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胭脂峡的空气异常的干燥,干燥得如同长辫子上系着的躁动着的心头脑的心理。 杨福源也有一颗躁动的心。 这几里地,这几方人家,加着天空中悠悠的云天,可也是躁动的么?杨福源没 了心神,将锄头往地上一扔,使劲地踹了一脚,一屁胶坐在被开挖过的地里,用袖 子擦了擦汗。这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他有些受不了这苦。 大哥福成也扔下锄头,将手叉在腰间,喝了一碗水,用一只破碗。他将辫子盘 起在发际,乱篷篷地。杨福源解下自己的辫子,使劲拉了一下,说:“听说有革命 军这几日剪辫子的。” 福成又叹了口气,说:“都在说,没有人去县城,又会有谁知道?” “听说半道上也是有人剪的,拿一把特大号的剪刀,看见有长毛辫子的,就拉 过去,咔嚓一下就剪掉了,听说有的连头皮都剪到了。” “皇帝下的告令,老祖宗是有规定的,留发不留头,若真要是皇帝下令,可也 要下个旨意才是啊。” “留发不留头的英雄还少么?听说有许多的长毛发人不剪辫子,连脑袋都被咔 嚓掉了呢。” “是呀,皇帝不是说要复辟么”他怎么还没死,若皇帝真是没死,还是有大臣 们拥护他的,那么他就会复辟,又会坐龙椅的。” 福源叹了一口气,说:“若要那样,皇帝回来了,我们没了辫子,可不也是要 杀头的么?” 福成说:“若是大伯在,我们就不用发愁了。” 他们两人这才想起,他们的祖先,也是家道中兴的,红红火火的过日子,可以 如今的马地主强多了。他们的大伯,是一个生意人,随他的爷爷移民到这个地方, 出了一人奇想,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奔波于这个小小的山庄和杭州等地。当然有时 也做些布匹之类的生意。自从响马从峡口截了大伯的性命,他们的家道开始衰落了 下来,看看自己现在为了给别人当长工的活计来维系生命,两个却叹了又叹。 地主是地主,长工只为生存。兄弟俩众地主那里领了一顿剩饭。他们没有吃, 只喝了点汤,用破罐子装盛着,提回了家里,福成把一半分了给了年迈的父母,把 一半拎回自己的半间土屋,拿给了自己的媳妇。福源在一只盛了一点,把剩下的, 给了两个大一点的弟弟。自己端了小碗,开始给三岁的福清喂食了。 父母呼呼几口吃完的汤面,用手抹了抹嘴,把自己的一条梳得整齐而瘦小的辫 子拉到眼前,眼泪花花的说:“不知这圣物,还能跟我多长时间。”福源装做没听 到,还在给福清喂饭。福清吃饱了,自己吱唔着不吃东西,翻了身,就从炕头上爬 了下去,小腿嘟嘟着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父亲问:“你在外面干活,没听见什么?” “没有。” 父亲急了,脱掉一只鞋就朝着福源砸过去:“你这个不孝子,老子连命都不保 了,你咋不关心?” 福源把碗放在地上,勺了一碗水,用筷子涮了涮碗,连用洗碗水一同喝下去了。 他一边用手措着用水冲得胀胀的肚皮,一边说:“在外,我只顾着完成我的长工, 马地主家的地多,活杂,我兄弟五个人,全上都未必能做得完。”父亲咬了咬牙关, 瞪大了眼睛,你还不去三叉路口打听打听,人命关天,你怎么还不关心自己呢?” 福源小声吱唔:“剪就剪了,有它做活多不方便,若要真是剪了,我倒轻松!”父 亲年老,但耳力还是很好的,皱着眉,说:“你敢大声再说,看我怎样收拾你!” 说完,伸了脚去脱另外的一只鞋。福源见状,跳了起来,奔到门外,连喊:“我去, 我去就是了!” 这时大哥也从他的房里出来,看见了福源从门里跟出去,凑上去问:“去干么? 干了一天的活还连奔带跳的?” “?” “他呀,他让我去三岔口打听,”他把埋单压低了,说,“就辫子的事情。” 后面一句,他压得特别的低,生怕有外人听见似的,说完了还伸长脖子,向院墙外 面看了看。 大哥笑了:“别神经了,这事也要保密,刚才有人给我说,三岔要开大会似的。” 福源一听,转身就回了房子,大哥跨进屋子,又把福源拉了出来,问:“跑什 么?” “我这就向父亲、咱们的老爹汇报去。” “汇报什么?” “三岔路口好像是要开大会。” 大哥不解,问:“三岔口好像要开大会,有什么好汇报的,你这一惊一诈的, 可别吓唬我。”福源笑了笑,说:“刚才爹不是让我去打探消息么,这就是个消息。” 他接着说:“三岔口的是非多,人员杂,这谁都知道,或许皇帝也是知道的,不开 大会便气,若要是真开大会,我不就麻烦了么?” 大哥才不想这么多,转头就出了院子,奔向三岔口却了。福源心叫:“别去了, 别去了!”可大哥那里肯听,只顾着往前走。他看了一眼屋里的父亲的明灯似的眼 睛,心里一惊,也跟着跑了过去。 “你不是不来么?” “我那敢不来,家里有爹催着,外面有你呼着,都让我走上这条路,我不走行 么?” 太阳还没有落完山,只剩下了半个盘子似的脸,把整个山庄映得绯红。三岔口 里围着的,都是些长辫子的老人和青年,还有几个打闹的拿着小棍子的小毛辫子, 看见福源来了,大家沸腾起来,有一个老人把自己的小板凳拿出来,笑呵呵地说: “咱们的评书先生来了。” “什么先生,大字不识一个。”福源谦虚道。 “你给我们这次说什么书啊?” “什么也不说,就打听辫子的事儿。” 于是大家又开始沸腾了,有人说县城里也有了革命党,拦住过路的人,不由分 说,咔嚓一下完了。有人说有个辫子军,打到北京城,皇帝坐上了龙椅。立即也有 人反对了他的说法,说皇帝根本没有坐在北京城,而是去了东北。东北是个好地方, 皇帝要在那里集结军队,占领大清的故土。也有人说没希望了,有一个学者,就和 屈原一样的,看见故清无望,也投河了。于是大家开始评论那个学者了。 三岔口的讨论就是这样,说到什么大家就谈什么,想到什么只要有人提出来, 大家又奔向那个主题了。没有一个讨论的定题,也和大多数一样,大家都讨论不出 什么结果的。 终于有人又把话题提到了辫子上来,大家开始沉默了,没有了先前的激情,死 一样的沉寂。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一口气,连同旁观的人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也 是能够听得见的。呼呼的如狂风拂过森林一样的阴森可怕,旁边的几个拿棍子玩耍 的小孩子,几声尖叫,如夜莺,打破不了这清冷静的场面。 大家低着头,也有把自己的辫子从抽拉到前面,吹着轻气,用手指细细地将几 根杂乱的或掉了的头拔下来,再用嘴吸一吹,把它吹得干干净净,不落一点尘埃。 没有生息,一切都死亡似的。 有几个人开始站了起来,把辫子盘在头顶,又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回家去了。 老人的旱烟发早晨女人们做饭时的烟囱,浓烟笼罩着,在黑夜里,如客一样;又似 轻纱,绕着每个人的眼,飘来飘去。月亮上来了,没有一点生气,也是硬生生地照 着这大山深处的几个围坐着的人。 孩子们早已回去了,他们是不敢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的,回去的晚了,会 有山上的豺狼下来食人的,大人们有时也怕,但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豺狼是不敢再 来的,这里人多,又有亮光。 连续有好几天,都是这样,大家由辫子开始,没有边际地杂谈一番,却又从辫 子的事情沉默开了,相互对看着,发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天,福源兄弟从胭脂山上下来,解了衣带,听见门外有哭闹声,吓了一跳, 忙跑到外面看时,才发现是自己的三叔,手捧了一只长长的粗粗的大辫子来,昂天 大笑,也大骂,他骂皇帝无能,连自己的统治阶级的国民都不救了,他更骂自己无 能,连自己个的辫子也保护不了,。他把自己的辫子用一只红色的和一只黄色的绣 有龙形的宽带子包着,挂在了东墙上,跪在地上,皇帝万岁万岁地叫了起来。 全村庄的人全都来围观,福清围绕着众人看了又看,总觉得那红黄的包好玩, 捡了一根长棍,要去把墙上的物什拿下来玩,却被三叔一把抢了棍子,几下折成了 断条,福清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福源忙扶了福清,拍了拍福清身上的土,把福清交 给了三弟,吩咐别让乱跑,自己叫了哥哥,前去问个究竟。 三叔哭闹着,朝着东墙三跪九叩,喊着皇帝万岁的口号,把旁观的人搞得嘻嘻 地偷偷地捂了嘴笑。 “革命党来了——” 大家东看西看,一溜烟地走了。福源把三叔扶到椅子上,回去要照看村庄的围 观者。出了门,却不见一个人的影子,进了屋子,给三叔上了烟。三叔一边咕咕地 吸着,叭叭地拌得嘴巴震天的响。 “革命党来了。”三叔叭嗒一下嘴巴,说道。 福成也吓了一跳,开了门,望院子外面望了一眼,说:“三叔,革命党真的是 没有来,你吓唬我们干么?” 三叔又叭嗒一下嘴巴,说:“革命党真是来了,戴着账篷似的帽子,拿着洋鬼 子的洋枪,站在县城的门口,我被他们抓了去,用绳子捆着,几个刽子手,拿着都 是大剪刀,一个人拉住长辫子,又一个人按住你,只听咔嚓一声,头没了——” 他说着,又哭了起来,连叫“头没了,命没了——” 福成说:“三叔,头不是还长在你的脖子上么,怎么说头没了,活得好好的, 还说命没了?”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具屁!你三叔我命不长矣,头发没了,皇帝老爷真 是要打过来,我还不是个死命么!到时候,你们要为我处理后事啊”他抹了一把眼 泪,又朝着东墙跪下,瞌了几个响头,叫了几声万岁,说:“命不长矣,就让我多 抽几口烟,有福的时候再享一会儿福!” 福源的三叔是全村庄第一个被咔嚓了长发的人。自从辫子没了,他每天早晨起 来,都要跪对着东墙喊几声万岁,哭哭啼啼地哭闹一会儿,把仅剩的齐肩的头发, 用梳子梳了又梳,哭了又哭。 革命党真的是来了,三个人,都背着洋枪,拿着剪刀。后来又来了五个人,站 在三岔口上,把全村庄的人都集到一块儿,排着队,把头发剪掉了。老人的头发, 都送到了老人的手中,看着老人们哭泣着摇着头慢慢地走。青壮年就不一样了,剪 了头,旁边就有大火盆,将长发扔到火盆里,扑哧一声冒烟就走了,臭气立刻升了 起来。 福源兄弟俩月亮升起一杆子高,才回到村庄的。他们在马地主的地里锄地。地 很远,革命党人看不到,当然也没有剪他们的长辫。回到村子里,一个个都是齐肩 的长雪,看起来怪怪的,就连老父,也是齐肩的长发,花白相间。父亲也是哭泣着, 把自己的头发也捆了起来,用黄色的布包着,挂到东墙上,也是一日三次的跪拜。 兄弟俩看见觉得怪怪的。第二日期早晨见了马地主,也是齐肩的长发。马地主 拿了些银两和纸钱,给了福源兄弟,也说:“我命不久矣。”方才看见兄弟两人还 留着辫子,跪了下去,喊了万岁,又给了些银两,把两个人解雇了。临走时,他跟 着追了出来,扛了半袋小麦,说:“你现在是皇帝的人,皇帝真要是坐了龙椅,我 的命全靠二位青天大人了。”福源觉得今天的马地主不再用鞭棍来奖赏他们了,又 是银两又是粮食,他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了银两迟迟的不敢去接粮食。 地主急了,跪在地上,说:“这几年里,姓马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您大人 有大量,不计前嫌啊?粮食您们先收这么多,以后再送,再送!” 马地主给长工送东西,福源觉得有鬼,不敢拿。福成不考虑那么多了,接过粮 食,笑了笑,转身就走,嘴里还唱着: “娃他妈,你坐下,听我张连可说达……”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