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个几十载不忘的梦 小时候,大姐和二姐总在争论一件事:到底是谁梦见奶奶在南河沿骑自行车。 二姐说是她梦的,奶奶满头白发,裹着小脚,然后她讲给大姐听,时间长了大姐 就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大姐不承认,她说是谁梦的就是谁梦的,怎么可能把别人 的梦“以为”成自己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最近回想起来,不对,那梦分明是我做的!我还能记 起梦中的场景:在南河沿那条街上,奶奶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女车,颤颤巍巍, 晃晃悠悠,由远及近……我坚信没人给我讲过这些细节。 于是我感慨时间的残酷和记忆的不牢靠。时间使你记得一部电影的情节却不 记得是看过电影还是仅仅看了影片简介,时间使你记得一句箴言却不记得它是一 本书里写的还是一首歌里唱的,时间使你记得一个场景却不记得它是真的还是一 场梦。时间使一切过去了的都不再真实。 但是又很奇怪,一个时期的经历,无论在岁月涤荡中如何斑驳,总会在另一 个特定的时期被清晰地回想起来,譬如当我记起那梦其实是我做的,我的两个姐 姐或许也发觉她们当年的确是弄错了。 所以,趁往事苏醒、正无比鲜活时,我必须用文字记录下那些尚未被时间混 淆的记忆。既说起那个梦,就写写奶奶吧,她为我们这个家承担了太多,付出了 太多。 我们4 个孩子都是奶奶带大的。自从妈妈怀上大哥,奶奶就到了我们家,4 年间接连添了仨孩子,再过6 年又生了我,可想而知奶奶的工作量有多大。白天, 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她除了拉扯几个孩子,还要做饭、洗衣服、拾掇屋子。晚上 我们缩在她怀里睡觉,她背上长着一个“肉鬏儿”,成天被我们揪来拽去。 小时候家里的笑话全是关于奶奶的。奶奶是山东蓬莱人,普通话她听不太懂。 她经常问我妈: “今天星期几?” “星期日。”我妈说。 “哦,星期一。”山东话把“日”说成“一”,“那明天呢?” “星期一。” “哦,星期一。”然后想想不对,“那今天呢?” “星期日。” “也是星期一,那明天呢?” “星期一。” “还是星期一,怎么都是星期一啊?” “文革”期间,街上遍是花花绿绿的传单。有一天我兴奋地跑回家,顶着一 脑门子汗大喊大叫:“奶奶——奶奶——外面撒传单!那么多传单!” “你怎么不抢一个啊?”奶奶急切地问。 “我没抢,特别多,满地都是!” “哎呀,你快去抢啊!” 我就又转身朝门外跑,奶奶也急匆匆挪着小脚跟在我后头。我冲到大街上正 准备捡呢,只听奶奶在身后叹了口气,“哎呀,俺以为是床单呢。” 大概在我10岁那年,哥哥姐姐们有的上山下乡,有的进了工厂。中午爸爸妈 妈都不在家,我自己在王府井附近一家红卫食堂“包伙”,吃完带一份回来,爬 到奶奶床头把饭放在她床边上,她睡醒了自己吃。 有一天她病了,忽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把我叫到床前。她连说话的力气 也没有,只对我指了指枕头底下。我伸手一摸,摸出一个纸叠的钱包,里面有5 块钱。她的意思是这钱全都留给我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哭完我赶紧去找爸爸妈 妈,他们把奶奶送进了医院。 过了几天,奶奶病好了。她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我把钱要回去。我已经 花了3 块多了。 我妈3 岁上就没了母亲,总把奶奶当亲妈来孝顺,也希望奶奶能像疼闺女一 样疼她。她在我爸面前受了委屈,或者对我爸有什么意见,就跟奶奶说,巴望着 奶奶给她主持公道。哪知在奶奶心里妇女的“三从四德”根深蒂固,每当我妈向 她抱怨我爸的“缺点”,她就幽幽地叹上一声“哎呀”,然后绕着弯子暗示她男 人永远无错,有错全在女人,令我妈一度非常失落。 每天放学回家,我准能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大碗,上面扣着一个盘子,用手摸 摸,热乎乎的。那就是奶奶给我爸做的油茶面,等他下班回来吃。我经常偷偷掀 开盘子,把脸埋进碗里迅速“吸溜”一口,再飞快地把盘子盖上。 因为我偷吃,家里有几样东西奶奶不大让我去买。一个是芝麻酱,我拿碗去 打,回来的路上边走边舔,舔得碗边上全是。一个是醋,我一路走一路小口小口 地喝,全然不计后果,到家以后胃里火烧火燎的。 据说几个孩子里面,奶奶最宠我大哥,但大哥和我年龄相差太远,所以我对 他得宠这件事没有太多感觉。我只记得大哥对奶奶非常孝顺。奶奶70岁那年突然 因中风而半身不遂,大哥每天中午背着奶奶去医院扎针灸,身后跟着一大串胡同 里的小孩儿起哄,编着歌儿嘲笑他。大哥怕奶奶为此伤心,干脆自学针灸,在家 给奶奶扎。我看见过他那个方方正正的包,一打开,全是长长短短的银针,给奶 奶扎之前,他就对照着书本,在自己身上做试验。 奶奶1973年去世,我13岁。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她没能享上我的福。 梦见奶奶在南河沿骑车的时候她还活着。我在梦里惊愕无比,拼命向她摆手, 叫她赶快下来,危险,但我喊不出声音来。没想到这番梦境我竟然记了几十年, 并且成为了今天我为奶奶写下这些文字的线索。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