创作太难了,而且他也确实把他的生活一古 脑儿倒给了相声事业,在我和他出版了《姜昆梁左相声集》以后,他离开了相声创 作队伍。 大概是在我没留神的功夫,他搞出了中国第一部室内电视情景剧《我爱我家》。 样片先拿到我家里来,我一看气大了:“梁左,你把相声的包袱全弄到你的肥皂剧 里来了,你也不怕相声界斥你为‘窃贼’?”他依然是慢条斯理:“千古文章一大 抄,实际上这叫借鉴,我是创作性的继承、捍卫和发展了……”一个诡秘的笑,让 我怀疑起他和我合作的动机:他干什么来了? 在相声界里转了一溜十三遭,实行拿来主义,而后为他进军影视而服务? 《我爱我家》毁誉参半,我认为它是成功的。当然,这个成功建立在梁左的成 功上。 最近他又自编、自导起来。 我打电话给他:“梁左,别不自量力,怎么又当起电视剧导演,你会吗? 你懂吗?”梁左慢腾腾地说:“姜昆,当导演别提多牛,人家都忙,拍戏的演 戏的,但我可以坐着。告诉你,还有人给你端着水,吃中午饭的时候,盒饭是送到 你嘴边儿上的……”听着他这些话,我似乎看到他在电话机旁边洋洋自得的样子。 我不知道梁左还要干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将来他可能还要干些别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