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福源近日心里觉得闷得慌,干脆就应了大家的要求,在三岔口的大树下说起 评书来。单就这几日,把《隋唐英雄传》、《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 评书》说了个遍。这日他又开始在说《快嘴李翠莲》,福成急忙跑过来,拉了福泊 的胳膊,说家里有急事。福源正在兴头,不想去,说:“家里有事,你们可以解决 的,有我没我还不一样么?”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做主就行了。” 福成说什么也不答应,只拉福源的胳膊,众人也围了福成,不让这好听的评书 停下来。福成说:“这次不行,晚上大家再听,家里的确是有事找二弟的。” 众人看福成不像是在骗他们,不再围攻,只是要求福源晚上再过来。 福源跟着福成到了家里,父亲坐在炕上,和他的亲家福源的老丈人,正在聊着 话。见了福源,老头正要下炕恭敬地给福源的辫子瞌几个响头喊几声万岁,被杨老 太爷给止住,说:“没外人,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见外,不要见外。” 老头还要坚持给长辫子叩头,杨老太爷发火了:“拜什么?哪里有岳父拜女婿 的。”老头这才不拜了,笑呵呵地嗑着瓜子,呼呼地喝着茶水,美滋滋地讲着自己 认为特别好笑的话题。 “杨老三,”福源的父亲杨老太爷叫着那个人,“你不是有话要跟福源说么?” 那个老头——人称杨老三的人,把头昂了一下,对着福源笑了笑,说:“是有 些事情,想和你们商量一下的。” “?” “我是想,”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要福源倒插门到我们家 里的,不知你们商量了么?”福源心里一惊,让他倒插门,这事情这才是他第一次 听说的,也没有听父母还有兄嫂们说过的,他正要说,却被杨老太爷给抢先了: “商量过了,福源也没敢有什么意见,他一个小孩子家的,能有什么意见?” “你们商量过么?”杨老三问。 若是说没商量,父母没了颜面;若是说商量了,可这事也太草率了。他想着, 嘴里吱唔着。母亲说:“跟你商量的事情,你要给你岳父说的,快说啊!” 福源又吱唔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是的,商量过了,爹娘说的,我都同意。” “真个同意?” “嗯,真同意。” 杨老三从炕上跳下来,没有穿鞋,跑到福源的面前,握了福源的手,生怕他再 跑掉似的拉到炕边,陪着他坐下。杨老三笑着说:“这么说,你和的爹娘说的一样 的,你真的不后悔么?” “我不后悔。” “那好,我就直接说了。”他说,“我是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还有一个 儿子的,太小了,我也就这么小的一个小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特别的心 疼她。”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福源他还小,不太懂事的,这些都由我们父辈们做主 的。”三叔叭嗒着嘴巴,低着头说。 杨老三笑着,说:“我想,我是想福源过去了以后,先不分开住的,等我们小 儿子十八岁了,能干活的时候,再把他们分开另住。” 空气很闷,只有三叔的旱烟在萦绕着,他叭嗒着嘴巴。杨老三看了一眼正在沉 思的杨老太爷,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了,他站了起来,特别惋惜地说:“要是不同 意,那就算了吧。” 他转了一圈,特别悲伤地移动脚步,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 “行,同意了。” 杨老三猛地转过身,拉了福源的手说:“我真没有看错你!”福源低了头,说 :“你冲着我来,是因为我还留着长辫子的原因,若是我没了辫子,你还会这样么?” “你有没有辫子没有什么关系,我看中的就是你这样的小伙子。” “真的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吗?” “真的没关系。” 福源伸手取了挂在墙上的剪刀,使劲一下就把辫子剪掉了。杨老三叫着“别呀, 我的小祖宗,别剪啊!”他一边叫着一边扑过去拦福源,但终是慢了一步,辫子在 他还没有跑过去的时候就掉到了地上。 杨老三特别心疼地捡起地上的辫子,泪汪汪地哭着:“你这个小祖宗,皇帝若 真的坐上了龙椅,咱都没了个圣物,皇帝杀头,听没个拦路的人,就你一个人,还 把辫子给剪了……” 三弟福忠急急地从门外跑进来,呼呼地叫着:“革命党来了!”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们几个人,听说是为了哥哥的辫子,还听说哥哥是满清的余党,要抓走蹲 班房的。” 杨老三一听,也不再哭了,忙把手中的辫子扔进了炕口。辫子在炕口里呼呼兹 兹地叫起来。三叔和杨老太爷忙站起来。杨老太爷把挂在东墙上的黄包和三叔从他 房里拿出来的黄包也一起扔进了炕口,也是兹兹地响,冒着臭气,真窜人的鼻子。 福成还站在院子里,福源拿了剪刀去剪福成的辫子。福成不让剪,还骂道: “留发不留头,你把我的头发剪了,皇帝若真要坐上了龙椅,咱们怎么交待?”福 源说:“你连命都没有了,留下破头发还有什么用?” “我就要把头发留下来,所我咔嚓了我也好见老祖先!” “你去见你的老祖先,不要连带我们,我们现在可不想见呐。”福源说着给三 弟四弟使了个眼色,大嫂也冲了上来,抱了福成的腰,三弟四弟架了福成的胳膊, 福成还在反抗,福源上去一下就把福成的辫子给剪了下来,一甩手就扔进了炕口里, 兹兹地响。 福成一见没了辫子,泄了气,失了神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革命党真的来了,并且很快地进了院子,看见福成坐在地上大哭,问道:“一 个大男人坐在地上鬼哭什么?” “噢,军爷,”福源说,“我大哥和我大嫂吵架,让爹娘姑舅们评理,他嫌我 们向了大嫂,对他不公,就哭了起来。” 革命党七扭八歪地笑了起来:“大老爷们的,哭哭啼啼,真没出息!”其中一 个用一只短枪挠了挠头,歪着头问:“听说你们家里有两个大清的余孽,拉出来看 一看!” “没有,我们都是革命的,跟革命党走的,哪里会有大清的余孽。” 革命党把全家的人都排了一排站着,从前看到后,也没有发现一个长辫子的男 子,带头的一个又歪着头说:“别人都说了,你家有两个大清的余孽。” 福源笑了笑:“军爷可真会开玩笑,咱不都被革命了么?” 歪头说:“你小子挺机灵,大清的余孽,有一个会说评书的,可是你?” “评书我是会说,可我不是大清的余孽。” 歪头队长示意了一下,革命党全坐在了地上。歪头队长说:“那你给我人说上 一段!” 歪头队长自己找了一个椅子,靠在了上面。闭着眼睛准备听评书了。 福源硬着头皮,紧握着拳头给革命党讲了一段《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听完之 后,歪头队长觉得有味,还要听,点名要听《蒋干中计》,福源也讲了。 “讲得还不错,不点说书先生的味道!”歪头队长又问福源:“可读过书么?” 福源摇摇头。 “真个不识字?” “真个不识。” 歪头队长说:“若真一个字都不识,评书怎么说得这样好?” “听别人说的,听得多了,就记下了。” 歪头队长特别欣赏地给了福源一个铜板,说:“以后有机会到你们庄上来,咱 还听你的评书,这个大洋,是我们打赏你的。” 福源没见过大洋,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上面有几个字,他不认识。背面有一个 大头像,他也不认识。杨老三认识几个字,拿到手里,念道:“中华民国。” “中华民国是现今的朝代么?” “估计就是了,中华民国是个什么朝代,可有年号么?”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副无知和神情。 “背面的大头像,可是个皇帝么?怎么是个和尚,中华民国要一个和尚当皇帝, 就没有其他的人么?” 众人只是摇头,只有杨老三哭了起来。 “你们没了辫子,又拿了革命党的赏钱,要为革命党卖命,大清的皇帝要是真 个坐回了龙椅,咱们的命如何得救?” 三叔叭嗒着嘴巴,使劲吸了几口旱烟,冒着烟雾说:“亲家公呀,别哭,别叫, 咱都没以辫子,就算大清的皇帝坐了龙位,咱都没了辫子,他能把没辫子的人全杀 完么?就撇下一个皇帝和几个长尾巴的大臣,谁能养活他?” 杨老三觉得有理,便不再哭了,抹了抹眼睛,拉了福源的手,说:“咱要把铜 钱藏好了,大清的臣爷们查到了,咱命不保啊。”他转念一想,又说:“若大清不 行,咱有这大洋铜钱,也算半个革命党了。”他问:“这可是革命党的证物么?” “别乱说,”三叔说,“若要是革命党,大清回来了,咱还不是个死么。” 杨老三不再做声,低了头,修起自己的指甲来。 杨老太爷说:“亲家啊,孩子们的事情成了。婚礼就简单些,福源这孩子机灵, 你也是知道的。你回去准一下吧,咱后天就为他们成亲算了。”杨老三站了起来, 拉了福源的手说:“好女婿,你不要跑的,后天咱就办事!” 说完,他给杨老太爷和三叔行了礼,又和福成兄弟们道了别,高高兴兴地出了 大门。 三岔口围了许多的人,大家都在看一张告示。告示是歪头队长带人贴上去的。 村子里认得字的没有几个人,却请三叔为念: “自即日起,满清化平川直隶厅改为化平县,属甘肃瓦亭区管。中华民国五年。” “看来大清真的是没救了,中华民国都五年了,大清的皇帝还没有坐上龙椅, 看来啊,大清的气数早尽了。” 不知谁这么说一句,三叔叹了一口气,说:“可别乱说,你说大清的好革命党 要砍你的头,要说革命党好大清若再过三五年坐回了龙椅,不还是砍你的头么。还 是啥话都不要说的好。” 众人们再也没有吱声的了,不敢看那告示,只低了头,翻着白眼。突然有人问 :“福源的事怎么样了?” 福源低着头看了一眼福成,福成又看了一眼三叔,三叔叭嗒着他的旱烟,斜着 眼睛看了众人,呵呵地笑了,说:“咱福源侄子,有命,没钱还找了一个媳妇儿。” “是倒插门的吧?” “以,倒插门的女婿。” “那女的是个寡妇吧?” “好像是个二茬儿。” 众人又开始热闹了,几个和福源关系好的围在福源的身边,安慰几句。坊主也 凑上来,问了一句:“可真有我小姨子长得好看么?”旁边有人把坊主推到一边, 说:“你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尽把人往伤心的地方领。” 福源说:“这也没有啥,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由父母兄嫂们做主的,爹娘 这样做了,我们这些儿子们又有什么可再说的?” “还是福源有思想,难怪革命党喜欢和福源在一起。” “别乱说,那是他们想听评书。” “好了,别说了,咱到福源家给兄弟帮帮忙吧。” 几个青年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又说又笑地和福源一齐朝福源家里 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