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春的恶梦 晚霞,以它橙红色的光辉,映照着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映照着美丽的街心花 园。一朵朵紫红色的郁金香开得正艳,微风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西柏林的傍晚,竟也是这样清丽、迷人,透着大自然赋予它的魅力。 地平线艺术节的活动,安排得极其紧张,黄宗英每天都是在匆忙中度过的。除 了开会、游览之外,还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同各国的作家、艺术家们交谈。 只有晚餐后轻松些,能有一点时间散散步。 此刻,黄宗英漫步在街心花园里,她第一次来到西柏林,但对这个城市并不觉 得陌生,仿佛漫步在上海的外滩,又仿佛漫步在深圳蛇口的海滨,甚至还听到了那 熟悉的涛声。突然,一群白色的鸽子飞落在她的面前,咕咕叫着,有的点头,有的 亮翅。啊,一群多么纯洁、多么可爱的生命啊!黄宗英欣喜地蹲下身,张开了手臂, 一只鸽子立刻理解了她的心意,轻捷地飞上了她的手掌。黄宗英捧着这和平的象征, 会心地笑了,笑得那样畅快,笑得那样甜蜜。 这时,有两个少女走到黄宗英的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对她说: “您好!我们……是学汉语的,学汉语的。在艺术节的朗诵会上,我们认识了 您……您的作品《小木屋》动人,您的朗诵也动人……”“您是作家,又是演员, 现在又当经理?”黄宗英微笑着点点头。 “您所走过的道路艰难吗?……我们想知道。您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迷 人吗?……”望着这两个可爱而又天真的少女,黄宗英想用最简练的语言答复她们。 于是,便亲切地说: “我小时候,是个丑丫头,懂吗?长得不好看,嗯,是个丑小鸭。我的青年时 代是当演员,演话剧,拍电影,我生活得很苦,苦极了,像吉卜赛人,一点也不迷 人。”两个少女睁大了惊异的眼睛…… 夜里,黄宗英又失眠了,她一连吃了两次安眠药,都未能入睡。那两个少女的 问话,不知为什么总响在耳边: “您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迷人吗?……”啊,黄宗英的少年时代和青年 时代,已经很遥远了,几十年来,她没有时间去回忆。就是在那可怕的动乱年代, 造反派和工宣队逼她写交代材料的时候,她也回忆不全,因而常常遭到训斥:“你 不老实,装糊涂!”一九八五年七月,我在深圳蛇口采访她的时候,几次请她回忆 一下童年,可她总是讲得很简单,似乎童年的生活已经淡忘了。但是有些事情,她 又记得那样清楚,清楚得令人惊愕。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不知是不是倒霉的星期五,我来到人间。我是属牛的, 必定也是哭着来的。微笑面对人生,当是在“识透愁滋味”之后。 父亲黄曾铭于清末留学日本,是电话局总工程师。 我却没有继承电与工之遗传因子。 母亲陈聪,贤惠慈爱,上过女学。能课儿以“孟子曰”、“臣密言”、“Father”、 “Mather”……幼年,启蒙于北京西城京师第一蒙养园。我长得丑,淘气还淘斜了 眼。后经名医孔伯华大夫治疗:日贴薄薄牛肉片于眼角鬓边一侧。小学毕业时,眼 珠渐渐正过来了,现在已闹不清哪只眼睛曾斜过。 我将此情告诉过记者们,彼等皆不忍揭我之丑…… 黄宗英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他们从小感情就好,一直亲亲热热 的。她九岁时,父亲不幸患伤寒病故了,于是,家境陡落,全靠两个姐姐工作扶持 家庭。经济拮据,母亲只好卖掉心爱的首饰。黄宗英特别心疼病弱的母亲,尽管还 是个小孩子,却很懂事,常常帮助母亲洗菜、拣煤渣、糊袼褙、补袜子。还能站到 小板凳上,握着大勺炒菜。 黄宗英说,她的父亲是新旧时代交替中的一个很有特点的人物。是的,这位年 轻的知识分子留学东瀛,效法西洋,欣赏古风……他的善良和质朴,也展现了一个 普通的知识分子的美德。 记得五岁那年,有一天爸爸正带领我们在院子里爬树,这时上小学一年级的哥 哥,从门外带来一位小同学,此人就是孙道临,当时他的名字叫“以亮”。孙以亮 身穿长袍马褂,少年老成,看着爬在树上的我们,连连点头,操着大人的口气说: “小孩子不淘气不聪明!”那个逗劲,惹得爸爸放声大笑。 爸爸从北京去青岛赴任,带去一位做饭的王师傅。 有时候,我们拿爸爸当马骑着转圈圈,王师傅光着膀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摇着 蒲扇瞧乐子。后来,王师傅不幸暴病,急送医院,不治身亡。爸爸说: “王师傅为我们家做了几年饭,和我们人格上是平等的。他是一位烹饪‘工程 师’,为我家操劳客死异乡,当厚葬以谢。”我们全家沉痛地迎来了王师傅的家属。 出殡那天,爸爸披麻打幡,我们全家身穿孝服,送往墓地。 爸爸像堂·吉诃德似的,一生以自由、平等、博爱、个性解放等反对封建,但 他反对的只是座大风车。我很怀疑堂·吉诃德式的遗传因子,依然作用于他的儿孙。 黄宗英很爱两个哥哥。大哥黄宗江,是著名的演员和剧作家。二哥黄宗淮是历 史学家,也写过一个剧本《李大钊》。在十年动乱中,他被迫害致残,辗转病榻, 含冤而亡。两个哥哥读书的时候就喜欢演戏。有一次,天津南开中学的南开剧团, 演出易卜生的话剧《国民公敌》,黄宗江男扮女装,饰夫人。黄宗淮穿着短裤,饰 夫人的儿子。为了给饰夫人的大哥买到一双大号的高跟鞋,黄宗英陪着大哥走遍了 闹市小白楼。每逢南开剧团公演,黄宗英总是穿上大姐为她缝制的带荷叶边、扎着 大蝴蝶结的小裙子去看戏。 我小的时候不爱演戏,也不懂戏,只是疼哥哥。他们感兴趣的事,我就顺着他 们的劲儿,由着他们的意儿,只要他们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宗英也爱两个弟弟。大弟黄宗洛,现在是著名的话剧演员。小弟黄宗汉,是 精明强干的企业家。 黄宗英小时候没起名儿,一家人都叫她小妹。黄宗洛进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问 他: “你在家和谁玩?”“和姐姐玩。”“你姐姐叫什么名儿?”“小妹。”天啊, 又是姐姐,又是小妹……老师听得糊里糊涂,还以为黄宗洛有点白痴呢。 小时候,我常和弟弟在一块儿做美梦,我们希望贫穷,希望有一天家里破产, 或者家里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去卖报,去做工,去流浪;就可以一块儿 成爱迪生或别的哪个伟人(那时候,我们大概只知道爱迪生……)。后来,有幸我 们都和贫穷结了不解之缘,美梦能以实现。 小弟在一封信中说:“自幸能与贫穷为友,使我得益匪浅,他年若能小有出息, 都是贫穷所赐。”我很骄傲有这样一个好弟弟,只是舍不得让他受苦…… 一九三七年夏天,黄宗英高小毕业了,她很有自信地报考了天津有名的中学— —南开中学。考试那天,天特别热,又没有风,梧桐树的叶子动也不动。考试用的 “马粪纸”的垫板,都被汗湿透了。她没有昏场,也没有碰到特难的题。考卷答得 很快,还有时间复查。监考的老师在她身旁站了很久,凭感觉,她觉得监考老师是 满意的。回家以后,黄宗英天天数着指头盼发榜,连玩的心思都没有了。二姐送给 她一本橘黄色的硬面日记本,她舍不得用,白天晚上都珍惜地放在枕头边,想进了 南开中学后用它写日记。 发榜的日子终于到了。十二岁的黄宗英为了表示自己是大人了,便穿上妈妈做 的新衣服,独自一个人往南开中学走去。她心里乐滋滋的,直想唱歌,可在马路上 怎么唱呢?她看着过往的行人,觉得每个人都在看她,并知道她心里高兴,连树上 的小鸟都唱着、跳着向她祝福。她轻轻地咬着小嘴唇,一阵风似地向前疾走。 啊,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是录取的喜讯吗?不,不是。是一场灾难,是一场民 族的灾难…… 我走啊,走啊,走到离中原公司大楼不远时,忽然街上秩序大乱。行人纷纷往 店铺里躲去,我也跟进了店铺。不记得是哪爿店,只记得店外有廊檐,透过店堂的 大玻璃窗,人们屏息地眼看着日寇的坦克开过来,开过来,把烈日晒软了的柏油马 路辗得一楞一楞的。坦克车头上插着日本太阳旗,车盖上坐着荷枪实弹、神气活现 的日本兵。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着祖国母亲的胸膛——天津沦陷了。 第二天,我跟着大人在胡同口听他们打听战事消息。枪声依稀,忽的,一颗流 弹打在了大姐旗袍前襟下摆当中,滑下地来,我们愣了一会儿,捡起那颗发烫的子 弹。母亲听得人声喧嚷,在窗口错乱地喊着我们的名字,以后再也不许我们出家门 了。从来热热闹闹、书声琅琅的家,骤然严肃沉闷起来。 记不得是过了多久,我们走上二楼屋顶围着木栏杆的平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看见敌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俯冲下去,脖子一昂,扔下一枚枚炸弹。大姐惊呼: “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学校!”南开大学被炸了,起火了,浓烟在升腾…… 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不知道我曾否考取过南开中学?但我常常会想起到南开 中学去看榜,想起日寇疯狂的坦克,想起枪声、轰炸声和逃难的人群,以及在硝烟、 火光中大人们焦急愤懑的脸…… 灾难,对幼小的黄宗英来说,是一次严重的摧残,在她天真无邪的心灵上,留 下了深深的创伤。可事物是那样复杂,由于这场突来的灾难,使得一个天真的女孩 子早熟了。尽管黄宗英当时还不能(也不可能)全面了解国家危亡的命运和奋起抗 日的洪流,但她已经懂得为国家、为民族担忧了。 她常常念着大哥的一个同学——大扁桃哥。他叫娄平,是地下党,冀东游击队 的负责人。当时黄宗英记不住他的名字,看他的头和脸都长得扁,就亲昵地喊他大 扁桃哥。有一次,大扁桃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很少外出,即便是出去,也大都是 在晚上。为了防止万一,黄宗英还为他选择了一条安全脱身的路——跨过阳台,从 邻居瑞蚨祥绸布店老板的七姨太家中出去。自从那次大扁桃哥离开她家以后,直到 五十年代末他们才在天津重逢。 也许由于黄宗英懂事早,又聪明,又能干,人缘儿也好,十五岁上,就常有人 家来提亲。当时家境清寒,面临着失学的威胁,提亲者总是一口气地说出许多好条 件。例如:供读书,供留洋,供赡养母亲和弟弟……如此好心,反使这个知识分子 家庭感到羞辱和痛苦。仿佛冬日雪后的早晨,呼啸的风卷起地上的雪花,迎面吹来, 寒冷浸透了肌肤,心头的积雪也越来越厚了。于是,黄宗英变得沉默,不再那么爱 笑了。她比以前更爱看书、更爱沉思了。 啊,黄宗英,你在想什么呢? 我虽然喜欢童话《灰姑娘》,却怀疑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会不会真的幸福……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是冰雪迟迟不融化的春天。院子里的迎春花在光秃的细枝 上,星星点点地开了几朵,很快就被冰冷的风吹蔫了。尽管严寒封锁着大地,抗日 烽火却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熊熊地燃烧。 由于家里经济拮据,再也交不起学费了,十六岁的黄宗英只好追随大哥黄宗江, 去上海滩演话剧,自立谋生,并帮助两个弟弟继续求学。临走那天,母亲看着瘦弱 的女儿收拾着简单的行装,格外难受。女儿从小就爱读书,可如今偏偏失学了,还 要离家远走,到戏台上去寻找生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母亲伤心地流着泪,黄宗英故意装着没事儿似地安慰母 亲:“娘,您放心吧,我跟着大哥有什么可怕的,有了钱,我会回来看您的……” 话还没说完,她急忙转过身去,因为她怕母亲看到自己的眼泪。 当她坐在南去的列车上,望着窗外辽阔的大地由棕黄变得翠绿时,也不再默默 地吞泪了。她想着大哥,想着还不知什么滋味的舞台生活,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暖的 泉水,汩汩地流着,流着…… 我没有去做哪个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而是跟着大哥去做一个自我奋斗的穷艺人, 至今犹堪自慰。 黄宗英追随大哥黄宗江,进了上海职业剧团。先是在剧团管道具、在幕边为演 员提台词。后当Understudy——即在乐队席看戏,熟记每个女演员的台词和动作。 在剧团里,除了大哥之外,别的演员她都不熟,只有后台服装间里那个百事通、见 人就露出独立门牙的周妈对她亲热,给了她许多安慰和勇气。 有一天,剧团正在演出曹禺的名剧《蜕变》。女演员梅邨结婚,导演黄佐临叫 黄宗英代她上场。演那个得宠复又失宠的姨太太,既泼辣又会撒野,是个没几句台 词的配角。黄宗英从来没排过戏,更没上过台,几句台词虽然记熟了,怎么说?怎 么演?黄宗英并不知道。好在她一点也不害怕,穿上不甚合身的花旗袍,含上一根 象牙长烟袋,就在幕边候场了。可是她在幕边只顾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戏,竟 忘了什么时候上场。突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说:“小妹,该上场了。”她就糊 里糊涂被推到了舞台上。 一上台,她完全惊愕了。只觉得脚灯奇亮,刺得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由于紧张, 舞台上的演员讲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反正别人不张嘴了,她就赶紧尖着嗓子说 一句台词,就这样瞎演了一遍,被台上的演员轰下了台。到了后台才发现手上的长 烟袋还没点过火,可她在台上还装模做样地抽了好几口呢。演完戏,黄宗英倒有点 担心了,不知自己在台上演得怎么样。卸装的时候,导演黄佐临走到她的身边,她 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心扑通扑通直跳。 当她胆怯地抬起头的时候,黄佐临毫无表情地对她说:“明天还是你上。”从 此以后,黄宗英就被认可当了演员。 就在黄宗英被推上舞台的那天晚上,电影厂的老板正巧在台下看戏,他觉得北 京新来的这个小妞儿不错,扮相好,胆子也大,嗓子又脆又亮。第二天,便约十六 岁的黄宗英签了一个拍电影的合同。 不久,黄宗英又参加了《鸳鸯剑》、《甜姐儿》的演出。她饰演的甜姐儿,是 个娇生惯养、傲气十足的富家小姐。由于她演得真实、生动,又富有艺术魅力,一 下子竟征服了上海观众。 有的女孩子给她写信,有的男青年给她寄照片,有的戏迷看完戏,还守在后台 门口,等着看卸了装的“甜姐儿”。后来,她又在曹禺的话剧《家》中扮演鸣凤, 一时名声大噪。 在旧社会,当演员是很苦的,特别是在进步的剧团里演戏就更苦了。如果戏不 卖座,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只好靠好心的房东舍一顿炒饭或阳春面。 有时卖座好,发了薪水,黄宗英也舍不得多吃碗馄饨,还要把钱攒着,寄给母 亲,供两个弟弟读书用。她住的房子,往往是“道具仓库”,有时睡在《日出》中 陈白露的席梦思床上,有时睡在《夜店》中流浪汉的床板上,当然,她也睡过重话 剧中女王那闪闪发光的大金床。有时却什么床也没有,只好睡在阴冷、潮湿的地板 上…… 记得有一次,我演完日场“甜姐儿”下来,脱去阔小姐的华丽服装,坐在台上 大幕边的琴凳上,一边背那我这辈子记不熟一篇的钢琴五线谱,一边啃干面包。突 然,我被一群女学生包围了,她们要我签名。她们是从哪儿溜进来的?也许是散了 场躲在乐池里的吧。第二天,还是两场戏之间,该吃饭的时候,一个圆圆脸、长着 两个小酒涡、梳着小辫子的姑娘,提着一只搪瓷多展饭罐来了。小姑娘,叫蓁蓁, 就是昨天来找我签名的姑娘中的一个吧,她羞涩地说:“阿奶、阿爸叫我送饭给你。” 说着,她打开了饭罐,呵,热腾腾的腌笃鲜汤,油亮亮的新米饭,麻线扎着的百页 包肉,碧青的油菜。 蓁蓁说:“阿奶、阿爸说,你今后到我家来吃饭吧,就在戏院对面的弄堂里, 化着装也可以跑过去。”从此以后,蓁蓁天天在两场之间拽我到她家吃饭。阿奶说 :“只不过添双筷。”阿奶总是把粉蒸肉、火腿干丝塞到我碗里,常心疼地念叨: “怪不得这么瘦,年轻轻的不能正经吃饭怎么行呢,要做病格。唉,也是别人家的 娇囡,侬姆妈不晓得……”阿奶眼圈红了。 如今,算起来,阿奶早已过百岁了。这一家善良可亲的人家在天之涯、地之角 的哪一方呢?或许已经到了和我不能通邮的地方了吧? 剧团里有个能干的小伙子,叫异方。他会演戏,会作曲,还会指挥乐队。 这个有才气的大近视眼长得并不漂亮,却稳重、潇洒,讨人喜欢。每场演出异 方都要在乐池里指挥演奏,每场演出黄宗英都要在乐池里看戏,记女演员的台词和 动作。有时她看异方的指挥动作会看得出神,有时异方会给她一个亲切的、兄长似 的微笑。日子一长,他们的目光常常碰在一起,可是每当目光碰在一起时,又都会 飞速地闪开。于是,剧团里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在传: 异方和小妹谈恋爱了。本来是没有影子的事儿,这样一传,反而使两颗年轻的 心更接近了,而且比过去自然和大胆。 纯洁、真挚的爱,像江南三月的春风,不仅能吹遍辽阔坦荡的胸怀,也能吹进 冰雪封锁的心灵,当然,它更容易闯入少女心中那片神秘的土地。异方和黄宗英真 的相爱了,爱得像盛开的杜鹃花那样热烈和美好,使许多人都羡慕。 有一天,异方在后台突然昏倒了,他面色苍白得吓人,黄宗英又急又怕,全身 都在发抖。异方被送进了医院,大家都以为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可 是经医生检查确诊是心脏病,而且比较严重,一时难以治好。这使剧团的同事很吃 惊,又不敢把真实的情况告诉黄宗英,因为黄宗英是剧团里大家都疼爱的小妹妹。 异方住了几天医院,病情稳定后便出院了。医生嘱咐不能参加工作,他决定回 北京的家中休养。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剧团,告别了黄宗英。 异方离开上海以后,黄宗英总是心神不安地想着他,那一封封充满了深情、充 满了思念,也充满了希望的信,像童话里的大雁,带着少女那颗纯真的心,不断地 飞往北京。 开始异方都能及时回信,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了,尽管信中并没有写到病情恶化 的事儿,可黄宗英已预感到异方的病没有好。焦急,忧虑,担心,思念……黄宗英 陷入一种感情极其复杂的痛苦中。 异方在家休养、治疗了两个多月,病情不见好转。母亲十分着急,常常背着儿 子偷偷地流泪。母亲四方求医,不怕花钱,她多么希望儿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可 她的希望被浓重的云雾吞没着,吞没着。听说“冲喜”有时能治好重病,这位可爱 而又可怜的母亲,便寄希望以“冲喜”来挽救儿子。于是,刚满十八岁的黄宗英, 便匆忙地赶到了北京。 婚事是在异方的舅舅家操办的。结婚那天很热闹,也很排场,许多远远近近的 亲友都来了。异方已病得不能起床,拜天地时,是由他妈妈代替儿子拜的。异方睡 在一间客房里,黄宗英睡在他舅母的房中。异方的奶奶,是个很精明、很细心的老 太太,她几乎不大离开孙子的病床,默默监督着黄宗英,怕他们同房。为了让异方 静心养病,婆婆不准黄宗英多去看丈夫。黄宗英心里很急,又不敢违背长辈的旨意。 白天,有时只能给异方喂点饭或喂点药,而且还要装做非常平静的样子,不敢多说 话。心中的许多甘苦,许多话,只能埋着,深深地埋着。有时黄宗英却用炽热、深 情的目光和淡淡的微笑,给病中的异方一些安慰和勇气。异方是个有才华的艺术家, 他理解人,更理解自己的妻子。不用多说什么,只要看看她那忧虑的眼神,就可以 看到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那是多么沉重、多么浓密的阴影啊! 婚后第十天的凌晨,我突然听到异方的房中传来繁乱的祈祷声(异方家是信基 督教的)。我心里怕极了,手脚直发抖。慌慌张张跑进异方的房间,只见他苍白的 脸上透着青灰色,痛苦地蹙着眉头,四肢不停地在抽搐。我哭喊着扑过去:“快送 医院,快送医院啊……”异方住进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抢救,病情平稳了点。 我和他妹妹留在医院看护他。除了喂饭、喂水和喂药,我就坐在他的病床边织 毛线手套,来消磨这难熬的、痛苦的时光。我的惆怅,就像手中的毛线那么绵长… … 已是深秋了,枣树和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干枯的树枝,在蓝天的衬托下, 更显得孤寂和清冷。一阵突来的风,卷起了墙角的几片落叶,有一片竟飘到了病房 的窗台上…… 这几天,黄宗英是数着分秒过日子的。异方的母亲和弟弟好几天都没有露面, 他们在忙些什么呢?黄宗英有些疑惑。 今天是黄宗英婚后的第十八天,异方格外地烦躁,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讲不 清楚,只是不耐烦地辗转呻吟。到了晚上,异方才平静了,他睁开眼睛望着黄宗英, 昏暗的目光竟然变得明亮了,使人感到温暖和甜蜜。他抖开被头,伸出两只手,紧 紧握着黄宗英的右手说: “小妹,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黄宗英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 把脸颊贴在他的手上,不停地抽动着肩膀。 大颗大颗的泪滴,沿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在流,在流。异方的妹妹却难过得哭 出了声音。 异方闭上眼睛睡着了。他的呼吸特别均匀,而且越来越长。望着他平静、沉睡 的样子,我怕极了,一直盯着他的胸脯。病房里很静,很静,静得使人不安,空气 好像都凝固了。我感到恐慌和紧张。突然,我发现异方停止了呼吸,便大声哭喊着 叫他。异方的妹妹很快喊来了医生,可是打针、做人工呼吸,都没有用了。 当医院的人抬着异方的遗体去太平间时,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跟着他们走啊, 走啊,只感到路是那么长,那么长。一阵寒风吹来,我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拉了拉 衣领。这时,我怕异方冷,想给他多穿件衣裳…… 第二天一早,异方的母亲和弟弟都来了,而且带来了寿衣和棺材。黄宗英这才 意识到,前几天他们就去准备后事了,只是瞒着她呀! 异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摆了不少酒宴。出殡那天,长长的送葬队伍,足有半 里长。异方的遗体,葬在香山的公主坟。坟头上常常放着青翠的松枝,橙红的枫叶 和迟开的野菊花,那是黄宗英在山野里采来的。 黄宗英跟着异方的母亲,住在香山一个很漂亮的别墅里。这儿清静,优美,空 气又好,他们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希望黄宗英的心情尽快地好起来。 黎明,黄宗英常常听到孤女、孤孀在哭泣,那声音是极其凄惨的,会使你的心 不停地颤抖。当她推窗一看,只见山谷中烧纸钱的火光一闪,一闪,看着那火光, 黄宗英的心就一阵阵隐痛,抹着脸颊上的泪水。 黄昏,黄宗英常常到林中散步,踏着落叶,她喜欢在泉边徘徊。她会想起跟父 亲逛公园的情景,会想起母亲唱的摇篮曲,会想起儿时怎样背着书包上学…… 有时,山下的庙里,传来钟声和鼓声,在山里久久地回荡着,那声音是阴沉的, 甚至有些可怕,给她送来了无尽的孤寂和惆怅。 当落霞映照着窗口,黄宗英望着天边会陷入沉思。她觉得远处是天幕,霞光仿 佛是舞台的灯光在照耀,每当这时,她就产生一种艺术创造的渴望和欢乐。什么孤 独,什么苦闷,都会无影无踪了。 有一天,她从林中散步回来,一只金黄的小鸟跌落在她的脚下。黄宗英一看, 小鸟的翅膀上有一片血迹,她心疼地把它捧回家,每天都给它的伤口擦红药水,希 望它尽快地重新飞上蓝天。 我觉得人生如戏,可我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呢? 我每天睡得很晚,却起得很早。天刚亮,我就披着斗篷上山了。坐在山坡的石 头上看书、读英文,有时还藏了银角在石缝中或枯草里,想过几天再来找。有的找 得到,有的就找不到了,就像我遗忘的往事。 我常常想念妈妈和弟弟,更想念上海的大哥和剧团里的同事。他们都在忙些什 么呢?为什么不多给我写点信来呢?我多么希望每天都收到他们的信啊!我在这个 世界上生活了十八年了,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和恐怖…… 啊,黄宗英,十八岁的黄宗英…… 啊,新寡,结婚十八天的新寡…… 黄宗英不相信这是真实的遭遇,这是一场梦,而且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梦 啊! 有人说,舞台上的爱情比生活中的爱情要美好得多。因为在舞台上,爱情只是 喜剧和悲剧的素材,而在人生中,爱情却常常招来不幸。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啊,爱情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呢?她那纯洁的心灵,怎 么能承受这样无情的创伤啊! 异方的母亲是基督教徒,她希望我献身宗教。山下教堂里的牧师也常来找我, 劝我到教堂里去。 可是,我想回到舞台上去,我想演戏…… 清冷的阳光,映照着山野。淙淙的泉水不知流在哪片灌木丛中,那声音听起来 使人感到悲伤和痛心。黄宗英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径向山下走去,今天,她要到教堂 里去看看,也许那儿真会给她驱散心中的惆怅,还给她少女的天真和欢乐。 突然,她听到什么在哀鸣,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孤雁从上空飞过。啊,大雁 早就飞到南方去了,为什么偏偏将这只孤雁遗落在秋风萧萧的北方呢? 黄宗英不敢再看一眼那只孤雁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深秋的香山,显得更加空旷,更加荒凉,仿佛还透着原始的寂寞和阴森。 黄宗英瘦弱的身影,像那只孤雁一样,被一片片山林和残留的点点红叶淹没了, 淹没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