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这是一个令人惆怅的冬季,阴沉沉的天空很少露出阳光,风总是那么寒冷,那 么严酷地掠过大地,满眼是白茫茫的积雪,满眼是白茫茫的愁云。在黄宗英的心上, 这个冬季格外漫长,仿佛整个生活、整个宇宙都在这个季节里结冰了。 黄宗英从上海回到北京后,便向程述尧提出离婚,这是程述尧没有想到的。他 们结婚近两年了,程述尧一直深深地爱着黄宗英。无论是她演戏还是拍电影,无论 是她在北京还是在上海,无论他们分别几天还是几个月,程述尧总是像新婚时那样 想着她,盼着她早日回家。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啊! 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程述尧完全茫然了,好像落进了十里迷雾,沉在 深深的痛苦中。 有时,他伤心地问道:“宗英,你一定要离开我吗?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在一起 生活的基础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 “述尧,别问我了,求求你别问我了……”黄宗英也难过地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 泪珠滚落在面颊上。“述尧,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想过吗?我们的志 趣,我们的追求有这样大的差异,勉强生活在一起,会有真正的幸福吗?……我常 常感到不安,因为我没有当好你的妻子,你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妻子。让我们分 手吧,愉快地分手吧!”有时,他又气急败坏地大发雷霆:“离婚,离婚……我是 不会同意的! 我们能够很好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呢?不许你再提离婚,不许!……” 黄宗英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是啊,她能说什么呢?不管程述尧怎样发火, 她都能忍耐着,因为她理解他,理解他的心情和痛苦。 一天晚上,程述尧没有回家,这可把黄宗英急坏了,等到深夜,也没听到他的 脚步声。她急忙穿上大衣,迎着呼呼的北风,到街上去寻找。天都快亮了,也没看 到述尧的影子,黄宗英只好拖着疲惫的脚步不安地向家中走去。 冬天的黎明可真寒冷啊,她觉得身上的血都要冻结了,两肩在微微地发抖……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带着绿色的生机又来到了人间。早晨,我推开窗户, 就看到一对可爱的小燕子向我飞来,它们飞得那么轻捷,那么快乐,还喃喃地说着 什么。它们在说什么呢?我当然听不懂,但是却能意会。我心里的积雪开始融化了, 融化了。 不久,我又回到了上海,每天忙着排戏、演戏,生活上的烦恼虽然还干扰着我, 可我也没有时间多去想它。程述尧不同意离婚,赵丹又深深地爱着我,而且爱得那 样真诚,那样炽热,我该怎么办呢?有人说,爱情是不见火焰的烈火,爱情是充满 烦恼的喜悦,爱情是饱含甜蜜的痛苦……可是对我来说,爱情却是向往的大海、事 业的希望,我必须拿出勇气,付出代价。 后来,述尧有事来到上海,我们尊敬的兄长金山也特地赶到了上海,经他耐心 调解,述尧终于同意离婚了。我们没有去法院,只是在金山的主持下,双方在协议 上签了字,便默默地分手了。 当我成了赵丹妻子的时候,并没有举行盛大的结婚仪式,也没有登报宣布什么 “情投意合”,我们觉得那些俗气的东西,只能给无聊小报增加新闻。 述尧的母亲,是一位善良、可亲的老人,我和赵丹结婚后,她还送来了金项链、 金戒指和漂亮的皮大衣。我知道,老人喜欢我,仍在爱着我。这些礼物和这颗母亲 的心,我一直珍藏着,珍藏着…… 当春风吹绿江南的时候,人民解放军开始反攻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于是,国民 党反动派加紧了对上海的统治。有公开的封锁线,也有秘密的封锁线,然而,无论 是什么封锁线,都封锁不住人民向往解放区的心!解放区的歌曲,像一只只展翅的 小鸟,飞进了人们的心灵。 山那边哟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 黄宗英最爱唱这支歌,每当唱起这支歌,她就想念曾在剧团里工作的地下党员 岱云大姐和朱修勤大姐。如今,她们在“山那边”干什么呢?是在点着汽灯的舞台 上演戏,还是在炮火纷飞的前线战斗?“山那边”具体是什么样?黄宗英是不知道 的,也不可能知道。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山那边”是自由、解放的象征,是光 明、幸福的象征。 啊,“山那边”的阳光,虽然远离千里、万里,却已洒满了黄宗英的心田。 地下党直接领导的昆仑影业公司成立了,黄宗英和赵丹一起,欣喜地进了这家 公司。 昆仑影业公司的老板是任宗德、夏云瑚和蔡叔厚。有许多著名的电影艺术家如 阳翰笙、蔡楚生、史东山、陈白尘、陈鲤庭、沈浮、郑君里、徐韬、王为一等,都 在这里工作。 在昆仑影业公司筹备拍摄欧阳予倩编剧的《关不住的春光》时,导演徐韬和王 为一请赵丹、黄宗英担任该片的主角。 后来,王人美看了这个剧本,很想演这部电影的女主角,这使两位导演为难了。 看到王为一那副为难的样子,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听听赵丹的意 见。可赵丹用信任、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这时,我突然变得冷静了,便微笑着对阿王说:“别为难,这有什么呢,王人 美是影坛前辈,应该给我们多留下点戏。既然她有兴趣演,就请她演吧。 她有经验,会比我演得好……”“可是你已经花了不少心血,做了不少准备了。” “这没什么,演戏总要讲戏德,天下的戏多得很,何必去争戏呢。”我这么安慰阿 王,实际上也在安慰自己,希望的事业刚刚开始,我知道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幸福狂想曲》上映以后,黄宗英以自然、纯熟的演技和年轻、漂亮的形象, 赢得了许多观众的赞美。赵丹和黄宗英在这部影片中初次合作,就获得了成功,是 很不容易的。分析其成功的因素有多方面,但是他们在这次艺术实践中,情投意合, 配合默契,却是很重要的因素。有家报纸说,他们在影片中的热恋场面,简直不是 在演戏,而是真情流露…… 在银幕上初露才华的黄宗英,很快引起了许多导演的瞩目和关心。她除了演出 话剧之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又拍摄了影片《鸡鸣早看天》、《街头巷尾》、《 丽人行》。在《丽人行》里,她第一次同上官云珠合作,黄宗英演一个以教师为公 开身份的革命女性,上官云珠演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水银灯下的日日夜夜, 使她真正认识了上官云珠,而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岁月如流,几十年过去了,上 官云珠已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被迫害含冤而死,黄宗英一直深深地怀念她! 《丽人行》里有一场戏的情节是:她遭到流氓欺凌后,我去看望她,她哭了。 站好了拍摄位置,摄影机还没有开动,她就忍不住地哭了。戏演完了,导演喊停以 后,她还是哭,而且越哭越伤心。我不安地说: “上官,别哭啦,油彩都哭掉了,下边还有你的镜头哪。”她仍捂着脸号啕大 哭,抬不起头来,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导演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只好先换拍别的 镜头。等她补好了妆,还是抽泣不止。我想一定是戏里的情景触到了她自己的伤心 事。这是可以理解的,旧社会,哪个演员没有留下过这样那样的心灵创伤…… 《丽人行》的编剧是田汉。影片通过李新群、金妹、梁若英三个不同女性,在 抗战时期所经历的不同遭遇和所走的不同道路,反映了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下, 人民的苦难和希望,反抗和斗争。其中有勇敢坚强的战士,有正直而又逆来顺受的 女工,有一度堕落后又清醒悔悟的少妇,也有卖国偷生的汉奸。 赵丹与黄宗英,在影片中分别扮演革命者章玉良与李新群。在讨论剧本、分析 人物时,田汉说:李新群这个角色,是以上海“孤岛”时期从事地下斗争的共产党 员茅丽英为模特儿的。黄宗英不认识茅丽英,也不可能去体验地下工作者的生活, 但是几年前在剧团里,地下党员岱云大姐和朱修勤大姐,曾经关心过她、帮助过她。 从她们的身上,黄宗英找到了李新群的影子,看到了李新群的精神。 有一天晚上,黄宗英和赵丹从电影厂回家,马路上行人很少,路灯昏昏暗暗地 在风中抖闪。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发着微弱的光芒,显得那么冷漠, 那么遥远。他们一边走,一边激动地谈论着。此刻,他们的心中正燃烧着熊熊的烈 火,他们仍被影片中革命者的精神鼓舞着,他们仍沉浸在艺术创作的兴奋中。他们 决心要在银幕上塑造好这两个革命者的形象,给苦难中的人民展示斗争的信心和希 望。 从影片中的革命者,黄宗英又想到了现实生活。她总是那样思路敏捷,喜欢在 自由、浪漫的想象中驰骋。 “阿丹,你看我们公司里有没有地下党?”“我怎么知道呢……”赵丹笑着答 道。 “说真的,我感到有。”黄宗英十分严肃地说,“只是我还说不准哪些是地下 党员。”“既然你说有,也许是有……”没等赵丹的话说完,黄宗英便急切地问: “阿丹,快告诉我,你是地下党员吗?”赵丹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黄宗英不敢再问了。静静的马路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响。过了一会儿,赵 丹昂起了头,坚定地说:“做地下党员,我还不够格。不过,总有一天我是要参加 共产党的!”“阿丹,我也这么想……”黄宗英和赵丹并肩向前走去,在这茫茫夜 色里,他们的身影那么挺拔,他们的脚步那么自信,仿佛在他们面前,黎明的曙光 就要升起来了。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有时读书读得入迷,吃饭、睡觉都会忘记。世界这么大, 需要学的东西那么多,在学习上我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渴望喝到知识的泉 水。 我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进大学,但我一直向往能在大学里读书。因此,在演 戏、拍电影之余,我便到辅仁大学中文系和历史系旁听。后来,我还去旁听过西洋 画欣赏,所以无论是在国内或是在国外,每当看到西洋画,我都感到亲切,似乎都 见过。 我也喜欢音乐,民族音乐、交响音乐我都爱听。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 等音乐家的作品,曾给了我许多美好的感情和美好的向往。那些乐曲陶冶了我的心 灵,也陶冶了我的艺术青春。可是后来,我不敢听交响乐了,因为我怕看到乐队指 挥;一看到指挥,我就想起异方的身影,想起我在北京香山时的孤寂生活。于是, 我的心就会下沉,沉进那个痛苦而又可怕的深渊…… 自从我来到阿丹的身边,那些恶梦我几乎都忘记了。 舞台、摄影棚占去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赵矛和赵青) 要我照顾。社会上都知道我是一个电影明星,其实我还是一个妻子,一个年轻 的母亲! 夜,已经很深了。 赵丹还没有回来,在灯下看书的黄宗英有些不安了。近来社会上有许多进步人 士,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有的被特务暗杀了,有的被秘密关进了监狱。赵丹会 不会……黄宗英的心紧张地跳动着,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有些焦急,有些埋怨,又 有些害怕,总盼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盼啊,盼啊,时间过得那么慢,马蹄表咔咔地走着,一秒、一秒的时间,几乎 是黄宗英数过来的。也许由于紧张,她感到有些疲劳,可是没有一点睡意。顺手拿 起雨果的《九三年》翻了几页,竟一行也看不进去。 啊,脚步声,是赵丹的脚步声…… 黄宗英急忙去开门。乐呵呵的赵丹跨进门坎,便愣住了。他说不清黄宗英脸上 的表情多么复杂,只见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含着泪花,直瞪瞪地看着他。 “怎么啦?这么晚还不睡?”“我……我……”“出什么事啦?”“没有。” “那你……”“我等你等得有些着急啦,这几天老是想到有人失踪的事儿,越想越 害怕。”黄宗英忧虑地说。 “没事,没事!新疆的监狱我都坐过了,而且坐了五年多,没什么可怕的!” 说完赵丹便开朗地笑了起来。 “看你……”黄宗英看到赵丹那无所谓的样子,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味。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赵丹,“阿丹,别总那么大大咧咧的,有些事不能不放在心上, 前几天老是跟着我们的那两个人,我总觉得不是好人。不行,咱们就搬搬家吧。” “搬家?往哪儿搬?”赵丹苦笑着说,“如果叫他们盯上了,你搬到哪儿也逃不出 他们的魔掌。”黄宗英沉默了。 是啊,赵丹说得有道理,在白色恐怖笼罩的上海,中统特务、军统特务到处都 有,谁要是被他们盯上了,就很难逃掉。担心、忧虑,都是没有用的,作为有名的 艺术家,又不能不工作,每天躲躲藏藏的生活,像什么样子呢? 有些事不去多想它,也就算了。该干的就干,该演的就演,而且要干好、演好, 其他也顾不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看到我不再说什么了,阿丹才想起来告诉我,晚上他在霞飞路的一家跳舞厅里 见到了周璇。 多少年不见她了,怪想的。听说周璇和严华随着中华剧艺社去菲律宾了,什么 时候又回到上海了呢?想到这儿,我急切地问: “她现在怎么样?还那么天真、活泼吗?”阿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不,周璇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啦。她瘦了,也显得老了,眼角有不少鱼尾纹。 尽管她化了浓妆,仍然掩饰不了她的忧伤。”“她怎么啦?为什么变得这样……” “我也没想到。十年前,演《马路天使》时,还撅着屁股蹲在布景后边玩弹子的小 丫头,那个在银幕上天真活泼的小红,竟变成了一个沉闷、失望、充满伤感的人。” “你应该好好安慰安慰她。”我同情、关心地说,“不然,她多么痛苦啊!”“她 为老板们卖命,老板们还用卑劣的手段摧残她,唉,再加上生病、流产、生活上的 不幸……可怎么安慰啊!她说,她自杀过,只是没有死……”“她的遭遇太惨了! 这不是生活中的《丽人行》吗?”我心里一阵难过,两眼湿润了。 “如果周璇当年跟我们一起去救亡演出队就好了,她年轻,又有天才!”阿丹 惋惜地说着,显得有些激动。“可是现在……唉,心灵的创伤,是很难医治的啊!” 是啊,人世间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悲剧啊?!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周璇和《马路天使》中的小红,总在我的眼前闪 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啊…… 多么甜美的歌声,多么纯真的少女啊!在这艰难的人生道路上,在这风风雨雨 的生活里,你怀着满腔热情希望觅到知音,可是你没有觅到,没有觅到啊!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啊…… 多么质朴的感慨,多么动人的心声啊!青春应该是美丽的;可是你的青春,像 风雨中的落红,像破碎的幽梦,想起来就令人惋惜。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复活青 春的生机!不要沉沦下去,应该振作起来……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在 解放战争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国民党反动派的主力部队已经基本被歼灭,蒋家王 朝已摇摇欲坠,面临覆灭的前夕。暂时还在反动派统治下的上海,正处在黎明前的 黑暗中。官场腐败,经济萧条,物价暴涨,民不聊生。 反动当局疯狂镇压民主运动,迫害进步人士;然而,苦难中的人民并没有屈服, 反饥饿、反迫害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工人罢工,商业罢市,民主运动风起云涌。 人民在黑暗中诅咒反动派早日完蛋,人民在斗争中期待解放的黎明早日来临。 在这样的时刻,黄宗英和赵丹更忙了,有时要参加一些进步团体的集会,有时 要参加以救济难民为名为解放区筹募医药费用的义卖活动,有时还要到处奔走营救 入狱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 有天晚上,赵丹在法国公园参加“小教联”的集会回来,一进门便兴奋地对黄 宗英说:“真痛快!我今天在朗诵郭沫若的诗之前,把那些狗东西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说人民的力量是打不散的,黑暗过去就是黎明……结果特务们要抓我,可是‘小 教联’的人一拥而上,把特务们冲散了,很快就把我送出了公园。”“多危险呀, 以后可要多加小心!”黄宗英十分担心地说。 “反动派的日子不长了,再疯狂,也疯狂不了几天啦,他们的末日到了!”赵 丹显得更加激动了,他那明亮的目光充满着坚定和自信。 黄宗英也被赵丹的激情感染了,她以一个艺术家的敏锐,向赵丹提出: “阿丹,应该拍一部电影,把上海黎明前的黑暗都反映出来,这是反动派的罪 恶史,是死亡前的挣扎,我们有责任完成这项工作,用我们的行动迎接上海的解放!” “想得好!想得好!我明天就去找陈白尘、沈浮他们商量。”赵丹高兴得几乎要叫 起来了。 阿丹和陈白尘、沈浮、徐韬、王林谷等人商量以后,决定集体讨论构思一个剧 本,由陈白尘执笔。 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为了预防万一,不便于公开进行。于是,我们就约好时 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假装去公司老板任宗德家中打麻将,实际上是去讨论剧本。 有时邻居问:“打扮得这么漂亮,上哪儿去啊?”我们总是微笑着回答:“老 板叫我们打牌去。”“祝你们运气好,赢了可别忘了给我们买糖啊……”阿丹总是 滑稽地挤一下眼说:“一定买!”在麻将桌上,我们一会儿摞牌,一会儿洗牌,可 是一把牌也没打。大家都在专心地讨论剧本,这个剧本就是陈白尘执笔的《乌鸦与 麻雀》。 “阿丹,后边有人跟着我们,怎么办?”黄宗英悄悄地对赵丹说。 赵丹沉着地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回答。 前边不远就是任宗德的家了,还进去不进去呢?黄宗英有些着急了。赵丹微笑 着挽起黄宗英的手臂,低声地说:“我们到霞飞路去。”穿过几条马路,他们走进 了霞飞路的一家咖啡厅,喝了杯咖啡,吃了点蛋糕,出来后又逛了几家商店,还给 女儿赵青买了个洋娃娃。 黄宗英走在人行道上,机警地弯下腰系了一下并没有松开的鞋带。她是想看一 看身后还有没有盯梢的,可是人行道上那么多的人,一瞬间是很难看清的,她有些 失望地看了看赵丹。赵丹仿佛什么也没意识到,随随便便说了声:“该回家了,孩 子们还在等我们哪。”黄宗英扬了扬好看的眉毛,会心地笑了。 当他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远处还有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在张望。赵丹看了一 眼,鄙视地想:“随你们便吧,狗东西!”黄宗英咬着嘴唇,又有些紧张了…… 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上官云珠了,她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出什么事啦?也许是病 了……病了也该有个电话来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去看望她。 我一进门,见到一个国民党的空军军官在她那儿坐着,这个人很年轻,也很英 俊。看到我来,似乎有些不大自然,寒暄了几句,他就起身告辞了。 尽管这位年轻人很老练,也很有风度、很有礼貌,但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他 是匆匆避开我的。 我问上官云珠这几天在干什么?她说没干什么,只是家里来了几个亲友,托她 办点事。她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问下去,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一路上,我 的心中总是凝着一朵疑云…… 过了几天,在剧场后台的化妆镜前,上官云珠为我描眉毛、润眼圈。她先是和 大伙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笑话我总是把眉毛勾得一高一低,眼睛画得一大一小。在 化妆间的笑闹声、催场声中,我仰着脸,闭着眼,任她摆布。 忽听她悄悄地对我说:“那个人,你看到过的……‘到家’了。”“哪个人?” “那个空军军官……”我一下子把眼睛睁圆了,我们脸对脸相视久久,几乎彼此能 听到心跳和呼吸,我们抑制不住热烈的向往!“到家了”,就是到了“山那边哟好 地方……”——解放区啊! 当然,我也明白了,前几天上官云珠是参与计谋和协助这一国民党空军军官, 驾机起义的事了。 “上官,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我轻轻地说着,将脸亲昵地贴在她的胸前。 上官云珠抚着我的头发,没有说话,可我听到她的心音跳得更激烈、更有力了 …… 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乌鸦与麻雀》的剧本完成了,执笔者陈白尘累得够呛。 开拍前,要审查电影剧本,陈白尘、沈浮、徐韬、赵丹他们很清楚,这个剧本送审 肯定是通不过的,弄不好还要惹来麻烦。于是,他们就弄了个“删节本”,删去了 一些主要情节和关键的对话,送给了国民党的电影审查机关。真正拍摄用的剧本, 由导演郑君里掌握着,藏在摄影棚顶破麻袋包着的稻草里。 这部影片的故事,发生在一九四八年的残冬。上海的一幢弄堂房子里,住着一 些各式各样的人物,有反动派国防部的小官僚,有贩卖美国货的摊贩,有中学教员、 家庭主妇,也有报馆的老校对……通过一系列带有戏剧性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 无情地揭示了解放前夕国民党统治区一片黑暗、末日来临的景象。反映了苦难中的 人民,觉醒、反抗,渴望解放的心情。 赵丹在影片中饰摊贩肖老板,吴茵饰肖太太,孙道临饰中学教员华洁之,魏鹤 龄饰报馆老校对孔有文,李天济饰小官僚侯义伯。导演原来决定黄宗英饰华洁之的 妻子,上官云珠饰侯义伯的姘妇余小瑛。可是,有一天上官云珠心事重重地对黄宗 英说:“宗英,我再也不想演交际花、交际草了,实在是……”黄宗英忙问:“那 为什么?”上官云珠没有回答,只见她那对妩媚的大眼睛突然黯淡了,轻轻地摇了 摇头。 黄宗英立刻明白了,她完全理解上官云珠的心情,仿佛看到了笼罩在上官云珠 心头的阴影。她便说:“咱俩反串好了。你演华太太,我演小官僚的姘妇余小瑛。 明天就和导演说……”和导演郑君里商量之后,我与上官云珠换了角色。 我记得阿丹说过,本色演员易做,性格演员难当,想开拓戏路,就该演各种各 样的人物。演员嘛,演正角、反角都是艺术创作,换换型,有什么关系?即便是失 败了,也可以总结教训。不过,事情还没做,角色还没演,为什么先要想到失败呢? 应该很有信心地想到成功! 也许,想到了失败,就会更有毅力地去争取成功。雨果说过:艺术的大道上荆 棘丛生,这也是件好事,常人都望而却步,只有意志坚强的人例外。 在这荆棘丛生的艺术大道上,勇敢地走着,该是多么让人激动的向往啊! 马路上抓人的囚车又在尖叫了。 躲在路边的行人叹息着,心情慌乱地目送急驰而过的囚车。 天空浓云密布,北风中飘着零零落落的雪花。粮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却不 见老板开门。饥饿的魔鬼,开始闯进上海的千家万户。 黄宗英想去买点口粮,看到这种景象,只好拿着空米袋沮丧地回家了。 赵丹一见,有些着急了:“没买到?”黄宗英摇了摇头,将米袋扔到了凳子上。 “不要紧,不要紧。”赵丹自慰地说,“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不会太久了!” 是的,随着解放区传来的胜利消息,春风又一次吹绿了江南。油菜花吐蕾了,小麦 孕穗了,蒲公英开花了…… 可是吹嘘要固守上海的国民党反动派,加紧了对上海黑暗统治。已经开拍的电 影《乌鸦与麻雀》,很快就接到了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一道禁令,说这部片子“鼓 动风潮,扰乱治安,破坏政府威信,违反戡乱法令”,强行勒令停拍。并将已拍好 的部分底片没收,送“非常时期委员会”和“特刑庭”审查。但是,摄制组的人员, 并没有被吓倒,反而斗志更加旺盛。他们表面上停拍,甚至让赵丹回到伪中国电影 制片厂又去拍《武训传》,来麻痹敌人。 实际上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晚上在摄影棚里继续拍摄。后来,敌人监视得很紧, 白色恐怖越来越浓重,实在拍不下去了,索性利用这个时机,对剧本作了一次较大 的修改,准备一旦解放就重新开拍,以这部影片作为迎接解放的献礼。 啊,多么艰难的斗争! 多么可贵的艺术家! 多么令人敬佩的艺术家的精神和情怀啊! 《乌鸦与麻雀》停拍以后,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白天吃饭不香,夜里也常失 眠。阿丹安慰我说:“别着急,咱们做好一切准备,只要一解放,立刻就开拍。” 有时他还悄悄地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看到阿丹那种永远快乐、永远 乐观的样子,我心中的乌云也渐渐地散了。 傍晚,迎着美丽的晚霞,我到近郊的一条小河边散步,空气清新而又湿润。突 然,一股浓浓的花香随风传来,原来前面不远处有一大丛野玫魂。碧绿的枝叶间, 开着许多白色的花朵,那么纯洁,那么明丽,为春天增添了浓浓的情思和魅力。 走着,走着,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我和朱修勤大姐告别的地方吗? 啊,修勤姐,快回来吧!我们是在这儿告别的,我还希望能在这儿迎接你归来! 天边的晚霞更绚丽了,好像是一片鲜红的杜鹃花在盛开着,它吐露着对春天的 热爱,也憧憬着对未来的希望。啊,弯弯曲曲的小河,苍苍翠翠的竹林,金黄色的 油菜花,深红色的紫云英……一切都那么美,那么动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感情, 像小河里的浪花在我胸中奔腾。就要垮台的反动当局,真是腐败透顶了,竟丧心病 狂地要女演员组织慰劳大队,到南京去慰劳国民党空军,这是明摆着要押演员去充 当营妓。黄宗英收到了特务们送来的“请帖”,又气,又急,怎样才能躲过这场临 头大祸呢?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求一位医生朋友帮助…… 好心的医生朋友,不忍心地给我打了一针,我便发烧了,而且高烧持续不退, 我迷迷糊糊地被送进了医院。在病房里,我并没有感到很大的痛苦,只是昏昏沉沉 地老想睡觉。有时醒来望一眼窗外的树影,也会突发一阵心悸。 大祸终于躲过去了,可我不敢马上出院,仍在病房里“病”着。许多亲友来看 我,安慰我不要着急,把病彻底治好。我非常感谢他们的关心,然而,我生的是什 么病?怎么会生病的?他们却一无所知。 深夜里,我又一次醒来,病房里黑糊糊的,病房外也是黑糊糊的。我感到一阵 阵地孤寂和恐怖,黎明前的黑暗是可怕的。 望着窗外,我焦急地在盼望着,盼望那淡青色的黎明快点到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