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霉雨季节 初春的早晨。 黄宗英在阳台上浇花,那盆盛开的白杜鹃十分招人喜爱。雪白的花朵,质朴、 纯洁,吐露着一种原始的素雅的美。清水洒在花瓣上,立刻有许多闪着阳光的玉珠 在滚动,在坠落,仿佛有一片春的情思在白杜鹃的花朵上微笑。 突然,有一朵白杜鹃花凋落了,这使她有些惋惜和心疼。春天刚刚来到人间, 这朵花为什么这样早地凋落呢?啊,白杜鹃,美丽的白杜鹃…… 啊,白杜鹃,令人沉思的白杜鹃…… 黄宗英的心潮在奔腾,一簇簇感情的浪花,拍击着记忆的堤岸,她想起了周璇, 想起了周璇的歌…… 周璇变了,变得使我吃惊。 她显得憔悴,显得疲惫,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暗淡、冷 漠。怀孕的身体那么笨拙,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关心地问她:“璇子,你身体还好吧?”“还好。”她苦笑着答道。 “我觉得你好像很疲劳,精神也不好,要注意多休息,有些事,已经过去了, 就不要多去想它了。”周璇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含着泪花说:“我的 命真苦!真苦啊!我没有想到他拼命追我,竟是在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唉, 我真傻,我为什么会这么傻呢?……”“璇子,你应该从痛苦和沮丧中解脱出来, 总这样怎么行呢?”“我知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这没出生的孩子,是没有爸 爸,没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的……”周璇说着,泪珠一颗颗流在面颊上。 阿丹赶忙安慰她说:“璇子,你现在回到了上海,上海就有你的家。我们和其 他朋友都是你的亲人,都会关心你!孩子出生以后会在新社会幸福地成长的!”我 也擦着泪说:“你放心,有我们大家和你在一起,什么也别愁,什么也别担心!” 周璇慢慢抬起了头,呆呆地望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好像在思索什么, 又好像在盼望什么,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啊,她在盼望什么呢? 是那盆盛开的白杜鹃花?还是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生活的希望? 黄宗英深深地同情周璇。一个年轻的、有才华的女演员,遭到这样的厄运,实 在是令人惋惜。对于周璇来说,生活对她太冷酷了,由此而产生的悲怆和失望,黄 宗英是理解的。 想到周璇,黄宗英更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当然,她在过去的岁月里也有过厄运, 也有过心灵的创伤……可是,她在厄运中磨练了意志和毅力;走过了那段痛苦、迷 茫的道路,赢得了生活的欢乐。 是的,幸运并非没有许多的恐惧与烦恼;厄运也并非没有许多的安慰与希望。 也许,生活的欢乐,就是在那些痛苦和悲伤中孕育的! 一九五一年一月,电影《武训传》在全国各大城市上映了,这是赵丹主演的又 一部影片,从解放前一直拍到解放后。这部影片当时是为了抵制国民党反动派要拍 摄反共影片而在地下党领导下开始筹划拍摄的。因此,黄宗英和赵丹一样,对它有 着特殊的感情。 《武训传》上映后,在全国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北京、天津、上海的许多报纸 和刊物,连续发表文章,热情地给予推荐、评介和赞扬。国内文化界、艺术界、教 育界的知名人士纷纷撰文,以喜悦的心情祝贺这部影片的成功,称赞赵丹在银幕上 所创造的武训形象。赵丹作为一个演员,作为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的艺术创造得 到了这样的赞扬和鼓励,是十分激动的。他想起在解放前白色恐怖下拍摄《武训传 》的情景,心潮便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解放后满腔热忱修改《武训传》的情景, 胸中就有一种豪情在汹涌。于是,他在《大众电影》上发表了连载文章《我怎样演 “武训”》。 黄宗英没有预料到,昆仑影业公司继《乌鸦与麻雀》后的《武训传》竟这样受 欢迎,四个多月里,报刊上有几十篇评介文章,赵丹也收到了几百封观众来信。黄 宗英感到十分欣喜,这欣喜不仅是因为她在《武训传》中演了一位女教师,更多的 是为赵丹饰演的武训得到了观众的喜爱。在解放了的土地上,一个从旧社会走进新 社会的演员,能获得人民的欢迎,是多么幸福啊! 当她帮助赵丹拆着那些观众来信的时候,常常被这些热情的、陌生的朋友所感 动,那似乎不是一封封信,而是一颗颗真诚而又充满了爱的心里发出的心声。 在新社会里生活是多么幸福啊! 在人民的关怀和热爱中生活是多么欢乐啊! 黄宗英和赵丹决心要做一对新中国的好儿女,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做 新社会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战士!新中国的电影事业前程辉煌,他们愿为这样的事业 贡献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力量!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着…… 几天见不到阳光,心头似乎也积满了阴云,江南的霉雨季节到了。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对电影《武训传》进行了批 判。这是黄宗英没有想到的,赵丹没有想到的,《武训传》的编导孙瑜没有想到的, 那些喜爱《武训传》的人们也没有想到的。 风云突变,变得那样迅猛,变得那样惊心,变得那样可怕。从中央到地方,从 党内到党外,从边防前线到内地城市,从文艺单位到大专院校……立刻掀起了批判 《武训传》的浪潮。《武训传》和“武训”一时成了全国声讨的对象,仿佛不是一 部影片,不是一个历史上办义学的普通农民,而是可怕的魔鬼、瘟疫,危害新社会 的幽灵。 五月二十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发表了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 的讨论》,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 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 反而狂热的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 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 吗?向着人民群众歌颂这种丑恶的行为,甚至打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旗号来歌 颂,甚至用革命的农民斗争的失败作为反衬来歌颂,这难道是我们所能容忍的吗? 承认或者容忍这种歌颂,就是承认或容忍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 中国民族的反动宣传为正当的宣传。…… 啊,多么惊心动魄的抨击,多么令人胆寒的结论,黄宗英和赵丹读了社论,完 全惊愕了。仿佛是在晴朗的天空下,突然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变得蒙头转向了。 批判电影《武训传》的浪潮越来越高,声势越来越大。在这种强大的政治压力 下,赞扬过电影《武训传》、歌颂过武训的人,都感到不安和自危,好像灾难就要 临头。一些报刊纷纷公开检讨,一些知名人士也撰文进行检讨。 郭沫若、田汉是文化艺术界的前辈,是深受人民爱戴的作家,在这场猛烈的批 判运动中,也不得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自我检讨。当然,编导这部影片的孙瑜 的处境更是可想而知了。《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立刻在全国掀起了这场汹涌的 批判浪涛,在这铺天盖地的浪涛下,刚刚跨进新中国的孙瑜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 的。为了编导这部影片,他先后花了六年的心血,从解放前拍到解放后,万万没想 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和遭遇。 啊,社会舆论和政治压力实在太大了,孙瑜被迫写了检讨,只得承认: 《武训传》犯了极大的思想上和艺术上的错误。无论编导者的主观愿望如何, 客观实践都证明了《武训传》对观众起了模糊革命思想的反作用,是一部于人民有 害的电影。…… 孙瑜虽然这样检讨了,可这部于人民有害的电影,究竟犯了什么思想上和艺术 上的极大错误,孙瑜没有说清楚,他也无法说清楚。这种检讨,对一位艺术家来说 是极大的痛苦,也是极大的悲哀。 黄宗英看了孙瑜的检讨,十分茫然。她好像走进了大雾迷蒙的山野,一切都变 得那么模糊,那么莫测,那么不可理解,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那甜甜的微笑已 经从脸上消失了。 我们是演员,是迷恋艺术事业的演员。刚刚从旧社会踏入新社会,从来没有经 受过这样的政治风浪,思想上毫无准备,精神上也承受不了。 电影《武训传》真是“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反 动宣传”吗?我不理解,也理解不了。可是《人民日报》的社论是这样写的,那是 党的报纸,传达党的声音的啊! 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场席卷大地又席卷心灵的批判还要持续多久呢? 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呢?我不敢想,实在不敢想了。 自从批判《武训传》以来,阿丹沉默了,饭吃得很少,夜里常常做恶梦,人瘦 了,也老了许多。有时他会坐在那儿拿着报纸上的批判文章出神;有时他会在屋里 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有时却又含着眼泪俯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我理 解他,我理解他啊!可怜的阿丹已被这场批判弄得恍恍惚惚了。 我想找些话安慰他,可哪有这样许多安慰的话啊!看到阿丹这个样子,我十分 难过,可又不敢流露出来,克制,尽量的克制,有时我像演戏那样,故意装得非常 平静,好像一切批判都是无所谓的。然而,装出的平静毕竟是装出的,现实生活严 峻得那么怕人,可不是演戏啊!我每天翻阅报纸,细心地读着每一篇批判《武训传 》的文章,也读那些赞扬过《武训传》的人所做的自我检讨,也许我读得太多了, 越读越糊涂,越读思想越混乱,我实在是没有认识到《武训传》像他们说的那样反 动。一部电影,竟会惹出这样一场灾难,一部电影,竟会惹出这样可怕的现实! 啊,《武训传》,武训的扮演者赵丹…… 我已经预感到在这场批判的风暴中,阿丹是难逃正像黄宗英预感的那样,六月 五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赵丹与武训》,其中有一段这样写着: 赵丹同志是全国知名的电影演员,但是他在表演艺术上,还有严重的思想混乱。 这在他扮演武训这个角色中充分表现出来了。 文章还说: 武训本质上是统治阶级的奴才,而赵丹同志用自己的“技术”,却把他装饰成 了“被污辱的劳动人民”一个演员,总是要按照剧本的要求,塑造人物形象,演员 的表演艺术越高超,他塑造的人物越生动、越感人。但是,一个演员,怎么可能离 开剧本,黑白颠倒地把一个“奴才”表演成“被污辱的劳动人民”呢?在表演艺术 上还有严重的思想混乱,这种“思想混乱”指的是什么呢?和演员的角色创造有什 么关系呢?…… 赵丹糊涂了,思维也混乱了,他想静静地思考思考,可是一抬头,看到远方有 一个人向他走来,步履那样蹒跚,衣服那样破旧,在残阳的斜照下,他几乎要倒下 去了…… 啊,那是谁呀? 赵丹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是武训,是武训! 等赵丹冷静下来,武训又无影无踪了。邻居阳台上的那盆石榴花开得正红,红 得有些灼人。 赵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赵丹与武训》,想从中得到一些启示,以便清理自己 的思绪。当他看到文章中写道:希望赵丹同志深刻地总结这个沉痛的经验教训,检 查在演出《武训传》中的错误思想……时,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这种说不出道不 明的痛苦,像一头无形的野兽咬噬着滴血的心脏,比在新疆盛世才的监狱里还难过, 他叹着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在滚落。 黄宗英看到赵丹这样难过,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她走到赵丹身边故意问道: “阿丹,怎么啦?你……你别……”“没什么……没什么,我心里有些难过。” 说着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丹,看得远一点,想得远一点,心里就亮堂了。你是艺术家,应该有宽广 的胸襟。”黄宗英给赵丹倒了一杯茶,接着说,“我知道,这压力实在太大了,看 来,是要叫你做检查了……”“做检查,检查什么?”赵丹大声地反问着,脸涨得 通红,眼里迸着火星,“我不会讲假话,从来也不会……”“阿丹,你冷静些!” “我冷静,冷静……可我怎么能冷静下来呀!”赵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沙 发上不再响了。 黄宗英急忙转身,偷偷地擦着泪水。 电影《武训传》在全国停映以后,批判的浪潮并没有减弱,反而更加迅猛。赵 丹有许多问题想不通,有许多话想说不敢说,只有沉默,沉默…… 也许这种沉默,是最可贵、最能被人理解的;也许这种沉默,是最痛苦、最能 使人伤心的! 有一天,黄宗英匆匆忙忙从昆仑影业公司赶回家来,一进门就对赵丹说: “阿丹,你知道《人民日报》上的社论是谁写的吗?”“谁写的?”“是毛主 席写的。”“你说什么?”“那社论,是毛主席写的!”黄宗英说得似乎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了赵丹的心上。 赵丹先是有些惊愕,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没有想到这场大规模批判《武 训传》的运动,竟是毛主席发动的。随之他仍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为什么要这样 对待一部电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部电影的编导和演员? “阿丹,听说中央成立了《武训传》调查组,要进行全面的调查。”黄宗英有 些担心地说。 “调查吧,调查吧!”赵丹反而不在乎地说,“问题调查清楚了,就不会这样 批判了。”“……”黄宗英望着赵丹,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赵丹却自言自语地说:“毛主席批判了《武训传》,我们总是要 听毛主席的。毛主席说它是反动宣传,我们只能按毛主席的观点去理解……看来, 我非要检讨不可了,检讨……检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天边不时传来一阵 阵雷声,这雷声像要炸碎什么,又像要唤醒什么…… 那场暴风雨终于过去了,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阴沉、烦闷的雨季。 多少年了,每当回忆起那段困惑、苦恼的日子,仍感到有冷雨浇在心头。 后来,阿丹去朝鲜前线了。他在炮火纷飞的阵地上,在浴血奋战的志愿军战士 中间,体验生活、接受教育。也许,这次前线之行,是为了让他进一步认识饰演武 训的错误。然而,阿丹到了战场上,那些苦恼,那些惆怅,那些委屈,立刻都被炮 火和硝烟湮没了。 木芙蓉又开花了,那粉红的、洁白的花朵微笑着告诉我,秋天来了。秋天是收 获的季节,汪南的稻子黄了,塞北的高粱红了,该收获了,一切都该收获了。 可我的收获是什么呢?…… 黄宗英是上海剧影协会福利部副部长,又兼任协会托儿所的所长。她一直关心 着周璇的生活、工作和健康状况。周璇生了孩子以后,心情好多了。 在朋友们的关怀下,她不感到孤独,也不感到空虚,时时刻刻都像生活在亲人 的身边。 当周璇参加影片《和平鸽》拍摄时,黄宗英为她默默地高兴。希望周璇能通过 这部影片的拍摄,振作起精神,和朋友们一起,为新中国的电影事业贡献力量,将 自己的艺术才华,献给解放了的人民。 可是,谁也没想到周璇在摄影棚里,突然发了精神病。幻觉、幻听,使她失去 了理智,恍恍惚惚,哭笑无常,又坠入了那个可怕、痛苦的深渊。 一天早上,周璇的保姆慌慌张张来找黄宗英,一进门,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黄同志,快……周同志要把儿子……扔、扔到楼下去,我……我把孩子藏起 来……藏也藏不住……”说着便低声地哭了起来,拉着衣襟擦眼泪。 “阿姨,别着急,我马上就去。”黄宗英说完,立即套了件毛衣,下楼去了。 到了周璇家,周璇正在床上大哭。 她看到黄宗英来了,一把抓住黄宗英的手,瞪着直愣愣的眼睛叫嚷: “我的心是热的……我的血是纯的,真的是纯的!我被欺骗了,被欺骗了…… 我的血是纯的……”黄宗英把她扶到床上,亲切地说:“我知道,璇子,你的血是 纯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听了黄宗英的话,周璇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了,笑得那 么天真,仿佛是个孩子:“你们大家都知道就行了,我的血是纯的……”过了一会 儿,周璇安静了。 黄宗英微笑着对她说:“璇子,我和你商量个事儿,你在养病,没有精力管孩 子,把周民送托儿所吧,早晚我和阿丹带着……”“不,我管得了,我没有病!我 没有病!”“你要听话,不然,孩子受苦,你的病也养不好。”“你不能抱走我的 儿子……”周璇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 “璇子,你听我说,等你的病好了,我就把周民送回来……”“不,反正你不 能抱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周璇又哭了。“求求你,宗英,求求你……”说 着她紧紧搂住黄宗英的脖子。 我连哄带骗,总算把病中的周璇说通了,她同意我把周民带走,还知道帮着我 给孩子找衣服。我下楼以后,她还站在阳台上招手,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她,像一座 伫立的雕像。 啊,年轻母亲的雕像…… 周民每天去托儿所,晚上回到家中,给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那时,赵青在北 京舞蹈学校学习,赵矛在学校住宿,家里比较冷清。有了周民,我们的话多了,笑 声也多了。 每当我看到阿丹抱起周民又说又笑的时候,总要想起周璇,想起她那深情、甜 美的歌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哪…… 啊,觅知音,觅知音,璇子觅到的是什么呢? 落叶开始飘零了,一片一片的黄叶仿佛在风中叹息,对于落叶,不少诗人都写 过带些伤感的诗句,可是我从伤感中看到了它的美,那种美也许会使人们更加惋惜, 更加痛心,但我深深地爱着,爱着。 璇子啊,你的病快点好起来吧!当你出院的时候,我和阿丹会抱着孩子,带着 鲜花去接你…… 黄宗英很喜欢孩子,每当她去剧影协会托儿所时,都要亲亲这个孩子,抱抱那 个孩子。望着一个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她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母亲的微笑, 想起那支熟悉的永远也唱不完的摇篮曲…… 像所有结婚后的女性一样,黄宗英渴望做母亲,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与赵 丹结婚三年多了,仍没有孩子。她的母亲也有些着急,常常在唠叨: “该生个孩子了,生个孩子……家里热热闹闹地该多好!”黄宗英听了母亲的 话,只是甜甜地笑笑,什么也不说。赵丹却不一样,他急忙冲到老人面前笑眯眯地 说:“妈妈,别着急,孩子很快就会有的……”“妈妈,你别听他的。”黄宗英说 完瞪了赵丹一眼,赵丹像个孩子似地做个鬼脸,逃开了。 也许真的让赵丹说中了,一九五三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黄宗英突然食欲 不好了,有时还恶心,喜欢吃些杏脯和酸梅……医生告诉她有“喜”了。 要做母亲了,母亲是最慈祥、最伟大的……黄宗英又高兴又激动,觉得一切都 变了,阳光特别温暖,春风特别和煦,花儿也开得特别美丽! 度过了夏天,又度过了秋天,黄宗英盼着孩子出生的日子。啊,这个日子为什 么那样迷人又那样遥远啊?!黄宗英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赵丹在心里默默地盼着。 霜染鬓发的母亲在默默地等待着。 这个日子终于到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黄宗英的女儿诞生了。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蓝莹莹的天空 没有一丝云影,窗外那树梅花开得正旺,它仿佛是为了迎接这个小生命才吐露芬芳 的。 阿丹特别喜欢女儿。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和幸福。他 想给女儿起个名字,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也没有起出来。真没想到,为女儿起个名儿 也这么难,比演戏还难。望着阿丹拧着眉头的样子,我禁不住悄悄地笑了。 一天早晨,他高兴地告诉我:“宗英,我给女儿的名字起好了。”“起好了?” 我惊喜地问。 “是的,就叫橘吧,橘子的橘!”啊,赵橘!我明白了,阿丹喜欢屈原的《橘 颂》,他是希望我们的女儿像橘那样“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望着女儿,我也背诵起了屈原的诗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黄宗英在产假里本应好好休息,可是她闲不住,总想干点什么。经过几天的思 考,决定写一个电影剧本。她想征求一下赵丹的意见: “阿丹,我实在憋得难受,想写个电影剧本……”“什么?写电影剧本?”赵 丹感到有些突然,产假里怎么能写作呢?他笑着劝说道:“宗英,你现在的任务是 休息,休息不好会生病的。写电影剧本我支持,那是以后的事。”“不,我都想好 了。我想写一个托儿所的青年保育员的故事。”赵丹看到妻子又开始任性了,他不 想再多说什么,只是用抚爱的目光望着黄宗英。也许这目光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迫使黄宗英只好慢慢地低下了头。 黄宗英从小就是这样,她想干的事儿,谁也拦不住。虽然有时想干的事儿不一 定都成功,可她从来不后悔。几天以后,她便动笔写剧本了。十年前,在香山那段 孤寂的日子里,她曾写过一个话剧剧本,那个剧本是无法上演的,当时黄宗英刚刚 失去了亲人,痛苦和悲伤像恶魔一样咬噬着她那颗少女的心……如今,在产假里竟 写起电影剧本来了,她感慨万分,心潮犹如黄浦江的浪涛在汹涌。 一天深夜,黄宗英正坐在灯下挥笔,睡在床上的赵丹突然恐怖地叫喊起来,这 喊声极其可怕,把黄宗英吓了一跳,她急忙走过去使劲地摇着赵丹: “阿丹!阿丹!……”赵丹慢慢睁开了眼睛,额上沁出的冷汗在灯光下闪亮, 他望着黄宗英发呆,似乎仍在分辨着什么。 “阿丹,是不是又做恶梦了?”黄宗英轻声地问。 赵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又梦到盛世才的监狱了!看 到那个独眼龙狱警把一个难友击昏后,吊在绞架上……还看到他凶狠地拿着钉子, 往难友脑袋里钉……”“别说了,怪可怕的。阿丹,别想这些了,那已经是过去的 事儿啦!那场恶梦该忘掉了!”“是的,是过去的事儿啦,可它又在我的梦中重现 了。唉,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啊……你说该忘掉了,可是忘不掉啊,忘不掉!”赵 丹的眼里闪着泪光,脸上的表情特别冷漠。看来,他内心十分激动,仍沉思在监狱 的黑暗与恐怖中。 “阿丹,快睡吧,明天你还要到沈浮家去研究《李时珍》的剧本呐!”黄宗英 拍着赵丹的肩头,温柔地笑了。 我在五十六天的产假里,写完了电影剧本《在祖国需要的岗位上》。后来,由 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改名为《平凡的事业》,影片中的女主角,是由王蓓扮演的。 这部影片放映以后,观众反应并不强烈,但是我喜欢它,因为它也是我初生的 “女儿”……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女儿赵橘已经有了女儿了,可我在产假里写剧本的情景, 仿佛就在昨天。 岁月匆匆流逝,有许多事情已经遗忘了,可那些永远活在记忆中的,是多么令 人珍惜啊! 黄宗英写完电影剧本《在祖国需要的岗位上》之后,又主演了影片《为孩子们 祝福》。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人民教师的形象,得到了观众的喜爱。 后来,她参加了中央电影创作讲习班,在学习中她非常努力,并且结识了许多 有才华的同学。如今,每当见到李准和白桦,他们都会想起同学时的许多事情,谈 笑中,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那个时代,人也变得年轻了。 黄宗英从中央电影创作讲习班回到上海后,又参加了影片《家》的拍摄。 这是根据巴金的名作《家》改编的电影,黄宗英在影片中扮演梅表姐。 为了准确地在银幕上塑造好梅表姐的艺术形象,让角色的一言一行都能体现那 个时代的特殊风貌,她不仅仔细地阅读巴金的原著,还读了叶圣陶的《倪焕之》、 李劼人的《死水微澜》、郭沫若的自传《少年时代》等,她要从这些作品中,找到 梅表姐的灵魂,把这个悲剧人物的爱和恨,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每当回忆演梅 表姐的时候,黄宗英总是爽朗地说:“我喜欢梅表姐,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演好 梅表姐!”其实,梅表姐在影片中,并不是最主要的角色,那么是什么在吸引她呢? 这个角色吸引我的是她勇敢从容赴死的精神,她以自己凄哀的眼睛,以默默无 言,以死向旧社会、旧制度提出控诉。这种控诉是深刻的、有力的,也是令人难忘 的…… 看过影片《家》的人,谁能忘记梅表姐呢?特别是看到梅表姐逃难在大街上与 曾经相爱的大表哥觉新巧遇时,谁能不为黄宗英高超、细腻的演技叫绝呢?没有一 句台词,不用一声唉叹,她只用凄哀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大表哥,微微痉挛的面颊霎 时掠过一丝苦笑,那苦笑似乎还带着一点甜蜜的回忆,只一闪就在冷漠中消失了… …梅表姐复杂的心境、复杂的感情,竟被黄宗英在几秒无言的镜头中表达得淋漓尽 致了。难怪当年黄宗英在街上被观众认出的时候,总是听到在说:“看,梅表姐!”, “梅表姐比电影里还美,没有一点苦相!”如今,黄宗英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可是还有许多老观众喊她“梅表姐”。 有一次在谈起梅表姐的银幕形象时,我突然想起了影片中那片美丽的梅林,便 问黄宗英:“影片中的梅林是在哪里拍的?”“在无锡。”她说。 “那梅花开得多漂亮呀!那么多的梅花,一眼望不到边!把人物难以表达的感 情都衬托出来了。”“可是,我们拍外景的时候根本没有梅花,那一树树梅花,都 是美工的杰作,多么不容易啊……”黄宗英赞叹着,沉浸在回忆中。 啊,梅花,盛开的梅花! 拨开梅花的枝头,梅表姐走来了,她还是那么沉默着,不说话,也不露一丝笑 意…… 啊,梅花,盛开的梅花! 拨开梅花的枝头,黄宗英走来了,她还是那么微笑着,不显老,永远那么朝气 蓬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