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舞台到银幕 杏花开了。开得那样美,那样多,满山满谷,仿佛落下了一片片朝霞。 清凉凉的山风,饱含着杏花的芳香,吸一口,都有些醉人。淡淡的晨雾,从树 林里,从泉水边,轻轻地涌出。霎时,整个山野变成了一幅秀丽的画卷,并且带着 浓浓的童话色彩。 黄宗英采了一束杏花,正向异方的墓地走去。一群花翅膀的小鸟,飞在她的身 边,它们一步不离地伴着她,好像怕她孤独和悲伤。 穿过了一片杉林,山坡上竟飞来了大朵大朵的白云,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 一片茫茫的云海,黄宗英完全怔住了,不知该往哪儿走。 突然,她发现云中有一个人影,时隐时现地向她走来。啊!那不是异方吗?黄 宗英惊喜地大叫着,扑到了他的面前。异方微笑着接过了那束杏花,张开有力的臂 膀,紧紧拥抱着黄宗英。 黄宗英有许多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在不停地抽泣。 异方亲切地抚着她的头发说:“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异方,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小妹,我不会离开你的,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 会离开你的!……”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卷走了飞涌着的云涛云浪,一眨眼,云 海不见了,异方也不见了。 黄宗英在狂风中大叫:“异方!异方!……”茫茫山野,昏昏暗暗,没有异方 的回声,也没有异方的影子。 黄宗英扑在脚下的那束杏花上,失声地痛哭着…… 我哭醒了,原来做了一个梦。 我抽掉了泪水湿透的枕巾,再也睡不着了。自从异方病逝之后,我第一次做这 样的梦,也怕做这样的梦。 窗外,寒风在呼啸,雪花在飘零,冬夜为什么这样长、这样冷啊? 香山上的杏花,什么时候才能开呀?开吧,快点开吧,我要采一束最早开放的 杏花,放在他的墓前…… 雪后的早晨,黄宗英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呢大衣,围着洁白的羊毛围巾,向山下 的教堂走去。她已经在教堂的育婴堂里工作了。每天护理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婴儿, 给他们喂水、喂饭(唉,那是什么饭呀?是用霉米煮的稀粥,或是有着酸味的面糊 糊)。有时还要给他们换尿布、洗衣服。黄宗英总是那样耐心、细心地做着这一切, 而且显得那样坦然和平静。好心的牧师很高兴,他以为黄宗英已经开始信奉至高无 上的上帝了。其实,黄宗英怎么会信奉上帝呢?她到教堂里来工作,只不过想分散 一下愁苦,安慰一下那颗寂寞的心。 有一天,她一进育婴堂,看见几个婴儿被老鼠咬伤了鼻子和耳朵。那血糊糊的 小脸把她吓坏了,她感到头晕、恶心,房屋剧烈地旋转…… 她昏倒了。等她醒来时,一位年老的修女在守护着她。 “黄小姐,您好吗?”“……”黄宗英不知怎样回答,只好冷漠地摇了摇头, 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着泪花。 我病了两天,第三天又去育婴堂工作了。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惦念那些可怜的 婴儿,生怕他们再被老鼠咬伤。其实,我夜里也不在那儿,担心也是没用的。 夜晚,香山静极了,可我常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干脆起来点上蜡烛写剧 本,不到十天工夫,我就写好了一个话剧《寒窗走笔》,寄给了我们的剧团。我知 道,我的剧本是不会排演的,可剧团的同事看到它,一定是很高兴的,他们会更加 思念远方的小妹。 不久,剧团里派岱云(地下党员)和林宝玲来接黄宗英回上海。见到剧团的人, 她格外高兴,那孤独,那忧伤,那苦苦的思念,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黄宗英欣喜地领着他们逛香山,尽管山山岭岭到处还是白茫茫的积雪,可冬日 的森林也透着一派倔强的生机。在无意中,黄宗英突然发现林宝玲总是对她含情脉 脉的,这使她很紧张,也很不安。因为林宝玲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光…… 我要走了,异方的母亲和牧师再三劝我留下来,我没有同意。 我要回剧团去!我要演戏!我要离开香山——这个恶梦的梦境! 当我真的要走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留恋了。我住过的别墅,我工作过的教堂, 我散步的树林,我坐过的石头,特别是我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的那片墓地……都 变得那样亲切、那样诱人了。 我跟着岱云和林宝玲下山了。 异方的母亲和牧师,把我们送得很远、很远。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当我再也看 不见他们的身影时,竟难过地流泪了。 火车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疾驰,我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看景,只希望火 车开得快些,再快些。 火车开到徐州的时候,因大雪封路走不了啦。雪地里到处都是急得团团转的旅 客,谩骂声、叹息声、孩子的哭声和刺耳的吵闹声混成了一片。 林宝玲亮出了一张特务证件,领我们通过了日本鬼子的岗哨,住进了一个离车 站不远的日本旅馆里。旅馆里很暖和,地板上的“榻榻米”软软的,很舒服,可是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白皑皑的雪地、乱糟糟的人群,还有林宝玲那张 特务证件…… 啊,林宝玲为什么有那张证件?他是特务吗?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了,实在不 敢再想了。 黄宗英回到剧团以后,得到了大家亲切的关怀和爱护。先是把她安排在剧团负 责人李伯龙家里住,李伯龙一家待黄宗英极好。每天下夜戏回来,都要强迫她喝两 瓶鲜牛奶。有时把她灌得发脾气:“一瓶,一瓶就够了,我又不是牛!人家还睡不 睡觉?!”后来,黄宗英觉得住在剧团负责人家里,和伙伴们不平等,扭着要走。 李伯龙只好依她,让她与柯姐(地下党员)住在一起。不久,柯姐身份暴露, 骤然离开了上海,她只好住进宏宏哥哥让给她的亭子间里。 在旧上海,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居住、吃饭都是难事,剧团里多少人为她烦心、 伤脑筋。 有天深夜,林宝玲来敲黄宗英的门。他喝得醉醺醺的,瞪着两只红眼睛,可怕 极了。 黄宗英壮着胆子打开一条门缝说:“太晚了,你别进来。”“我……我有事找 你。”说着就要挤进门去。这时,小杨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宝玲,你要干什么?”“我有事……你管不着。”“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有事明天再说。”“我要送给小妹……几样东西……”说着他把几本书和一个带金 链条的镯子递给了黄宗英。 黄宗英只好接过来,吓得手直发抖。 “好,东西送完了,你该走啦!”小杨连推带拉地将林宝玲赶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黄宗英却不安地坐在床上不敢入睡。 我常常生活在恐惧中。这种恐惧是很难用文字表达的。 我演戏最红的时候,也是我最恐惧的时候。我每天都收到求爱信、照片,莫名 其妙的请帖也不断,有时还有人送鲜花。晚上一下戏,门口有许多大亨、少爷的汽 车在等我,我怕极了。 对《甜姐儿》之类的无聊剧本,我不想再演了,我想回天津去读书,可这读书 的愿望是多么难实现啊!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日战争胜利了!苦难的中国人民从血泊和废墟中英勇地站 立起来,准备用双手重新建设自己的国家。可是欢庆胜利的歌声还没唱完,蒋介石 便发动了大规模的内战。于是,辽阔的中华大地,又升腾起内战的炮火和硝烟。 在上海,国民党反动派加紧了白色恐怖。文艺界常有进步的戏和电影被禁演, 有的人会突然失踪,有的人会遭到暗害。剧团里的地下党员朱修勤悄悄告别了黄宗 英,要去投奔新四军。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一弯新月,映照着刚刚爆出叶芽的柳丝,在近郊的一条 河岸上,黄宗英和朱修勤并肩走着。绿油油的油菜地里,一串串花蕾刚刚透黄,从 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已经闻到油菜花淡淡的清香了。 朱修勤挽着黄宗英的手,深情地说:“小妹,今天我约你来,是向你告别……” “啊,你要走啦?”“是的,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您上哪儿去?”“我要去的 地方很远、很远,那儿的生活和这儿完全不一样,那儿是另一个天地……”“您还 回来吗?”“当然要回来。不过,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说不定了。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也许要很长时间。”“那您给我留个地址吧,想您的时候,我就给您写信……”说 着,黄宗英忍不住哭了起来。 朱修勤像哄小妹妹似地替她擦着眼泪说:“好小妹,别哭了。我真想给你留个 地址,可我没有地址,我去的地方,是无法通信的。”“那您到底是上哪儿去啊?” “原谅我,小妹,我不能告诉你。可你以后会知道的,真的,会知道的。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常常想念你的,祝福你的!”夜,已经很深了。她俩 踏着月光走下了河堤。朱修勤没有回家,半路上她们分手了。 黄宗英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目送着朱修勤远去。很久很久了,黄宗英还在挥手, 尽管已经看不见朱修勤的身影了,还朝着她走去的方向默默地凝望。 黄宗英擦了擦眼里的泪花,自信地在想:“修勤姐一定会回来的,等她回来时, 我还在这儿接她……”都说春天是爱情的季节,是孕育新生命的时刻,真的是这样 的吗? 在春天,有生命力的种子,总要发芽、伸枝、展叶的,不管压上怎样的石头! 有生命的枝丫,你在这边折断它,它也会在另一边爆出一片新绿。 不知为什么,我想结婚了。是怕孤独?是怕惆怅? 是怕那些莫名其妙的来信?是怕下戏后等在剧场门口的那些大亨、少爷的小汽 车?……是,也不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看到南北剧社的社长程述尧人好,也诚实,便嫁给他了。那是一九四六年的 春天…… 英国十七世纪杰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说:“当人心最软弱的时 候,爱情最容易入侵,那就是当人春风得意、忘乎所以和处境窘困、孤独凄凉的时 候,虽然后者未必能得到爱情。人在这样的时候,最急于跳入爱情的火焰中……” 难道黄宗英的心,正是处在最软弱的时候吗?在爱情上,她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至今还没有痊愈,这次结婚,她会幸福吗? 江南的杜鹃花又开了,开得那样美,那样深情,使人总为它担心,就怕它再遇 上暴风雨! 我们结婚后,述尧对我挺好。不久,我就离开了上海,住在北京他的家中。 这个家是个封建的大家庭,礼节很重。就连吃饭都不准儿媳妇坐着,还要给每 个人盛饭。我哪儿干过这种事儿,也没受过这种约束。但是,刚进这个家门,心里 再不高兴也只好忍着。 白天,我看看书,读读英语,也不便多出去找朋友玩,日子一长,我便感到十 分苦闷。这种苦闷,最先被述尧发觉了,他体贴地问我:“小妹,你怎么了?有什 么不高兴吗?”我摇摇头。 “是不舒服了吗?”我还是摇摇头。 “到底怎么啦?”我轻轻叹了口气,用微笑安慰不安的述尧:“别问我了,没 什么,真的没什么。”“不,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我觉 得眼圈湿润了,把头紧紧靠在了述尧的胸前…… 程述尧对黄宗英更加关心了,他希望她高兴起来,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高 兴。程述尧见黄宗英吃饭很少,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带些吃的给她。不是大栅栏的烤 鸭,就是前门的烧鸡;不是五香牛肉,就是狗不理包子……黄宗英非常感动,也理 解程述尧的一片深情和心意。然而,她需要的并不是这些吃的东西,也不是夫妻之 间粗俗的生活上的爱恋。 黄宗英到底需要什么呢? 她需要学习,需要事业上对她的理解和支持;她热爱舞台上的生活,她要演戏! 她要痛痛快快地演戏! 我知道述尧很爱我,我也不是不爱述尧,否则,我不会同他结婚。也许由于我 们的性格、爱好、知识与追求方面的差异,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在我们之间, 好像有一层雾,朦朦胧胧地阻隔着我们,我想冲破这层雾,却办不到,而且它越来 越浓了。 述尧每天下午五点多钟下班,每当挂钟当当地敲响五下的时候,我心里就不安 和紧张,因为述尧回来时,我不知道该和他讲什么…… 夫妻之间感情的变化,哪怕是最微小的,也会很快地感觉到。黄宗英的苦闷, 程述尧是发觉了,但他不完全理解她的苦闷。所以他只想在生活上格外关心她,希 望她能快乐起来。 后来,程述尧发现他的关心和体贴,并没有消除黄宗英的苦闷,反而增加了她 精神上的压力。他也感到有一层雾,朦朦胧胧地阻隔着他们,这使程述尧十分茫然 和不安。 啊,爱情总是那么神秘,那么莫测,它是不能一厢情愿的。像一块透明的水晶, 不能有一粒沙子,不能有一滴水珠,更不能有一丝裂痕。 程述尧越来越清楚地看到,黄宗英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作为丈夫,他为有这样的妻子而高兴,甚至感到自豪。可是程述尧没想到,他们之 间的距离,是缩短不了的…… 我也发觉了述尧的茫然和不安,可我无法给他安慰,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述尧能真正的理解我…… 黄宗英渴望回到舞台上去,她觉得自己离开舞台太久了。她常常想起演过的那 些戏,想起那些熟悉的台词,甚至还会想起在舞台上忘了台词时所出的洋相。不论 是欢乐还是痛苦,不论是幸福还是惆怅……对黄宗英来说,演戏总是那样诱人。 这些天,约黄宗英演戏的人特多,这个剧团要演《万世师表》,那个剧团要演 《大地回春》,黄宗英心里虽高兴,却都没有答应。因为程述尧的父亲不准她演戏。 在这个封建的家庭里,公公的话谁敢违背呢?! 为此,黄宗英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中,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悲哀的小鸟,被人家捆 住了翅膀。 程述尧理解黄宗英的痛苦,他悄悄请来了五舅,为黄宗英向父亲说情。 这个冷峻的家长,威严地沉默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于是,程述尧的五舅和黄宗英一起下跪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小,程述尧的父亲总算开恩了,答应让黄宗英演戏,但 要他们夫妻从这个家中搬出去。 我像被缚的小鸟,挣脱了绳索,飞上了辽阔的天空。 啊,天那么高,那么蓝,都是属于我的吗?! 近来老好像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我心里酝酿,我想把它们说出来或写出来,好让 我自己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可是不行,我的能力还不够分析我所感受的这一 切。 回到舞台上以后,我的心情好多了,仿佛是一片枯黄的原野,渐渐地返青了。 一九四六年冬天,我在北京拍摄了第一部电影《追》(编导沈浮)。该片描写 了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民族资本家的破产和一个国民党下级军官对进步和光 明的追求。我饰演女主角——叶文秀,她是个文静善良的大小姐,谢添是我影片中 的情侣。 又是大雁南飞的秋天了。 雄伟的长城,像一条巨龙蜿蜒在崇山峻岭间。那一簇簇野菊,那一片片红叶, 显得清新而又明丽,仿佛是为了衬托长城的气势和豪情才生长的。 黄宗英登上高高的烽火台,心胸顿时感到无比的开阔,茫茫的群山,浩浩的天 宇,都挽不住那条飞腾的巨龙。望着遥远的天边,她又想起了投奔新四军的修勤姐, 想起了那天夜晚在河边的告别…… 风在呼啸,她隐隐听到一种声音传来,像雷声,又像鼓声;不,也许是人们传 说的解放战争的炮声吧? 她沉浸在神秘的渴望中。 今天,黄宗英是来向长城告别的,她就要南下去上海了,参加上海戏剧学院筹 款义演。 这告别,是愉快的,不仅没留下惆怅,反而增加了信心和力量。 当黄宗英走下烽火台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对紫红色的大蝴蝶,总围绕 在她的身旁。 啊,这蝴蝶也在为她送行吗? 在上海戏剧学院筹款义演中,我演出的节目是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剧本是我自己改编的,服装也是我自己做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件淡灰色的长 裙,破得丝丝缕缕的,可破得很美。那条蓝色的小围裙,镶着宽宽的花边,虽然很 旧,却显得素雅、别致…… 寒冷的北风,打着唿哨…… 黑暗的夜幕中,大片的雪花在落,在落…… 这是除夕的夜晚,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从远处走来。她赤着一双小脚,穿着 一件淡灰色的破长裙,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束火柴。纷纷扬扬的雪 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落满了她那瘦小的肩头。 “卖火柴!卖火柴!……”她不停地叫着,谁也没有向她买过一根。由于寒冷 和饥饿,她哆嗦着向前走…… 黄宗英一出场,就把观众吸引住了。她那瘦弱的形体,她那忧郁而又充满渴望 的目光,她那清脆的、微微颤抖的声音……都使观众感到寒冷和饥饿,感到那个风 雪之夜的可怕。 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又一根火柴燃起来了…… 当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柴的光亮中,含着微笑被冻死的时候,寒风卷着漫天的 雪花在狂舞…… 这时,台下静极了,不少人默默地擦着眼泪。 大幕降下了,立刻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我没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演出会这样成功,这使我很不安。有一次演出 刚结束,我在后台卸装,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来到我的面前,她长得很美, 一双小手捧着个蛋糕对我说:“小姐姐,你吃吧,你不要再去卖火柴了!”我忍不 住哭了,紧紧抱着这个天真的小女孩,哭了很久,很久。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中电”(中国电影制片厂)二厂的导演陈鲤庭,正在筹 划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男主角由赵丹担任,女主角正在寻找。 有一天,赵丹和陈鲤庭到朋友家中玩,看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少女的照 片,这姑娘并不特别美,却有一对非常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辉,展 示着美丽善良的心灵。 “这是谁?”“这是‘甜姐儿’,北京的一个小姑娘。”“她现在在哪儿?” “在上海,正在参加义演。”“这双眼睛太好了,就是我们要找的眼睛!”于是, 他们当天晚上就去看了黄宗英的演出,第二天又去看了她拍的电影《追》,决定请 她担任影片《幸福狂想曲》的女主角。 《幸福狂想曲》是一出上海小市民的悲喜剧。影片通过破产农民王金富、城市 贫民吴志海和年轻的寡妇张月华的遭遇,揭露了战后国民党统治区的黑暗和腐朽。 黄宗英扮演那个被流氓玩弄和欺压、善良耿直的寡妇张月华。这是黄宗英拍的 第二部电影,这部影片上映后,受到观众和舆论界的好评。 在《幸福狂想曲》的拍摄过程中,赵丹就悄悄地爱上了黄宗英,可是黄宗英一 点也不知道。赵丹是著名的电影明星,是有自己表演风格的艺术家,黄宗英十分崇 敬他。她曾一次又一次地看过电影《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她喜爱这两部影 片,更佩服赵丹的表演才华。这次与赵丹合作拍戏,热情、坦率的赵丹给了她不少 关心和帮助,有时赵丹用明亮、深情的目光望着她,她觉得那是兄长的目光,温暖 而又亲切,从来没想到她被赵丹爱上了。 《幸福狂想曲》拍摄结束了。在黄宗英要回北京的前夕,赵丹约黄宗英到家中 吃饭。 黄宗英十分高兴地去了。 那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赵丹的母亲很会做菜,又是鱼,又是虾,又是牛肉又 是鸡……满满的一大桌。 那时,赵青只有十一二岁,赵矛才六七岁,可以看出赵丹失去了妻子,带着两 个孩子生活,是很不容易的,尽管家中有母亲照料着,可母亲毕竟是母亲啊! 吃完饭,赵丹一会儿让我吃苹果,一会儿又让我吃橘子,我几次要走,他都挽 留我多玩一会儿。 后来,我微微有一种感觉,赵丹可能有什么事要说,可赵丹仍在谈电影艺术, 谈演员修养,谈现实主义表演方法,并没有其他的话题。 天晚了,我不能不走了。赵丹沉默着,好像还有些不安和激动。 我笑着说:“再见了,欢迎您到北京来玩!”赵丹点了点头。 我刚站起来要走,赵丹突然对我说: “宗英,我有句话要告诉你。”“什么话?”他大胆而又深情地说:“我认为 你应该是我的妻子!”啊!我简直惊呆了。 望着赵丹那双真诚、期望的眼睛,我的心在怦怦地跳,跳得那样激烈,跳得那 样甜蜜,我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不平静的沉默…… 奔腾的大海,怎么能没有呼啸的涛声呢?心灵的呼唤,怎么能没有纯真的回响 呢? 于是,我果断地说:“好,我回北京办离婚手续!”啊,追求光明的共同理想 和攀登艺术高峰的共同志向,把黄宗英和赵丹联结在一起了。他们的相爱是浪漫的, 但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一支“狂想曲”变成了现实,艺术家的生活和爱情,真的这样充满了传奇色彩! 大雪纷飞,列车北去。 白皑皑的大地,更显得辽阔和冷峻。一个个城市,一个个村镇,匆匆而过,在 漫天的风雪中,它们变得那么迷茫,那么单调,令人感到茫然。 黄宗英坐在列车上,心事重重。她在想:回到北京,怎么和程述尧说呢? 提出离婚,他会同意吗?如果他不同意,又怎么办呢? 黄宗英在痛苦地沉思,她已预感到回到北京后,生活上会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 …… 望着风雪茫茫的大地,黄宗英看到一个人向她走来,他走得那样急,那样吃力, 礼帽上和大衣上都落满了雪花,就连眉毛上也挂满了细小的冰碴。 啊,那是程述尧,是程述尧…… 他总是喜欢那样微笑着亲切地看人,这么大的风雪,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回来呢? 述尧啊,我知道你对我好,也深深地爱我,可是我不能不离开你。请求你谅解 我吧!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清楚,也不可能说清楚,让我们分手吧,愉快地分 手吧…… 一声汽笛,打断了黄宗英的凝想,列车仍在颠簸中前行,不远就是黄河大桥了。 雪,下得更大了。迷迷茫茫的大地,并不显得灰暗,反而令人感到洁白和清醒。 雪花,在车窗外纷纷扬扬地落着,也在黄宗英的心中纷纷扬扬地落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