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下乡 在一次报告文学创作座谈会上,记者问黄宗英:“您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专业作 家的?”黄宗英笑了笑,不知怎样回答。她想了一下,闪动着明亮的目光说:“我 只能这么说,从一九五八年上山下乡,我的演员生活渐渐‘淡出’,作家生活渐渐 ‘淡入’。”是的,黄宗英的作家生活,是从那时候渐渐“淡入”的。当她第一次 到了浙江的山乡,分辨不出稻粒和麦粒,不认识马兰和苦菜……但她如醉如痴地投 入了大跃进的热潮,三天修条路,七天开条河,两个月搬座山。春寒霜夜里,她和 乡亲们一起护秧;台风咆哮中,她和乡亲们抢收早谷;秋色宜人时,又和乡亲们一 起把已经灌浆的晚稻拔出来,往一块田里拼命地挤了又挤,放“高产卫星”……这 一切她都斗志昂扬地干了,对的和错的她都意气风发地卖力干。那一时期,她写了 大量歌颂大跃进的作品。几十年后的今天,那些作品已落满了历史的尘埃,也许被 人们遗忘了。但是,那是黄宗英进入作家生活的脚印,对她来说,是真实的、难忘 的、不该掩饰的脚印。 黄宗英常说:“作家,应该在生活的深水里,在激流中。”她的作品,无论是 几万字的长文,还是几百字的小品,几乎都是在生活的深水里或激流中写出的。 民主革命时期,她从学生走向社会,成为艺人;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她从演员 走向农村,当了作家;就是从浅水走向了深水,从小溪走进了激流。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枣树爆芽、杏花开放的时节,黄宗英深入生活,来到了河 北省宝坻县大中庄公社。因为这个公社有两面全国知名的红旗——司家庄的邢燕子 队和小于庄的铁姑娘队。 黄宗英先到了司家庄,和邢燕子住在一起,跟燕子队的姑娘们一起干活。 在春播的竞赛中,燕子队得了第一名。黄宗英也第一次享受到了农村姑娘们胜 利的喜悦和自豪。她怎么能忘记呢?姑娘们教她选种、撒种,姑娘们教她牵牛、扶 犁;姑娘们教她挖野菜、唱民歌,姑娘们教她纳鞋底、做衣裳…… 迎着黎明的晨光下地,披着夕阳的余辉归家。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她教姑 娘们学文化,讲她们爱听的故事……正因为黄宗英在燕子队生活得亲亲热热,可把 铁姑娘队急红眼了。想拖不能拖,想抢不能抢,却又盼着黄宗英早点到她们队来。 有时见了面,又不好意思开口,过后,又后悔为什么不说一声…… 黄宗英在邢燕子那儿住了一个多月,又想到小于庄铁姑娘队去了。她去找铁姑 娘的时候,竟受到了一次“复仇”的欢迎…… 公社开会休息时,我在篮球架下,找到了铁姑娘张秀敏。她正和女伴儿坐在一 起抢蜜枣吃。我跟秀敏说,要到她们村去住几天。 秀敏一对大眼水珠似地朝我一闪,把一颗蜜枣往我嘴里一塞,又用眼尖把她的 队员们顺溜一扫,扁起小嘴点点头:“嗯呔,来。我们熬一大锅开水等着你。” “干吗?”我奇怪地问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肚子。”秀敏哼了一声,说:“美得 你,你一进村我们就拿小刀给你宰了,下锅燉了……”我大笑起来:“好劲!不远 千里的,我哪阵把你们铁姑娘队给得罪了。”“你自己心里明白。”秀敏说着一吐 枣核,把我往地下一推:“来啊,姑娘们,胳肢她!”说时迟,那时快,秀敏、玛 瑙、珍儿一起动手,庆云想拉架也拉不开,我一下子就陷入了重围。 “哎呀……讲点风……格呀……”我笑得失了音,“燕子嗳——快来呀……出 人命啦!……”“你叫,我们还胳肢!”“你为什么不早到我们队来?”“你还敢 端谁家碗,向着谁吗?”“别闹了,大姐受不了啦!”“她告饶了!”……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嘴里的蜜枣囫囵吞了。 “看,把大姐都噎住了!快住手……”于是,欢迎仪式结束了。我从地上爬起 来,用手拢着蓬乱的头发,秀敏和玛瑙赶忙为我拍打身上的尘土。我狠狠地瞪着她 们说:“我算认得你们啦,铁姑娘!”她们哧哧地笑了。 秀敏又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蜜枣:“大姐,别再囫囵吞了。噎死了不偿命!”… … 初夏。雨后的早晨。 黄宗英踏着湿漉漉的土路,来到了小于庄。十九户人家的小村,像洗过脸的小 闺女,又鲜活,又干净。空气里弥漫着宜人的清香,是什么花香呢? 是杏花?是桃花?不,是槐花…… 走村串庄的卖油郎把梆子敲得“倍儿”脆,左近又传来“鸡子儿换豆腐”的叫 卖声。卖蛤子肉的也骑着带挎桶的自行车来了。小孩儿们,点着一脸胭脂点儿,扎 着冲天辫满街串。姑娘们、媳妇们、老奶奶们,都把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簪在鬓角 边、发髻上、辫梢头压香。 驴叫、马嘶、牛吼,大牲畜出棚了…… 老队长叼着烟袋,扛着锄头,带着人们奔向绿茫茫的麦海…… 铁姑娘们的笑声,还在村头回荡…… 黄宗英怎么也想不出,这就是解放前年年闹水灾,春种秋不收的村子。 更想不出,这就是大水漂天,断绝过人烟的鬼地。 解放后,政府修了潮白河,垫高蓟运河大堤,建起宽江扬水站。小于庄,这个 有名的“花子营”,才开始有了收成。逃荒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家园。 可是房子没了上盖,炕头长了小树,到处是荒草野坡,一到晚上鬼火比灯火还 多。小于庄仍然那么贫困,被一根穷绳牢牢地扎着。在那穷得挺不直腰的日子里, 党像亲娘一样,没有种子给种子,没有粮给粮,天冷送来寒衣,荒季拨来救济款… … 于是,小于庄的人们,含着热泪记下了党的恩情,记下了摆脱乞讨的新生活。 如今,生活大变了!那贫穷的日子,像逝去的恶梦一样,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到这里,黄宗英眼前又浮现了铁姑娘队的四员猛将——秀敏、庆云、玛瑙、 珍儿……是她们在公社化的第二年,成立了“挖穷根突击队”,白天拉犁种地,早 晚抡着大镐开荒。到了秋天,新开出的五十六亩荒地,没有辜负铁姑娘们的血汗, 献出了够全庄人吃四个月的口粮。这一年,她们去大洼割了三万多斤草,给队里买 来一头毛驴,一只船…… 就这样,小于庄变穷村为富队的奇迹,震动了宝坻县,震动了河北省,震动了 全国。“挖穷根突击队”被光荣命名为“铁姑娘队”。十七岁的秀敏,第一次穿上 了表里三新的青棉衣,去参加省的农业先进会议……我总也忘不了铁姑娘秀敏睡在 炕上,给我讲的她们开荒种地的那些事儿。有时听得我发笑,有时听得我心酸,有 时激动得我忍不住淌泪…… 几个小姑娘抡着大镐,在茫茫荒滩上开荒,多么不容易啊!那样的日子,是不 能用单纯的艰苦或顽强来形容的,啊,有一组电影镜头总在我心头放映——大清早, 刮起了大黄风,沙土照脸上直打。荒草被风吹得呜呜呼叫,天昏地暗。 滩里看不见啥人,只有来往的大车偶尔从远远的堤上赶过。整个大地被沉沉灰 云压着,显得那么荒凉,那么孤寂。 小玛瑙的左眼让沙子迷了,就坐下来揉眼。她眯缝着一只右眼,看着脚下开出 来的小片生荒,还有那望不到头的大片野草,而身边连自己在内,只有四个小土人 儿,身子让风吹得摇摇晃晃。霎时,她那只右眼也不肯好了,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鼻子一抽嗒一抽嗒。 庆云回头问:“怎么啦?”小玛瑙委屈地说:“人家都说不行,咱生说行,你 看这……”秀敏赶忙四边望望,对玛瑙说:“又哭,你就会哭。哭也别在外头哭, 让人家瞧见,更该数落个没完了。挺住了,咱们就是得让不行的事儿行通了。”小 玛瑙怯怯地:“我才不想哭呢,就是……鼻子它自己发酸……呜…… 嗯……”珍儿也早蹲在一边抹泪呢。 秀敏又急了:“咋啦,咋啦,今儿个都咋啦?”“我就哭半会儿……”珍儿用 衣襟把脸蒙起来,“…… 有草挡着……谁也瞧不见,呜呜……我累得慌……”庆云走过来,在她俩身边 坐下,撕了块破袄襟子,给妹妹们手上再缠一层,说:“累得慌,你们就都歇歇吧, 啊。”她磕磕鞋坷垃里的沙土,扛起镐,往前走去。 秀敏迎着黄风站在那儿,她咬住干裂的嘴唇,鼻子也发酸了,心里想: “咱们没有坡退,咱们不能再一世穷下去。穷根子,你个小兔崽子!”闺女早 先要过饭,爱说粗话,眼下到节骨眼时,还是管不住口。她用坚毅的目光,扫了一 下大片的荒野,咬牙揪去满手连片大泡的腐皮,攥住带血的镐把,就咔咔地刨起来 了…… 啊,茫茫四野,只见几个小黑影儿在修理地球。天,不能安。地,不能安。荒 滩,再也不能不醒醒。 狂暴的黄风还在刮着,人间奇迹却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出现了…… 小于庄村子小,一迈步就到头了。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姓张,串门不用担心走错 了路。那天,黄宗英进村一后晌,就挨门逐户地混熟了。出身贫苦的庄稼户,实实 在在,嘴对着心直来直去。黄宗英朴朴实实,没有一点名人架子,村里不拿她当外 人,她也跟住娘家一样随便,不管到哪家,都是亲亲热热的。 有一天,秀敏买来一辆新自行车。歇晌时,要推到村前场上去练。 黄宗英说:“秀敏,我扶着你练。”秀敏推着车忙说:“姐,您别管我。我自 己练,您歇着吧,下午还要耪麦哪。”“我扶着你练好,免得摔了……”“嘿,没 见过骑车的后尾还跟个赶脚的。”秀敏的话刚说完,她娘又接上去了:“她姐,你 别管,让她去。这闺女从小就是这犟脾气,再说,没见学车摔死过人!”这娘俩一 个禀性,黄宗英憋不住笑了。 下午耪麦休息时,铁姑娘们习惯地往锄把上一坐,又开始说笑或唱歌了。 秀敏有些吃力地坐下来,还直咧嘴。 黄宗英关切地问:“怎么?摔疼了?”她蹙蹙鼻子:“哼嗯,能让两轱辘把人 治了?”黄宗英心疼地又说:“伤在哪儿?让我瞧瞧……”秀敏不吭声,摘来一片 苇叶,卷了个笛儿,冲着黄宗英的耳朵猛吹。 黄宗英头一歪,戳着她的脑门骂道:“死丫头,真会疯……”夜里,脱衣上炕 时,黄宗英听到秀敏“嘶拉”了两声。她敏感地瞅了瞅秀敏,秀敏笑着朝她做怪样。 “姐,你那小百宝箱呢?”“干吗?”黄宗英装做不懂似地反问,“要针?要 线?配扣子?找发卡?……”“不是,都不是。”“该不是想吃我的安眠药片吧?” “我一辈子也用不着那金贵玩意,睡觉还花钱买!”“那你到底要什么?”“你甭 管我。”黄宗英知道秀敏想要小匣子里的碘酒、红药水。便把小匣子递给她,蒙起 头假装睡大觉。当黄宗英又听到秀敏“嘶拉”了几声,却忍不住笑了,掀开被头说 :“我那药水可焊不住铁,你明个儿得找铜匠去。”秀敏杵了黄宗英一拳头:“姐, 不许你告诉我妈!”“我偏告!”“你敢!……”“你看我敢不敢!”秀敏没着儿 了,把头顶在黄宗英的怀里撒娇。 第二天,窗户纸才发白,秀敏早捡回了一筐粪,又从园子里刨了一篮水萝卜回 来,让我陪着她给司家庄的邢燕子送去。我前天从燕子那儿来,无意中透露燕子正 闹嗓子,秀敏听了就上了心。 “咱俩骑车子去。”我一听,愣了,难道她真的会骑车了?我担心地说:“八 里地哪,能行?”秀敏却说:“上了车,几里还不是一样。”我们骑上自行车,一 前一后上了蓟运河大堤。秀敏在我前边直嚷嚷:“姐,躲我远点儿!”只见她歪来 扭去的,骑着车子往前闯,越看越叫人害怕。 远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波光,近处,一片片芦苇长得又绿又壮,在风 中轻轻地摇曳。一群野鸟,被我们惊起了,扑啦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黄宗英就这样,和铁姑娘们一起生活着。有时她打开本子记点什么,玛瑙便好 奇地问:“姐,你写啥?”黄宗英笑笑:“没写啥。有些事儿我要记记,免得忘了 ……”珍儿说:“姐,你是要写我们的事儿吗?可别把我写进去,要写就写秀敏、 庆云和玛瑙……”“别瞎说,就你爱多嘴!”庆云不安地把话接了过去,“姐的事 儿,不用你操心。”啊,多么可爱,多么淳朴的铁姑娘呀! 住了两个多月,黄宗英恋恋不舍地回上海了。她走的那天,铁姑娘们可没少掉 泪。 第二年春节前,黄宗英又来小于庄“串亲戚”。是运电线杆子的大车顺路把她 捎来的。一路上飘着小雪花,望不到边的平原白茫茫一片,显得更加辽阔,更加壮 丽。 黄宗英跨进秀敏家的家门时,只见当院里上着木架子,院角冷锅里躺着一口正 在刮毛的大肥猪。 嫂子迎着黄宗英说:“早起秀敏还念叨你,一念叨,你就来了。”大娘用掸子 抽打她身上的雪,心疼地说:“这雪天,一定冻坏了。咋不挑个好天来呢!”“我 不冷。”黄宗英又问:“秀敏呢?”大娘说:“在玛瑙家做针线活哪。”“大娘, 登您闺女相片的那张报纸您见了没有?她头发剪短了,像个人了!”听我一说,大 娘摇了摇头:“我不瞧那个。别人夸,外头夸,那是树旗儿。扎花绣朵也得替个样 儿,万事总有个打头儿的。姐当面可别夸她,家里不兴夸……”晚上,大娘和秀敏 先睡了。 灯下,我铺开稿纸,端详着秀敏的睡脸。是谁给了她钢铁般顽强的意志和信念? 我怎样才能准确地勾画出她的形象?我该怎样记下和她相处的一切感受和启示? 我试着写啊,写啊,不仅忘了时间,竟也忘了自己是坐在炕头上。 忽听得秀敏叫我:“姐!”我吓了一跳:“怎么你还没睡着?”她睁着两只黑 亮的大眼睛,问我:“你那安眼药我能吃吗?”我笑了:“怎么啦?你不是说一辈 子也用不着吗?想啥啦?”秀敏靠在方枕头上,用裸露的胳膊支着头说:“闹不清。 这心里老一出一出地过戏,自己跟自己说话儿。”她从枕头底下把一份伙伴们拟好 的“战表”递给我。那上边写着小于庄青年今年秋天要达到司家庄邢燕子队的科学 成果和提出的协作项目…… 我把灯吹了,在她身边睡下。她心里过她的戏,我心里过我的戏。谁也不跟谁 说话了。 啊,冬夜真静…… 从春天到春天,黄宗英写完了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作品一发表,就受到 了读者的欢迎。不少下乡的青年,还喜欢背诵这篇作品的结尾哪: 在这座小村,这间小屋,这个小窗前,一个中国农村姑娘在测天量地,她看到 了整个的世界。胜利属于永远革命的青年!…… 有人说,《特别的姑娘》和《小丫扛大旗》是我的成名作。我真的有成名作吗? 不知道…… 但我始终记得我在宝坻县生活的日日夜夜。几十年过去了,那一切我还清清楚 楚地记得,仿佛就是不久的事儿,一闭眼,就看到邢燕子、侯隽和铁姑娘们…… 黄宗英第一次见到侯隽,是一九六三年麦收的时候。当时,她依依不舍地告别 了邢燕子和铁姑娘队的姐妹们,回到了宝坻县城,打算住两天就回上海了。在闲谈 中,听县委老杨说,这里还有个姑娘,名叫侯隽,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乡亲们都 说她“特别”。这“特别”的姑娘,立刻引起了黄宗英极大的兴趣,她决定不走了, 要去看看这个下乡的姑娘。 太阳,从远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平原上的麦子成熟了,灿烂的阳光,照耀 着金色的麦田,像照耀着一片金涛翻腾的大海。 黄宗英一早来到了史各庄公社窦家桥生产大队。一进村,就打听侯隽住在哪儿? 一位整理场院的大叔,望着远处麦浪滚滚的地头说:“这会儿侯隽哪能在家呢,不 定在哪块地里干活哪!”这时,一群孩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你是侯隽的同学吗?”“你也要到我们队上来种地吗?”“你的铺盖哪?” …… 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扎着两根朝天辫,歪着小头说:“我知道侯隽的家,我 带你去……”于是,黄宗英就被这群孩子拥走了。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怯 生,她指了指有棵槐树的地方:“就在那儿,你看见了吗?”黄宗英笑着说:“看 见了。”这个小姑娘干干净净,很可爱,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像赵青小时候,是眼睛? 是小嘴?…… 黄宗英摸着她的朝天辫问:“你几岁啦?”“七岁。”“上学了吗?”“侯隽 姨说,我明年上学……”这时,另一个小姑娘,在路边采了一把野花,拉了拉黄宗 英的衣角,有点害羞地问:“你要吗?……侯隽姨喜欢这花……”黄宗英忙接过野 花:“谢谢你。”小姑娘红着脸说:“有得是……”撒腿跑到前边去了。孩子们咯 咯地笑着…… 孩子们把我带到一座低矮的小屋前,门上搭着锁,我正犹豫,那个大眼睛的小 姑娘,踮起脚,轻轻把锁一摘,推开门说:“进去吧,这门从来不锁。”我跨进门 去。这是一座用秫秸夹的小泥房,顶棚破处露出秫秸秆秆,窗户纸透风的地方,用 旧席片子挡着。小屋里锅灶土炕,柴堆水缸,墙上挂着留种的玉米,墙角靠着一两 件农具,又用碎砖头搭了个摆瓶瓶罐罐的案子。 乍看是个庄稼人住的屋,又过分简陋了些。只是那炕角上的歌谱、口琴、塑料 茶杯、插筷子的布袋……显示出屋子的主人不像是个土生土长的种田人。 有几个挤进屋来的大娘、大婶在问我: “你是来接侯隽的吧?”“这闺女能吃苦,该调到大地方当干部啦……”我不 知如何回答。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便随嘴问:“您不愿意侯隽在这儿吗?”大 娘说:“咋不愿意?这样的闺女可哪儿找!从北京跑到我们这儿来,没一个亲门近 支的,有个伴儿也颠儿啦。成天下地,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一冬尽吃白薯干子,说 是要把好粮食留在农忙吃……唉,眼下再苦的庄稼人过的也比她强,这算哪门子事 啊!”这时,外边响起了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 看见孩子们牵着一个姑娘的衣角走过来了。这姑娘,看上去性格温和稳重。她脸色 红红的,剪短发,戴着顶旧草帽,身子不高不矮,虽然不壮,倒也结结实实。她身 上穿一件褪了色的“北京蓝”的上衣,裤子膝盖上补着补丁,一双青布鞋,没穿袜 子。 这姑娘就是侯隽,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我,好像我真要立刻把她带走 似的。没有说一句话,可她那复杂的目光,却说了许多、许多…… 侯隽下乡一年多了,她由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变成了一个什么农活儿都会干 的农民。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她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乡亲们心里知道。 当她唯一的下乡伙伴,那个“小机灵”走了以后,侯隽感到十分孤独、寂寞,简直 像掉了魂儿似的。晚上她自己睡在黑乎乎的草屋里,抽抽搭搭地掉眼泪,也不知是 想家,还是想“小机灵”。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伤心…… 好心的乡亲们真心实意地疼她,爱她,有的大娘抹着泪说:“好闺女,别难受 了,你也回北京吧。在我们这个‘破’地方,是图了什么呢?怎么了局呢?”侯隽 咬着嘴唇,眼圈又红了。窦桥的姑娘们帮着把侯隽的铺盖一卷…… 可是侯隽没有回北京,而是搬到了新结识的女伴儿的暖屋热炕头上去了。 侯隽天天和乡亲们在一起,在风风雨雨的田野里来来去去,一步步,一锄锄地 把意志和麦种一起深深地种下,相信它一定会发芽、抽穗、收获…… 黄宗英了解到侯隽的这些事迹以后,更喜欢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了。老支书说 她特别有志气,大娘大婶们说她特别能吃苦,年轻的伙伴说她特别有理想……黄宗 英觉得除了这些特别以外,侯隽还特别有我们时代青年的性格和抱负! 黄宗英在一篇日记里,是这样写到侯隽的…… 从她树立了全心全意献身社会主义建设的理想的时候起,到她独立地驾起一只 小船,驶向生活的汪洋大海,她划呀,划呀,不管那波涛汹汹,涌浪回旋,也不管 那黑夜的风暴,她甚至弄不清是哪只海鸟为她带路,哪座灯标为她避礁,哪里传来 的歌声为她鼓劲,她只是不停地奋力向前划。筋骨酸痛还是划,胆战心惊还是划… … 当云雾渐渐散去,她发现方向是对的,对的!曙光是在前面,太阳又红又大又 暖和,时代的长风巨浪推送着她的小船,她划出了好远,好远,比她自己想象得要 远得多,海阔天高,乘风万里,正好扬帆! 一切经历过的困难和斗争,都化为胜利的喜悦了。 所有胜利的喜悦,又都凝成战胜新的困难的决心和气概她划呀,划呀,永远不 停地划…… 烈日当头,打麦场上拖拉机吼叫着,牵住八个大碌碡在场上转圈,腾起了一股 又一股土雾麸烟,满场是金子的海,金子的山。 黄宗英在麦垛下,揩了揩额上的汗,放下叉杆,望着场上的乡亲们,忽然产生 了一种惜别的惆怅。啊,明天就要走了,这麦田、这村子、这枣树、这菜园、这里 的乡亲们……多么叫人难忘啊!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呢?再来时这里会变的怎样呢? 侯隽哪里去了?这个特别的姑娘,在打麦场上一点也不特别,一眨眼便看不见 她了。在这里,劳动的热情和丰收的喜悦,已融成一片雄壮、和谐而又欢乐的和声。 侯隽在人群中,在麦浪中。 啊,麦浪汹涌,麦浪汹涌…… 在这汹涌的麦浪中,黄宗英的构思形成了,不久她就写出了报告文学《特别的 姑娘》。这是一篇朴实、热情,充满了希望和深情的作品,它散发着浓浓的乡土味, 也散发着麦子的芳香……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大雁每年春天都到窦桥来,可是黄宗英离开窦桥的乡亲后,没有再来。 每年麦收的时候,侯隽和姑娘们都要念叨黄宗英,她在哪儿呢?在干什么呢? 写文章?拍电影?……为什么不来了?她说要来的,还说要和赵丹一块儿来哪 ……唉,真是想死人啦! 六十年代初,我写《特别的姑娘》,只不过想支持一下侯隽这个有志气的姑娘, 我才和小伙伴搬进了她的小土屋。那时,她下乡才一年多,说不上有什么“丰功伟 绩”,我只不过为她坚韧的毅力、自找苦吃的精神所感动,想和她做几天伴而已, 没想到做出一篇文章。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随着北归的雁群,重返宝坻县的时候,得知我在《特别的 姑娘》中,写的“小机灵”——那个离开侯隽嫁到邻县的女伴,暗暗流泪,说: “人家都有落实政策的盼头,我这个‘落后青年’的帽谁给我摘啊!”听说此情, 我赶忙骑着车、推着车、扛着车,奔了几十里路,去向“小机灵”道歉。 唉,当年写她时,我并没有认为她是个“落后青年”,怎么会……,是啊,生 活是复杂的,生活中有些事儿也是难预料的,也许,我写她时笔尖偏了一点…… “小机灵”,可爱的“小机灵”,原谅我吧,那时我的笔和我的人一样,都还 不成熟…… 春天的大平原,显得更加辽阔。温暖的风甜滋滋的,带着梨花的清香,吹拂着 绿茫茫的麦海。 我真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和乡亲们生活在一起,许多苦恼和伤心的事儿都忘 了。如果我能拿起笔,重新写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许会比十几年前写得更深刻 些,因为我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暴风雨…… 可是,我现在不能写,人是“解放”了,可我的笔还没有“解放”,它还被关 在“牛棚”里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