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吴欢 我的吴欢兄弟是个“鬼”才。 说他鬼绝不屈他。大家评评理,我和他相处也近三十年,没见过他磨砚、描红, 居然真草隶篆一手好字;没见过他苦练丹青,确也信手画出人物花鸟西画国画;从 北大荒回来想写小说,没几日处女作堂而皇之地得了“当代文学奖”。后来写上了 电视剧,又得了中央电视台的优秀剧作奖。香港、台湾一大堆剧商跟着屁股后头一 集催一集地逼债。前些日子想弄弄小品,一个跟头就折上春节晚会了。我纳闷儿他 什么时候练的?翻翻他的经历,他没念过“四书”、“五经”,哪儿来的这么多之 乎者也的雅学问?没跑过江湖,哪儿来的那么多狡黠机灵的俗文化? 我觉得吴欢经常把自己的专业当成业余爱好,而又常常对业余爱好付诸专业精 神。 我家里有一幅油画,是吴欢画的贝多芬。我女儿小时候,曾经让这张画给吓哭 过。讲老实话,功夫非常到家,人物也很逼真,就是眼睛瞪得大了一点,所以让我 的女儿害怕。也不知道该怪我女儿胆小,还是该怪贝多芬长的寒碜。 家父去世,我为尽犬子孝心,为家父生前留下的几十幅书法作品出版了一本专 集。 吴欢为家父的义子,我请他写序,他答应了后,我嘱咐他:“写得书卷气一些, 别太俗喽!”文章拿来以后,让我服了。他写到: 先贤有云:“生平卖不尽是痴,生平医不尽是癖,人不可无痴,人不可无癖, 则痴正不必卖,癖正不必医也!” 姜公意托金石癖,情寄翰墨缘,蔼然长者风,书痴是也。 心不忘念,身不忘动,口不忘言,君子所以存诚。 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 聪明睿智,守之以愚,道德隆重,守之以谦。 存诚、慎独、君子谦谦,姜公是其人也。 先父精神跃然纸上! 吴欢好在雅的、俗的都能招呼。 比方形容中国老百姓都熟悉的喜剧明星陈强、陈佩斯父子,吴欢写道: 儿子像父亲,这是理所当然,因为父亲是儿子的模子,能不像吗?但话是这么 说,真要像成陈强、陈佩斯父子那样儿的,也并不容易。那是巧劲儿,真功夫,蛮 干不成,苦干更不成,全凭撞大运。 整个一个相声! 我夸他:“行,吴欢有道,如能归到专门写作,定成大家。”吴欢不以为然道 :“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手艺活儿,跟糊棚的、糊纸盒的差不太多,都是跟纸 过不去。可有些理论家和读者对写东西的过于厚爱,捧得太高。动不动说这个作家 伟大,剖析了整个社会;那部作品深刻,动摇了一个阶级。作家哪有那么大本事? 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写写玩玩而已。”说得何其轻松。 据说吴欢写作上的鬼功夫,得益于英国的唯美主义大家——王尔德先生。这位 西方的王师傅写文章有特点——讲理,而且是掰开了揉碎了讲。他讲得吐沫星子飞 溅,本事是让这个世界所有的明白人听了以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文章里,你经 常能看到丁点的事,由王师傅一上挂下联,东拉西扯,世道经纬,人生哲理,便透 透彻彻,明明白白。此公30 年代在中国着着实实红了一阵(听老人说,那些年许 多大文人兴打红领结,就是从王师傅那儿抄来的)。到了90 年代,一位刚入不惑 之年的鬼小子,居然弄透了王尔德,把王师傅的文风和中国的幽默,加上先贤诸子 的教诲,再掺上老百姓的市俗俚语搁一块儿一搅合,大杂烩,味儿绝了! 在描写作家苏叔阳先生的爱妻的文章中,吴欢有如下一段文字: 在“爱”的问题上,苏先生几乎没失败过,当然也很少成功过,成败相抵,几 近于零。作为爱神,“爱”对于他来说,更多的乃是尴尬。中国历来就是崇尚才子 佳人的国度。苏先生虽无宋玉、潘安之貌,却有东坡、李杜之才,所以“艳遇”也 就难免。不过他的本事,正如中国足球队盘带过多,射门乏术,因此,他的艳遇有 惊无险。充其量就是遇上了而已,并没有形成缠绵悱恻、勾魂摄魄的情节。不过要 说苏先生在“爱”的问题上是个十足的不幸者,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也就没法子 称他爱神了。事实上,他才是位真正得到了爱的圣者,而且爱得那么深,爱得那么 技巧,会爱人,又会被人爱。 在他一首《给妻》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你像母鸡护卫鸡雏, 筑一道爱的屏障 两个是你的儿子, 一个是你的丈夫。” 苏先生娇滴滴地越活越小,成了鸡雏和孩子。试问文艺界衮衮诸公,谁有苏先 生这样的好福气,有谁的妻子能和苏先生的妻子一较高低?难怪他的朋友们一到他 家,都纷纷发誓,下辈子投胎也来当一次鸡雏。 我不知道别人把鬼和神怎么解释。中国人认为神是在天上,鬼是在地下。 好在大千世界,人生百态,还是发生在地上的事情多,天上的事少。就是原子 弹爆炸,航天飞机往下折,虽然是在天上发的功夫,也都是地上的人给鼓捣的。我 说吴欢鬼,没离开人们赖以生存的大地,而且鬼到入土几分,鬼到离人间烟火最近, 鬼了个结结实实的根基,不管别人感觉如何,我是认为鬼的没离谱(我不知我兄弟 笔下的李准伯伯、苏叔阳仁兄、王朔贤弟以为然否)。 当然,他鬼也不是一日了。二十年前,在北大荒,他在生产连队当通讯员,每 天睁开眼坐上拖拉机去团部为连队取信,晚上再坐上拖拉机往回返。 忽一日,连队“样板戏”汇演,舞台上伸出他的小圆脸:“冲出椰林去,跨越 三座山……”在大家伙都唱杨子荣的时候,他独辟蹊径专学冯志孝,活脱一个娘子 军连党代表,音惊四座。 可能是熏的,唱有乃母新凤霞,写有乃父吴祖光。但是熏来熏去,他得道了。 古人有云:“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文艺百门,融会贯通,要的 是一个入道、入门。有人一辈子弄文,写不出传世文章;有人一辈子说相声,只能 逗自己乐起来没完。一句话,有层窗户纸没捅破。窗户纸极薄,可有人待在边上一 辈子愣是捅不破,您说这事怪不怪?我的鬼兄弟吴欢上来一家伙就给捅了个厅堂敞 亮,这事也怪。 诸位,捅窗户纸手怎么抬,劲儿怎么练?这种技术,请看吴欢兄弟的大作《驴 唇马嘴集》的详细说明。 写于1993 年春 改于1996 年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