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生活的激流中 在动乱的岁月里,黄宗英被“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了,她的笔也被“专政”了。 只允许她写“交代”,写“检查”,写“旁证”…… 像夜空中的一颗星星,突然被暴风雪卷走了,卷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谁也不知 道。她还能出现吗?她的文章还能出现吗?谁也说不清楚。 啊,茫茫风雪,铺天盖地…… 啊,冰封千里,寒流猖獗…… 但是,冬天毕竟会过去,春天毕竟要来临。当冰雪融化的时候,清凌凌的小溪 就会唱着一支迎春的歌,从山里欢欢乐乐地流出来。 人们说,冬天夺走的一切,春天都会还回来(当然也有还不回来的,那是令人 痛心的,令人遗憾的……)。粉碎“四人帮”以后,黄宗英和她的文章又出现了, 《星》、《沧桑之间》、《天上人间》、《美丽的眼睛》、《教师进行曲》……一 篇又一篇,像迎着春风开放的杜鹃花,那么清新,那么鲜艳,那么迷人! 三月,小河边的杞柳开始爆芽了,桃花已经悄悄地在吐蕾。黄宗英来到周恩来 总理的故乡——淮安。站在淮河边,她想起老人们讲的故事,周总理小时候,常常 沿着这条河堤,跑到乳母家去…… 登上镇淮楼,望着掠过飞檐的小鸟,她会觉得是周总理童年放飞的风筝…… 当晨空碧透,彩云飘逸,她突然想起周总理出访归来,乘专机飞过淮安上空时, 深情地凝望故乡山水的情景…… 于是,黄宗英在淮安写了散文《天上人间》,记述了人民对周总理的爱戴,表 达了无限的哀思! 去年一月,周总理逝世了!当淮安人民收听到“遵照周恩来同志生前的遗言, 周恩来同志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里和土地上”时,人们日日夜夜守望长空,看到 飞机过境,目光就跟着机翼翱翔。他们坚信,周总理的骨灰会撒到诞生他的土地上。 老人们告诉我,看到了一片金光灼灼…… 姑娘们告诉我,冬日里一阵春风吹起了衣角…… 战士们告诉我,听到了《国际歌》从天而降…… 孩子们含着泪水,捧起了泥土说,周爷爷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啊,我仰望天空,透过碧蓝碧蓝的天色和碧蓝碧蓝的思绪,看到敬爱的周总理, 正含笑俯视人间…… 榴花似火,开得那么炽热,那么耀眼,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小花园里,好像落下 了一片红云。 这么好看的榴花,黄宗英却没有心思欣赏,这几天她正陪着外宾,参观瑞金医 院的烧伤科。 在医院里,她见到了一个被严重烧伤的女病人杨光明。小杨的烧伤面积为百分 之一百,三度烧伤竟达百分之九十四。如此严重的烧伤,在国内外都没有抢救成功 的前例。 然而,现在有了! 瑞金医院烧伤科的医生们,创造了令世界瞩目的奇迹,小杨在阎王爷那里“做 客”五天五夜,翩翩返回了人间。 回到家里,黄宗英的思潮仍在汹涌:是什么力量使小杨活了?是什么力量使她 还能活下去呢?…… 赵佐翻着黄宗英从医院带回来的资料,好奇地问:“妈妈,她现在什么样子? 可怕吗?”“我只看见她有一对美丽的眼睛!”黄宗英回答了儿子的问话,心里在 想:烈火可以把一个人烧成什么样?任谁都可以描述和猜想。但是,从有生命力的 事物中去发现美,是作家的职责。 于是,外宾离开上海后,黄宗英继续到瑞金医院采访,她要把创造奇迹的人— —瑞金医院的医生们,和协助医生们创造奇迹的护士、厨师、工人…… 介绍给读者。 一九七八年二月,除夕的晚上,黄宗英是在医院里同杨光明和值班医生一起辞 岁迎春的。 窗外,呼啸着寒冷的北风,病房里却要求温度如夏,小杨只盖着一条小小的被 单,电风扇在轻轻地摇拂。她告诉黄宗英,说:“您不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自己 烧伤的脸时,我都不愿意再睁开眼睛了……唉,当时我真想死……”小杨的眼睛湿 润了,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没有这些高明的医生,没有先进的医疗技 术,早就没有我了。三天植一次皮,大小手术动了二十多次……我都不敢想是怎么 过来的。”黄宗英关切地问:“手术时是什么感觉?”“忘掉了,我也不去回忆了 ……”小杨微微扬起了头,眼睛一亮,漾溢着深情:“我只记得医生、护士、阿姨 ……瘦下去了,为了我瘦下去了。”黄宗英默默点着头,在心里说:小杨啊,你的 记忆储存很别致,取舍也鲜明。 突然,鞭炮响了。 鞭炮声中,人们欢乐地迎来了新的春天。黄宗英发现小杨的一双眼睛里,正闪 烁着对美好明天的向往。 在回家的路上,黄宗英迎着寒风,踏着将要消散的夜色,已想好了文章的题目 ——《美丽的眼睛》。 不久,《美丽的眼睛》发表了,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在许许多多的来信中, 有人问黄宗英,是怎样构思这篇文章的? 为什么只取杨光明眼睛的特写? 那天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浓绿的树叶在她头上轻轻拂动,鲜丽的花朵在她身 旁悄悄微笑。 我突然发现她用美丽的眼睛,环视着世界,明亮的眸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跳 动着欣悦、多情、顽皮、凝重、智慧的生命的光焰。 眼为心之窗。从杨光明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美丽的心灵;从救活杨光明这一件 事,我看到了祖国的心灵。看到了祖国整体中亿万细胞的决定簇——伟大的人民! 这一双美丽的眼睛,只能出现在中国。 这一双美丽的眼睛,充满了生命的光辉。 这一双美丽的眼睛,永远美丽…… 大雁南飞了。 崇山峻岭中,枫叶红了。远远望去,浓绿、淡绿、金黄、杏黄的山色里,掩映 着一片片艳红。一丛丛野菊花,在崖畔,在谷底无忧无虑地开着。山溪变得更加清 澈,它唱出的歌已经换了秋天的旋律。 黄宗英的报告文学《大雁情》脱稿了。这篇作品她从春天写到秋天,可以说是 一个难产的“婴儿”。她写的是一位女植物学家秦官属的故事,她写的是该怎样落 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黄宗英应邀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会议期间,有一天她和 来自全国各地的科学家们,一起游览长城。 当她登上八达岭,望着莽莽苍苍的群山,葱葱郁郁的树林,浓浓淡淡的桃花… …多少往事又涌上了心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然而,岁月的流水却冲不淡她 的记忆。几十年前,她就是在这儿告别了北方,回到上海的舞台上去的…… 姑娘们的笑声,打断了黄宗英的沉思,她移开视线,看见城堞边站着一个姑娘, 凝神眺望着向南飞去的大雁。 黄宗英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姑娘,你在想什么?”话音刚落,她察觉出了错 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妇女。 黄宗英有些不好意思了,可那位中年妇女并没有一点责怪。透过近视眼镜她打 量着黄宗英,淡淡地一笑:“我看见大雁,就想起了大雁塔下的植物园。”“你是 ——?”“我是种野药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官属时出的洋相。 人们啊,往往如此,有时在一起工作几十年,却依然形同陌路;有时才碰头, 就好像几辈子之前已经相知了。 这个种野药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为什么?说不清。大概是因为她那直率泼 辣的性格,也可能是因为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情,也许是因为她太平凡、太普通—— 普通得就像我在农村里常碰到的那种半土半洋的助产士,才放下喂猪的勺把,洗洗 手又操起消毒的刀钳。我觉得,她是一位生活在群众中的、朴朴实实的科学工作者。 我想: 她也许正是若干天来我在五千名科学家代表里,寻了千百回的描写对象。我正 应该从普通人中,找一找这一代科学工作者的缩影…… 黄宗英决定采访秦官属。可是大会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几乎找不出整块儿的时 间。黄宗英问秦官属什么时候有空儿?约好了谈谈。她只是笑笑,闪着沉静的目光 不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宗英不解,又不便问下去,心中却飘起了一朵疑云。 夜里,黄宗英回到旅社,看到书桌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纸条,写有几行娟秀的字 迹: 记者同志: 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请求你们千万别写我。 我的处境很为难,望能谅解。 秦官属×月×日望着这张纸条,黄宗英愣住了。这不像一般的谦虚,也不像客 气的推辞,难道有什么特殊情况? 望着这张纸条,黄宗英又想起秦官属在长城上看大雁,想植物园的神情。 难道她有什么“隐私”,不愿告诉别人?“我的处境很为难”这个处境是什么 呢? 黄宗英思考着,猜测着,有些困惑了。 她的心海开始涨潮了…… 横看麦子竖看麻。 要了解科学家,最好在他的试验室里或场圃里。 我决定到西安植物园跑一趟。 几个月之后,黄宗英来到了西安植物园。 在她的想象里,植物园应该是树木蓊郁,一片翠绿,望不到边的林涛和花海。 可是眼前的植物园,却是枯草败叶,林木杂乱,一片荒芜…… 她开始调查、采访了。找了书记,也找了普通的工作人员,他们对秦官属的印 象并不好。有的说秦官属脱离群众,有的说秦官属成名成家思想严重,有的说秦官 属不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中的群众…… 黄宗英心寒了,没想到冒冒失失地找了这么一个采访对象。可是她又想,秦官 属所工作的洛南县药材公司,为什么那样颂扬、推荐这个不怎么好的人呢?难道他 们选错了代表?…… 黄宗英突然意识到,问题已经超出了写报告文学的范畴了。不管怎么样,她决 定再去洛南山区。 黄宗英驱车驰过莽莽苍苍的秦岭。 高原上,阳光格外明丽,天空特别蓝。麦子收了,柿子坐果了,一丛丛野蔷薇 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越往山里走,越感到林木多,随时都可看到黄莲木、五角枫、 云杉、漆树…… 在洛南山区的采访,黄宗英得到的印象绝然不同。从药材公司的负责人到每个 技术员,从山区的农妇到天真的孩子,都说秦官属好。有的说,我们这种药的穷山 区日子能好起来,全靠秦同志。有的说,秦师傅离儿别女,扔着老伴儿,把心扑在 俺这苦山圪垃里了。有的说,我们没去过的山,她去了,我们吃不了的苦她吃了。 有时揣上个橡子面窝头一清早就上山,太阳不落坡不回来…… 一天傍晚,黄宗英又看到几个孩子跟着秦官属转转,亲亲热热地说这说那。她 拖住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问:“上学了吗?”“没有。秦姨说我明年就好上学 了。”小女孩有点羞涩地答道。 “你长大干什么?”“像秦姨那样嘛!……”她说完,小头一歪跑了。黄宗英 久久望着追赶秦官属的小女孩,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 我到洛南的那天,秦官属为了接待我,天不亮就起身,从海拔两千多米的黑嶂 村赶了八十里路,回到药材公司。 看到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很感动。她很少主动和我讲话,我问什么,她也是 回答得很简单。但是,从她的目光里,我感到了她的热情和亲切。不知为什么,和 她在一起,我会想起十多年前在河北宝坻县农村生活的情景。 到这山区来采访,秦官属每天都陪着我,可是有时候我总感觉到她有意躲着我, 于是我常常借故请教药物知识靠近她。一路上,她如数家珍般指点我认黄柏、忍冬、 威灵仙、五味子…… 她告诉我,到没有人家的山上去种药,喝不上水,吃干粮时,就摘一把五味子 解渴,这就酸甜苦辣咸全有了。 一次,她从岩缝里拔出一棵草问我:“认识吗?”我看着这棵不起眼的草,长 着长长的棒棰般的根,花骨朵还没开,从花托透出的花色看,将要绽出淡紫色的花。 我开玩笑地胡猜:“一定是‘勿忘我’……”秦官属微笑着说:“它不会去拉住上 帝的衣角,祈求上帝给它取名。它的名字可能是古代山里一位读书人给取的吧!学 名远志,俗名小草。这小草生命力极强,能在岩缝中扎根。它的根部入药,名曰‘ 醒心杖’,能益智强志,也就是西药说的,对健全脑神经有作用。”她轻轻叹了口 气,神情显得庄严起来,“这小草,漫山崖长着,用不着我去育种。可这几年,它 成了我的‘好朋友’……”这庄严,我能意会。这“好朋友”我能理解:大多数知 识分子——祖国浩浩荡荡的脑力劳动大军啊!他们像漫山遍野的小草,分布在九百 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是狂风暴雨、冰雹严霜、刀砍 火烧,哪里有土地,哪里有人民,他们就在哪里深深扎根。 我不找话碴儿,秦官属又沉默了。用什么办法能打开她半掩的心扉呢? 难道她敏感到别人已向我说过什么吗? 难道她担心和我谈多了,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吗? 山区的夜雨,哗哗啦啦地敲打着土屋的格子窗。掠山的风,送来一阵阵时高时 低的林涛声。跳动的烛影下,黄宗英和秦官属坐在床上,回忆着被林彪、“四人帮” 扰乱的黑暗年月。她们谈到“牛棚”,谈到“批斗会”,谈到“下乡改造”,谈到 “人心所向”,谈到丙辰清明……渐渐地,秦官属的心扉打开了,打开两颗心,紧 紧贴在一起了。 两个知识分子的脉搏,合着一个激越的节律跳动了。 秦官属说着、说着流泪了…… 黄宗英说着、说着也流泪了…… 夜雨还在下着,林涛还在响着。土屋里恬适地起伏着药场青年女工们轻轻的鼾 声。 蜡烛快烧尽了,它也淋漓酣畅地流着泪…… 黄宗英要离开洛南村时,秦官属很留恋,心里一直不是个味。唉,近五十的人 了,她还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她准备了一大包远志,递给了黄宗英:“黄大姐,把这点远志 带着吧,也许对你的偏头痛有用处,如果吃了好,来封信,我再给你采……”秦官 属竟咬着嘴唇,眼泪汪汪了。 “官属,我们还会见面的!”黄宗英像年轻时那样甜甜地笑了,“你的远志, 我就带走了……”“黄大姐,你回去以后,还是别写我吧。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 可写的? 而且有许多矛盾,一时也难解决……”“写不写?怎么写?那是我的事,你就 别管了。有些问题,我回西安后,还要向省科委的领导汇报。”黄宗英有些激动, 目光透出刚毅和坚定。“无论怎么样,我相信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一定会落实,而且 应该尽早地落实。”黄宗英紧紧握了握秦官属的手,上车了。 汽车沿着山村的土路,颠颠簸簸地出山了。车后腾起了一股黄色的烟尘,翻卷 着,翻卷着,久久不愿消散。 秦官属站在山坡上,用手遮着眼光,一直在张望。车影渐渐地消失了,那烟尘 也看不见了,重重叠叠的远山,漫起了一片乳白色的云雾。 在西安植物园我又采访了几天,并和一些同志谈起对秦官属该怎样落实政策? 对方觉得我提出的问题很奇怪:“她还有什么落实政策的问题?都去北京开过 会了嘛!又没给她立专案,也没定什么性,档案里也没塞什么材料。 再说,她……”啊,多么令人深思的逻辑啊!品着这些话,我说不出是什么滋 味。 我不是胆小的人,也不是勇敢的人。我只不过是想用笔向社会说话。看来,我 应该动笔了,应该尽快地动笔,写写这棵普普通通而又不普普通通的小草。 植物界没有两片叶脉相同的叶子,可是人界,却有许多命运相同的人啊!…… 当黄宗英写完这篇报告文学的时候,又是大雁南飞的季节了。 她要把稿子寄给《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周明同志时,又觉得文章的结尾不满意, 还没有写尽自己的情。 于是,她打电话到出版社找我和魏心宏,让我们到她家去,帮她想想办法。我 们商讨了很久,左一个点子,右一个点子,想了不少,可都不怎么样。 最后,我们主张还是从大雁上做文章,最好能做个梦,写出来会更有味,也方 便。就这样,黄宗英的笔下,立刻出现了《大雁情》那个深沉、隽永,又富有诗意 的结尾——……我嘀咕来,嘀咕去,仿佛进入了梦乡。我梦见: 大雁飞过我的窗前,盘旋,盘旋。大雁们围在我的书桌前,站成一个半圆,在 观看、在议论我写下的草稿。只听得头雁用宽厚的男低音说:“呃,——这种情况 很熟悉嘛,很熟悉。我们从北方飞到南方,从南方飞到北方,常常碰到,常常碰到。” 大雁们马上用各种声部参加讨论:“快——研究研究。”“快——研究研究。”大 雁们把我写好的草稿一张一张地衔走了,衔走了。大雁们排成了人字形,飞远了, 飞远了…… 《大雁情》发表后,读者反应极其强烈,报刊上出现了许多评论文章和推荐文 章。认为《大雁情》不仅道出了知识分子的心声,还提出了该怎样进一步落实知识 分子的政策问题。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一篇报告文学的作用。能唤起人们思考 许多问题,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后来,《大雁情》获全国第一届优秀报告文学奖。读者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飞 来…… 当然,在这些来信中,不全是赞扬的,还有责问的、抗议的,也有在内耗的漩 涡里呼救的…… 《大雁情》发表后,竟有人告我。这是奇怪的事,可也在意料之中。当然,我 提笔写《大雁情》是考虑又考虑,不然,一篇文章不会从春天写到秋天。我的原意 只不过要谴责那造成同志对立的根源,并无栽害某个个人而没根据地把秦官属同志 棒上天的心意。别人怎么理解,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 要告状,谁也阻挡不了,那是公民的权利。 四面八方都在考我,考我怎么写出《大雁情》的?我不知怎样回答。我觉得一 个作家的一部作品的因果,是很难说得明白的。我想说,一九五八年我不下乡,一 九七八年就写不出《大雁情》。但假如我说,一九五八年下乡我怎么怎么有所改造, 也难出口。 作家往往是和他的人民一起付出代价的,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向生活、向历史 交出我们的青春、精力、欢喜、痛苦、眼泪和希望。 有时,我也相当困惑,当我走访许多科学研究机构时,那里选一位代表、一个 先进分子,竟比搞科研工作本身还要难。我遇到多少知识分子,“砸”后余生,壮 志犹砺,全不顾累累伤痕,依然执著地走向理想、未来…… 如果没有这些感受,在全国科学大会上,就是有人把《大雁情》中的女主人公 秦官属的事情,用扩音喇叭对着我耳朵说,就是我和秦官属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也 不会想到写她。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经历也并不离奇曲折。只因为共同的 命运、共同的理想,使我和自己描写的对象有了缘分。 作家从自己切身感受出发,走向自己熟悉的或陌生的生活领域,从水泉里舀一 勺新鲜的水…… 踏遍大江南北,结缘四字八方,我不过想给人民舀一勺清凉的活水。至于能不 能舀到这一勺活水,我不知道,可我要尽一切努力去舀…… 昨天降温,气象预报有雪,今天凌晨果真下起大雪来了。漫天乱飞的雪片,又 大又白,把整个天地搅得一片迷蒙。这样的风雪天,黄宗英却要去鄂西山区,她要 追踪中国科学院水产生物研究所的藻类专家黎尚豪同志,了解晚稻的新肥源固氮蓝 藻研究的进展情况,也想看看黎老和他的实验室的同志们怎样调查野生蓝藻。 漫布在辽阔的大地上,有极丰富的却极不被注意的野生固氮蓝藻资源,在等待、 在召唤人们去发掘、去运用。 固氮蓝藻,把专家迷住了。 固氮蓝藻,把黄宗英也迷住了。 一九八○年一月二十九日,黄宗英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刚合眼天就亮了。东湖畔一片银白,气温陡降。黎老是否还远行呢? 电话接通时,黎老一行五人已冒雪浴风向山区进发不畏艰险,永远向着未来。 我,一个勘测思想资源的作家,能不追随这样的人的足迹吗? 于是,黄宗英乘火车到了宜昌,向地区科委借了一辆北京吉普,迎着风雪上路 了。 白皑皑的大地,白皑皑的群山,只有远处积雪覆盖不了的松林,还透着一些斑 斑驳驳的墨绿。吉普车在风雪中飞驶,前面的路和山野溶成了一片,看一眼,都令 人眩目,产生迷路的错觉。 啊,茫茫的风雪路多么漫长! 啊,黎老他们在哪里寻找固氮蓝藻的新品种呢? 黄宗英紧追紧赶,总算在玉泉山麓找到了黎老。黎老吃惊地问她:“这么大的 风雪,你来干什么?”黄宗英微微一笑,反问道:“这么大的风雪,你来干什么?” “我们……”“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吗?”黄宗英开朗地笑了。黎老他们也会心 地笑了。 下山途中,见溪水、石桥,黎老喊停车。他们去溪水缓流或凝固处,在冰下、 在岩缝中采集藻类标本。我没下去,那个坡度够我爬的了。而水生所的同志仿佛生 命中被注入了水生生物的基因,到了溪边,他们都变得活龙活现。 我以前一想到科学家,往往只想到明亮的实验室、清洁的白罩衣、书籍、论文 ……如今,看到黎老在采集标本时,那样不避艰辛,不顾安危,凿岩破冰,攀上跃 下,我不禁对自己那种幼稚的想法哑然失笑。 当我们再上路的时候,路越来越险了。司机队长也颇有性格,开起车来,显得 大大咧咧不在乎,只要听到他轻轻吹起悠扬的口哨,我就知道脚下准是断崖绝壁了。 我们的车在盘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却不见黎老的车子跟上来,薄雾霭霭袭来,我们 有些担心了。 云湿山动,天低雪坠。重重雾里闯大垭,车子猛地像进入了原子爆炸的气浪里。 好不容易避过风口,停下车来,用石块顶住轮胎。我们等着,等着。 说不清过了多久。仿佛手表也紧张得不动了…… 突然,喇叭声从天外传来,啊,人间最悠扬的音乐!黎老的车追上来了,他笑 眯眯地下得车来说:“咱们长了见识了。很好,很好!”原来,黎老的车在半道上 滑轮了;幸亏向内滑,如果向外滑,黎教授一行已经“魂断蓝藻”了。可是黎老仿 佛在奇险中颇得奇趣,说得那样轻松。 望着他,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就这样,黄宗英跟着藻类专家黎尚豪,在冰天雪地里生活了十几天。她回到武 汉的时候,黎老和水生生物研究所的同志们还在湖南省石门县哪。 虽然离开了这位专家,可他在风雪中攀山越岭寻找蓝藻的情景,却常常出现在 黄宗英的眼前。 有时,黄宗英在想: 他像谁呢?不,谁像他呢? 蓝藻! 对!蓝藻就是黎老,黎老就是蓝藻! 蓝藻没有华丽的外观,也没有诱人的香气,但是他们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工作着, 默默地工作着。蓝藻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参加固氮工作的。他们用生命换来了氮,连 同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其他的有生之伦。 啊,黄宗英深深地喜爱蓝藻!黄宗英深深地崇敬蓝藻!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中, 也有了蓝藻给予的生命因子! 在黄宗英的心田里,小小的固氮蓝藻已铺开了一片生机勃勃的蓝绿! 没几天,这“蓝绿”便又在她的稿纸上漫开了…… 我不仅写他,而且写他们;不仅写蓝藻,而且写蓝藻们。因为我所想的已不仅 是黎老,而是黎老们,是一切农业科学家和农业科技工作者。 啊,正像丝丝蓝藻一样,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里没有他们的足 迹! 黄宗英很快就将报告文学《固氮蓝藻》献给了读者,让读者也来认识、理解蓝 藻和蓝藻们。她希望蓝藻也能在读者的心中长出一片蓝绿,那是多么美丽、多么迷 人的色彩啊!那是多么无私、多么高尚的象征啊! 写完《固氮蓝藻》之后,黄宗英又写了报告文学《越过太平间》、《橘》等。 死神统治着的太平间,是不容易越过的。征服癌症的医学专家所经历的欢乐和 痛苦,黄宗英也经历过了…… 橘子是甜的,而柑橘专家的生活却不像橘子那样甜。在黄宗英的笔下所迸射出 的希望之光,是为柑橘专家的命运而产生的,却又不仅是为一个柑橘专家的命运。 几度橘叶绿,几度橘花白,几度橘果红。她希望吃到橘子的时候,或想起橘子的时 候,不再有苦涩的记忆…… 作家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在生活的激流中,经受着火与冰的淬炼。和人民一 起,切身感受到社会的暖与冷、欢乐与痛苦、幸福与苦难、光明与黑暗、美与丑… …才可能换来色浓墨饱的一支笔。 我用这支笔,蘸着生命的泉水写作! 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永远全神贯注地、热情地、谨慎地注视自己所服务的人民、 祖国、党,还有整个世界。 这几年,我先后出版了《星》、《橘》、《小木屋》、《黄宗英报告文学选》、 《半山半水半书窗》等书。我写得怎么样?我自己也没数,因为我有时清醒,有时 迷惑……但我不涂抹、不掩饰自己的脚步。我希望我写的这些,很快地被冷淡、忘 却、扔掉。祖国将用自己的脚步写出崭新的篇章,我和我的笔将永远追逐向前的脚 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