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伤逝 一九七六年十月,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碎了,长达十年的动乱结束了。 人民又一次得到解放,辽阔的中华大地迎来了新的历史时期。 黄宗英从宿迁赶回上海,欢庆党的胜利,欢庆人民的胜利!马路上,到处是浩 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人们举着小彩旗,高呼着口号,形成了一条条欢乐的大江。 黄宗英回到家里,却见赵丹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她感到十分惊异: “阿丹,你怎么啦?”“……”“阿丹,你……”赵丹抬起了头,目光里燃烧 着怒火:“他们不准我参加游行队伍。”“为什么?”黄宗英不解地问。 “为什么?……他们说我应该明白,可我偏偏不明白,不明白!”赵丹气得直 喘粗气。 “阿丹,你要冷静些。”黄宗英含着泪安慰着他。“这样生气,对身体没好处。 庆祝胜利,是每个公民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可赵丹怎么能冷静呢?十年 来,他挨批斗、坐牢、监督劳动,受尽了种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终于盼来了这 个狂喜的日子。可是他拿着小彩旗要参加游行队伍时,却被赶了出来……这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深受“四人帮”迫害的赵丹,没有欢庆胜利的权利吗?难道深受“四人帮” 摧残的赵丹,仍然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吗? 不久,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揭批江青一伙的大字报中,揭开了这个谜。有一张大 字报说:赵丹和江青有私情,他们一同去新疆,赵青就是江青所生…… 啊,真卑鄙!真无耻!造谣造得这样离奇,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了!赵丹又气又 好笑,他对黄宗英说:“旧的冤案还没平反,新的冤案又加给我了! 这些人要干什么呢?难道一定要把我阿丹置于死地吗?”“你结识江青的时候, 她正和唐纳热恋;叶露茜生赵青的时候,当年报上有报道;江青去延安的时候,你 还没去新疆呐……让他们造谣去好了。”黄宗英虽这样说着,可也气得心里直发慌。 谣言总是谣言,事实总是事实。随着“清查”运动的深入,赵丹的冤案终于得 到了平反。党籍恢复了,工资补发了,他又做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共产党员,生 活在这个世界上,迎来了浩劫之后迟来的春天。 春节到了,这是阿丹平反后的第一个春节。 我和阿丹应邀参加了对台湾同胞的电视演播,阿丹在屏幕上扮演了鲁迅,他亲 切、和蔼地来到了电影演员中间,操着绍兴话说:“我怎么跑到电影界来了呢?大 概是因为我写了《阮玲玉之死》吧……”我和王丹凤演出了诗朗诵《台湾姐妹》, 表达了一对姐妹的隔海思念、骨肉之情和渴望祖国早日统一的愿望…… 春天来临了! 文艺的春天也来临了! 作为一个电影艺术家,赵丹再也闲不住了,他想导演《八一风暴》,又想演《 闻一多》、《残雪》……可是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未能实现。 后来,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大河奔流》,特约赵丹扮演周恩来总理。 于是,黄宗英陪着赵丹来到了北京。 《大河奔流》中,有关周总理的戏不多,可赵丹为了在银幕上创造好周总理的 形象,花了不少心血。样片拍出来时,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摄制组的演职员都说 赵丹演绝了。可是,影片正式开拍时,又不让赵丹扮演周总理了。赵丹简直气得要 发疯了。他满腔怒火质问有关的负责人:“你们请我来演周总理,为什么又不让演 了?”回答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让人啼笑皆非。 后来,好心的同志把真实原因悄悄告诉了黄宗英,她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 眶里直滚…… 回到住处,我仍在生气。 可在阿丹面前,我又不愿意表露出来。为了叫阿丹知道不让他演周总理的真正 原因,我反复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 “阿丹,我知道不让你演周总理的原因啦。”我异常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阿丹有些惊愕,“快告诉我……”“那你不要生气。” “好,不生气。”“阿丹,因为又有人提出你和江青的关系,说赵丹演总理合适吗? ……”我停了一下接着说,“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提出这样荒唐的问题……”阿 丹气愤地骂道:“简直是混蛋!”“这种无中生有的谣言,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 其实,在旧社会演员之间即使……”“什么‘即使’,根本没有这个‘即使’!” 阿丹怒不可遏地打断了我的话,大声地咆哮着,“这是污蔑!这是污蔑!”我发现 阿丹气得脸色变青了,便安慰他说:“阿丹,冷静点,你不是答应不生气吗?……” 阿丹沉默了,在痛苦的沉默中,他流泪了…… 黄宗英陪着赵丹回到了上海。愤怒与痛苦仍折磨着他们。赵丹从三十年代开始 演戏、演电影,从来没遭到过回戏的情况。现在,由于一个毫无边际的谣言,竟把 赵丹的戏回了。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比在牢房里受刑更使人 感到痛苦和忧伤。 看着赵丹吃不下,睡不好,人明显地瘦了,黄宗英心里很难过。她决定立刻动 笔为赵丹写个电影剧本——《闻一多》。如果这个剧本能拍摄,赵丹心灵的创伤也 许会能减轻些。 正在赵丹极其苦恼的时候,画家富华来了,他高兴地对赵丹说:“阿丹,咱们 到柳州画画去吧,柳州市委书记黄云同志特别邀请你去。那儿气候好,景色好,一 定能画不少画。去吧……”黄宗英一听,也很高兴,说:“去吧,阿丹!我陪你一 道去。”赵丹看看富华,又看看黄宗英,点着头说:“去吧,咱们去吧!”于是, 黄宗英陪着赵丹到了柳州。 我们在柳州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已经是岁末了,这儿满眼还是翠绿,犹如江南的春天。那一棵棵老榕树、那一 片片芭蕉林,向人们展示着蓬勃的生机。 我们在柳州住了四十多天,阿丹竟作了两百多幅字画。他高兴地说:“我在柳 州获得了第二次艺术青春!”如今,在柳州都乐风景区的岩右上,刻下的阿丹的那 四个大字——“天下都乐”,就是他在怡宾楼写下的。 在柳州,我写完了电影剧本《闻一多》,阿丹的好友、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演 王为一,准备拍摄,并决定请阿丹主演。没想到这部影片因某种原因也下马了。 啊,一个电影艺术家,想演个戏怎么这样难呀!一次次渴望,竟都成了泡影、 成了失望。 遗憾,多么痛心地遗憾啊! 黄宗英和赵丹回到上海的时候,柳枝刚刚泛青,风吹在身上仍然很冷,但春天 毕竟来了,再冷也冷不了几天了。梅花开得正好,杜鹃已经吐蕾了。 赵丹整天在家里看书、画画。为了自慰,他激奋地画了一幅雨中的白芍。 只见那盛开的花朵,舒展着洁白的花瓣,像在憧憬,又像在沉思。风雨袭来, 它是那样的迷茫,又是那样的倔强,仍吐露着自己的芬芳。然而,那花瓣上却有不 少雨珠在闪亮。不,也许是泪珠…… 赵丹在这幅画上题了一首诗: 一生多蹉跎,老来复坎坷,不羡大富贵,泼墨写白芍。 黄宗英最能理解赵丹的心情,她看着这幅画和画上的题诗,心里一阵难受,眼 里立刻涌满了泪水。 当杜鹃开花的时候,日本电影演员栗原小卷访问中国,并要到上海来看望赵丹 和黄宗英。为了热情、亲切地迎接栗原小卷,黄宗英忙着给她做中国式的缎子棉袄, 赵丹忙着给她画画。 赵丹画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有四只燕子在花枝间飞翔,象征着春天的美好, 友谊的珍贵……画完了,他挂在墙上,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突然他觉得画面太挤, 燕子画多了,于是决定重画。 正在他重画这幅画的时候,我闯进了他们家中。看到两幅画我有些惊异: “两幅画怎么几乎一样啊?”赵丹笑而不答。 黄宗英忙说:“那张燕子画多了,他又重画。”我一看,可不是,四只燕子变 成两只了,便说:“阿丹,两只燕子的好看。这是送给谁的?”“准备送给栗原小 卷。”赵丹答道。 “阿丹,你早就答应给小姜一幅画,就把那张有四只燕子的送给他吧……”黄 宗英递给我一杯水。 “我不要,那是阿丹画坏的。我要阿丹给我画水仙花,就画你桌子上的那盆水 仙花。”我固执地说。 “你先把这张画拿去。”赵丹说着挥起笔在画上写上了我的名字。“以后再给 你画水仙。”“说话算数?”我故意调皮地问。 “当然算数!”赵丹会心地笑了。 阿丹没有给小姜画水仙,他不是失约,而是来不及画了,匆匆地离去…… 去年春节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书桌上的那盆水仙花开得正旺,满屋子都是它的 清香。 我对小姜说:“你看,这不是阿丹送给你的画吗!”桃花开了。 梨花也开了。 又一个明媚的春天,来到了美丽的江南。 一九八○年四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第二文学编辑室邀请了十几位作家去南汇县 果园公社参观。黄宗英和赵丹也应邀参加了这次活动。 他们来到果园,漫步在桃花丛中,梨花树下,显得十分高兴,人也变得年轻了。 赵丹在小本子上画了许多素描,有桃花,也有梨花,还有欢跃在枝头的小鸟…… 中午吃饭的时候,黄宗英从挎包里拿出了一瓶中国红葡萄酒,赵丹不知从哪里 掏出了两只很小的蓝花酒盅,请大家喝酒。 下午,要回上海的时候,赵丹和黄宗英对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非常留恋, 像贪玩的孩子久久不愿离开。 赵丹说:“桃子熟了的时候,还应该再来。”黄宗英说:“最好能在这儿多住 些日子,好好写写果园。”“去年秋天,我在这儿住了两个月,正是收梨的时候, 日夜都在忙,可有意思啦。”我边说边指着河对岸的一片梨林,让黄宗英看。“如 果在那儿给阿丹盖间房子,让他静心地写字、画画该多好啊!”赵丹笑了,笑得那 样开心:“如果这儿真有我的房子,我一定来……不过,我还是想演几部戏,因为 我是演员!”黄宗英笑着把话接了过来:“那就等退休了再来吧,不管什么时候来, 我都愿意奉陪。”说得大家都笑了。 临上车的时候,果园的友人采了一大枝桃花,送给了黄宗英。 黄宗英很喜爱这枝花,可是又有点心疼:“这么多花,能长不少桃子哪,可是 ……”“没什么,您是远道来的客人,我们要请还请不到哪,送枝花表示一下我们 的心意!”果园的友人真挚地说,“欢迎你们再来。桃子熟了的时候来吧,我们的 水蜜桃还出口哪,梨也有名气。”…… 从果园回来不久,阿丹常常感到胃痛。我催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无所谓地说 :“没事儿,没事儿……”后来去医院看了,吃了些药,并没有明显好转。 这时,我有些担心,阿丹年纪大了,前几年在牢里又受了那么多的摧残,万一 生了重病……于是,我跑到华东医院和医生商量,决定叫阿丹住院检查。 阿丹住院以后,胃里没查出病来,可是他上腹部的疼痛加剧了,食欲越来越差, 脸色也显得苍白。可阿丹还像没事儿一样,每天不是修改书稿,就是画画、写字。 医生叫他多休息,他也不听。我急得要发脾气,他却像孩子似的瞪着眼睛朝我笑。 医生查病房时,告诉阿丹,准备进一步给他做全面检查,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阿丹望着医生,诚恳地说:“我是个演员,可是将近十五年没上银幕了。 近年来,想拍的电影也不能如愿。唉,我阿丹命苦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给 我快点检查,没什么大病我就早点出院,再去拍几部电影……”我看到阿丹眼里闪 着晶亮晶亮的泪光,心里一阵酸楚,不敢再听他说下去了。 是的,阿丹命苦,阿丹命苦啊!……正在赵丹住院期间,中、日两国的电影艺 术家,要合拍一部故事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影片里的中国棋王况易山,拟请 赵丹饰演,况易山的妻子,拟请黄宗英饰演。当赵丹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汪洋同志 的邀请电报时,特别高兴,他激动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医生,并要求尽快出院,去黄 山修改剧本。医生微笑着对赵丹说:“你现在还不能出院,需要在这里……”赵丹 一听急了:“为什么不能出院?好容易有了这个拍片机会,我不能错过。”“阿丹, 你不能出院,真的,不能出院!”医生亲切而又严肃地说,“希望你能听我们的话 ……”医生的态度这样坚决,这是赵丹没想到的,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能出院,是不是生癌了?……如果能手术赶紧给我手术,如果不能手术, 我立刻就出院,能拍完这部片子也好……”“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的病还要进一 步检查。能出院,一定让你早点出院。我们还等着要看你新拍的电影哪!”医生笑 着安慰他。 其实,经过住院检查和专家会诊,赵丹的病已明确诊断,他患的是胰腺癌,而 且已是晚期。 当医生将这一切告诉黄宗英时,黄宗英显得异常镇静,她轻轻咬着嘴唇,眼里 含着泪水,一句话也没说。是的,这样的结果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今天医生告 诉她了,这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阿丹的命太苦了,实在是太苦了,连癌症 这个恶魔也不肯放过他。 黄宗英擦了擦眼泪,对医生说:“请不要把诊断告诉阿丹,他实在可怜……” “那你的情绪要稳定,否则……”“我知道,我知道!”黄宗英爽快地说着,心里 在想:我又要在生活里演戏了,只是这个“角色”太难演了。阿丹,在你的病房里 演戏,我是缺乏信心的,但我又不能不演,生活对我们为什么这样残酷啊?…… 赵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剧烈的疼痛日夜折磨着他,脸色更加苍黄,身体更 加消瘦,目光也变得黯淡、迟钝,他几乎不能下床了。 华东医院决定送赵丹去北京医院治疗。据说,那儿有“正电子加速器”的治疗, 对晚期的癌肿有一定的疗效。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我和赵佐决定陪阿丹去北京。那天天气特别热,一点 风都没有,呼吸着热乎乎的空气,像要窒息一样。阿丹微微张着嘴,吃力地喘息着, 额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显得很衰弱,轻轻地闭起了眼睛。 上飞机的时候,是阿佐抱着他登上舷梯的,在儿子的怀里,阿丹变得那么瘦小, 那么干瘪,我都不敢相信阿丹竟病成了这样。望着他们父子俩,我的心都碎了。 在北京医院,阿丹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护理,并请了许多知名的专家来会诊, 期望能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可是期望毕竟是期望啊,阿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一位中医说,吃荠菜可以辅助治疗,我立即给上海的小姜写信,叫他尽快地去 郊区买荠菜籽寄来。我想,只要能治阿丹的病,不论多么困难,也要想办法让荠菜 长出来…… 阿丹渐渐不能进食了,每天靠静脉滴注葡萄糖维持生命。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医生们也急得不得了,他们经过慎重的研究,决定给阿丹手术,争取最后的希望。 可是在手术台上,他们看到阿丹的整个胰腺都被癌细胞侵占了,肝脏也有了转移病 变。太晚了,已经无法手术了。医生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将阿丹送回了病房。 我坐在病床边,守护着昏昏沉沉的阿丹,心里有些恐慌,也有些茫然。 虽然正是炎热的夏天,我却感到浑身发冷,仿佛走进了冰天雪地的冬日。 夜深了,病房里特别寂静。暗淡的灯光下,那一束束鲜花也显得十分忧伤和清 冷。阿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我:“手术怎么样?”“很好, 你就放心吧!”我说得很平静,但心中一阵阵发慌,慌得头都有些晕了。 阿丹听了我的回答,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赵丹已经昏迷了。 死神日夜在他的病床边徘徊,随时都可能夺走赵丹的生命。 一批批亲朋好友来看望他。 一批批新闻界人士来看望他。 一批批老观众和青年朋友来看望他。 国家领导人来看望他。 国际友人来看望他。 病房里摆满了鲜花,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赵丹在这缤纷的花丛中,安详地睡着 …… 突然,赵丹醒来了,黯淡的目光也变得明亮了。他望着黄宗英低声地说: “我们夫妻……是和好的,家庭……是快乐、幸福的。宗英,人活着或死了… … 都不要给别人增添忧愁。我不喜欢哀乐,我喜欢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我喜欢 ……鲜花……”黄宗英默默地点着头,擦着泪水。 一九八○年十月十日凌晨两点四十分,赵丹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朋友,告别了 给他欢乐也给他痛苦的生活,向另一个世界飞去…… 台灯洒着淡黄色的光线,映照着满屋盛开的鲜花,贝多芬的《英雄》第三交响 乐在轻轻地荡漾…… 孩子们在低声地哭泣。黄宗英吞着泪水说:“阿丹去见周总理和老朋友们了… …阿丹去拍夜戏了……”美丽的花朵低下了头,默默地致哀! 新华社向全世界报道: 中国著名电影演员赵丹,今天凌晨二时四十分因癌症逝世。…… 英国伦敦主办“中国电影周”的友人,送给阿丹的花篮里的花,仍开得那么鲜 艳,每朵花都含着深情送阿丹上路……苏格兰好友白霞女士,流着泪写完了特写《 赵丹欢聚去了》…… 日本老朋友高峰秀子,从东京带来的名贵糕点,还没有来得及起封,阿丹就匆 匆离去了…… 一个演员毕生塑造角色,而时代也塑造了他自己。阿丹是在知心的观众热烈的 掌声和更殷切的期待中,落下生命之幕的。 几十年来,我伴着他,作为普通人,我们也有许多忧愁,经历过种种酷暑严霜。 但是,作为艺术家,他自称是颇有奇福的。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民众一起,溶 一生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爱憎好恶于艺术之中。 阿丹曾说:“一个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给人们以真,以美,以幸福。” 他的遗言“愿天下都乐”正是他崇高的、纯洁的乐观主义精神的体现。 我希望朋友们在怀念他的时候,能接受他的美好的祝愿! 十月十四日,赵丹的遗体在北京八宝山火化。 没有哀乐,赵丹喜欢的贝多芬《英雄》第三交响乐《葬礼曲》响起来了,它像 大海的涛声在激荡…… 黄宗英两眼含着泪水,沉静地肃立在赵丹的遗体旁,她手持一朵红玫瑰花,送 赵丹远行。 赵青、赵矛、赵橘、赵佐、赵劲,还有义子周民、周伟,轮流把手中的鲜花覆 盖在父亲的遗体上。 赵橘还带来一个儿童玩具——会打鼓的小熊猫,送给了睡在鲜花丛中的爸爸, 祝他永远快乐。 赵丹生前曾说过,不希望人们前来向他的遗体告别,但是八宝山火葬场的几十 名工人自动来了,他们穿着工作服,戴着小黄花,流着泪,向这位人民艺术家告别。 《英雄》第三交响乐,在秋日的蓝天回响…… 所有的鲜花,都洒满了泪珠……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北京文艺界一千三百多人,在首都剧场隆重悼念人民艺术 家赵丹。 文化部、中国文联主办的这个悼念会,是由周扬主持的,夏衍作了长篇讲话, 介绍了赵丹的生平、艺术成就和他走过的坎坷道路。 夏衍怀着深情,痛心地说:“赵丹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战斗的一生。 他追求真理,追求光明。他和人民心心相印,一生探索艺术的真谛。半个世纪 以来,从舞合到银幕,成功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形象,使他闻名中外,成为我们引为 骄傲的光彩夺目的巨星,在我国电影艺术发展道路上立下了不朽的丰碑。”…… 在这个隆重、庄严的悼念会上,黄宗英激动地走向台前致词。她站在赵丹的巨 幅彩色画像前,倾吐着自己的心声。这心声是饱含着深沉的爱的,这心声是溶合着 晶莹的泪的,这心声也凝结着不尽的哀思…… 人民了解阿丹! 朋友喜欢阿丹! 阿丹属于大家,属于银幕,属于舞台,属于画笔,属于稿纸,属于党,属于祖 国,属于人民,属于大自然,属于未来。 此时此刻,由我来说阿丹是怎样一个人,或表示一下感谢,都是不恰当的。你 们——阿丹的良师诤友爱徒,天涯海角知音,会进一步告诉我,帮助我们每一个家 庭成员,去更好地纪念他! 赵丹离开我们了…… 不,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活在人民对他的热爱中! 黄宗英说:不要为阿丹坎坷的一生叹息,坎坷是命运里最珍贵的。它能使一个 艺术家走向成熟。不要为阿丹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没有留下新的影片遗憾,遗 憾是艺术中最富有魅力的。快乐的阿丹竟然留下了如此深沉的遗憾,不是更令我们 怀念吗?! 赵丹病逝的第二天,我国著名的老作家巴金在《随想录》中写道: 昨天傍晚在家看电视节目,听见广播员报告新闻:本日凌晨赵丹逝世…… 一个多月来不少的朋友对我谈起赵丹的事情。大家都关心他的病,眼看着一位 大艺术家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不能把他拉住,也不能帮助他多给人民留下一点东 西。一位朋友说,赵丹问医生,可以不可以让他拍好一部片子后死去。这些年他多 么想拍一两部片子!但是癌症不留给他时间了。我想得到,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 他多痛苦。 然而赵丹毕竟是赵丹,他并没有默默地死去。在他逝世前两天《人民日报》发 表了他在“病床上”写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最后有这样一句话: “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讲得多么坦率,多么简单明了。这正是我所认 识的赵丹,只有他才会讲这样的话:我就要离开人世,不怕任何的迫害了。因此他 把多年来“管住自己不说”积压在心上的意见倾吐了出来。 ……赵丹同志不会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我很想念他。 …… 黄宗英读了巴老的这篇文章,很是感动,她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感谢。 如果赵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读到这篇文章,他一定会欣慰地笑着向巴老致敬… … 赵丹逝世后,黄宗英每天都收到许多国内外的来信和来电,有的是关心她,慰 问她;有的是请她去做客,怕她在家中过度地悲伤。 黄宗英读着这些来信、来电,常常感动得热泪盈眶,失去了一个亲人,却有更 多的亲人关怀。在她最悲伤的时候,能得到这样深沉、这样纯真、这样炽热的爱, 是多么幸福啊! 黄宗英没有沉沦在孤寂和悲哀中,她振作起精神,整理好行装,先要去杭州修 改报告文学《他们三个》,然后再去山东采访,因为她要作为中国科学家、科学记 者代表团成员去美国访问。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件过去没有的东西——一间带童话色彩的小小的瓷 房子,红红的屋顶,白白的墙壁,一只小白兔调皮地从窗口伸出头来张望,它好像 要说什么悄悄话,而且永远也说不完…… 黄宗英把赵丹的一张照片,嵌在这间小瓷房子的门上,快乐的阿丹总是朝她微 笑。 黄宗英不是喜欢那间小小的瓷房子,而是喜欢那只小白兔,因为赵丹是属兔的, 他是一只长着刚直的骨、快乐的筋的兔子,他是一只天真可爱的、纯洁可亲的兔子。 啊,黄宗英,在你孤寂的时候,那只小白兔都和你说些什么呢?它也会唱赵丹 在电影《十字街头》里唱的那支歌吗?“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啊,黄宗英,在你欢乐的时候,或是烦恼的时候,那只小白兔又和你说些什么 呢?还是说“一个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给人们以真,以美,以幸福”吗? …… 啊,黄宗英,在你过生日的时候,那只小白兔会送给你美丽的玫瑰花吗? 它也能挥笔给你画两只又红又大的寿桃吗?…… 啊,黄宗英,在你忧伤的时候,那只小白兔会拿着手帕给你擦泪吗?它会弹着 吉他让那欢快的旋律带着你走进冰雪消融的春野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