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啊,小木屋…… 在峻峭的雪峰的映衬下,苍茫的原始森林更显得古老、阴森和荒漠。一棵棵云 杉直插蓝天,仿佛它们的枝叶只能在辽阔的天空才能吐翠,也许只有那些倒木和古 藤才能记得它们几百年的树龄。灌木丛中叮咚的泉鸣,密林深处野兽的吼叫,更增 添了这绿色王国的神秘与恐怖。 就在这片原始森林里,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木屋,白色的云雾在它的窗下轻盈地 飘逸,像远方飞来的哈达;美丽的格桑花,像五月的朝霞那样鲜艳,一直开到它的 门前…… 啊,小木屋…… 啊,高山森林生态研究站…… 黄宗英又做小木屋的梦了。自从一九七九年秋天,黄宗英认识了研究高山森林 生态的专家徐凤翔后,常常做这样的梦。其实,这迷人的梦并不是为她自己做的, 而是为徐凤翔副教授做的。为了使这个梦境能变为现实,黄宗英曾两次进藏,那些 难忘的日日夜夜,充满了艰辛,充满了欢乐,也闪烁着晶莹的泪珠,令人深思…… 一九八二年九月初,中国作家协会派出一个作家访问团去西藏,由黄宗英担任 领队。可是,当时黄宗英正在日本东京,参加中日合拍的影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的首映式。出国前已定了去西藏的日程,她在东京总担心误了行期。当日本首相 刚刚接见完中国代表团的电影艺术家,黄宗英就匆匆忙忙飞回北京了。 到了北京,作家访问团的同志已经去了西安。于是,她又匆匆忙忙地飞到了西 安。她出国所带的两箱衣服,只好请友人顺便送到上海家中。 在西安,进藏的同志都要进行体格检查,凡是患有严重心脏病和高血压的人, 是不准进藏的。全团八个人唯独黄宗英在体检时,发现心脏左束枝传导阻滞(其实 黄宗英早就知道自己心脏的病况,故意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乐呵呵地表示没有任何 感觉,想蒙混过关)。医生有些不放心,她却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我皮实, 没事儿。”就这样,在医生的叮嘱中,体检的关勉强通过了。 黄宗英显得格外高兴,仿佛从五十七岁一下子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目光, 她的笑声,是那样天真,那样清澈,恨不得立刻插上一双翅膀,飞向早已向往的西 藏。 西藏啊,西藏! 你究竟是古老还是年轻?是滞留于落后还是迅速在前进?是富裕,还是贫穷? 许多中国人把你传得荒凉又可怕,许多外国人都觉得你神秘,争着抢着来看望你。 啊,都有根据,也都有道理。迷人的西藏,我国八分之一国土面积的神土啊, 你怀里揣着九九八十一个连环的谜语。 九月,是金盏花和野罂粟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西藏收获青稞的日子。天,湛蓝 湛蓝,蓝得令人奇怪,似乎那不是真的天空,而是舞台上的天幕,打上了浪漫的蓝 光,一群群耸立的雪峰,好像被童话里的王子驱赶着,拥到人们的眼前…… 黄宗英一下飞机就被这迷人的景色陶醉了。当她接过藏族少女献上的哈达时, 激动地将哈达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觉得雅鲁藏布江的波涛,带着藏族同胞的深情, 一下子涌进了心中。 作家访问团住在布达拉宫下的自治区第一招待所,盛情的主人劝告他们好好休 息,最好睡它三天觉再活动。可是第二天就有两个同志出现了高山反应,不想吃, 也不想喝,还呕吐不止。 黄宗英天天头痛头昏,闹不清是高山反应还是神经性偏头痛发作,她也没放在 心上。当她去山南地区参观藏王墓时,突然脸色发青,不停地呕吐,立刻被送进了 一个陆军医院。第二天,作家访问团要去参观藏胞自己建成的沃卡电站时,她硬撑 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坚持要同去,并埋怨自己:哪儿不能生病,干嘛跑到西藏来生 病…… 在访问藏北的羌塘草原时,有一天他们在牧民的帐篷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作家周明在一篇文章里是这样记述的: 这是一顿极为丰盛的具有草原风味的午餐。盛情的主人先是招待我们喝青稞酒、 酥油茶,吃“退”(一种用红茶、奶渣和黄油合成的食物),而后送上了刚刚宰割、 烤制的全羊肉——这是用来招待远方来的贵客的。说实在的,我们之中好几位还不 习惯吃。可是黄宗英不但样样都尝,而且吃得很香。 就连那有点半生不熟的羊肉,她也抓起一个肘子就啃。 望着她吃得这般香,这般自然,好客的主人十分高兴。席间,藏族牧民竟兴奋 得边弹奏边唱起了豪放优美的民歌。几位藏族姑娘也随着歌声翩翩起舞了……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黄宗英带领作家访问团欣喜地奔走。从青稞飘香的雅 鲁藏布江畔,到风雪呼啸的拉根山口,从辽阔无垠的羌塘草原,到碧波浩淼的天池 ——纳木措,从拉萨的布达拉宫,到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 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脚印、她的笑声,当然,也留下了她激动时洒下的泪水。 谁能忘记呢?在牧民的帐篷里,当六弦琴奏起了豪放优美的乐曲,仿佛雅鲁藏 布江的涛声回荡在绿茫茫的草原,黄宗英和牧民们一起跳,一起唱,那么欢乐,那 么尽兴。这时,她变得年轻了,变得天真了,在她的血液里,立刻涌进了藏族人民 给予的爱!牧民们爱戴她,不仅因为她是名演员、名作家,更可贵的是她的那颗心 能和牧民们的心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牧民们亲昵地叫她宗英卓玛。啊,宗英卓玛, 藏族人民心中美丽、善良的仙女! 告诉我,宗英卓玛!你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到世界屋脊——西藏高原,究 竟是要寻求什么呢? 千岩万壑在造山运动中,刹那在这里“定格”不动了。 如果你走进寺庙,历史也仿佛“定格”不动了。经幡、圣水、酥油灯,五体投 地一次又一次地长拜,呢呢喃喃一遍又一遍地诵经……既然我不是研究宗教的,那 么,让外国旅游者去惊叹并拍摄这宗教自由吧。我要在西藏寻访科学的“未来佛” 的“圣殿”;寻访智慧转世的“玉女仙童”;寻访创造新天地的“五百罗汉”;寻 访能破神土之谜的“千尊金佛”! 我曾先后“朝拜”过日喀则农牧研究所、沃卡电站、羊八井地热站、太阳能研 究所、藏医院、地质局等等大“庙”小“庙”;会见过许许多多“金刚”、“罗汉”、 “真神”。如果我长着三头六臂千只手,我愿一一为他们塑像披金。愿他们一一显 灵显圣显神通,变西藏为福地。 作家访问团在西藏的访问日程结束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把布达拉宫映照得更加雄伟,更加耀眼,黄宗英怀着留恋 的心情和大家摄影留念。一个月的时光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可她将自己的爱在这有 限的时间里,全部献给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她爱这里的生活,爱这里的人,爱这里 的林卡,爱这里的格桑花,甚至爱牧民帐篷里含着烟草、白酒和羊膻味的空气。 她多想沿着雅鲁藏布江,再去亲亲羌塘草原;她多想穿过拉根山口的风雪,再 去看看迷人的纳木措;她多想在生活的激流里,再去追踪那些为四化建设做贡献的 人们……可是,此刻她只能望着布达拉宫默默地向这片土地告别。 啊,拉萨——神往的地方,再见了! 黄宗英独自来到招待所的花圃里,花圃里已经没有花了,只见一簇簇花籽,在 枯黄的枝头随风摇曳。她轻轻地采着花籽,轻轻地采着别情,希望明年春天,在她 的阳台上以及她朋友的花园里,都能开出西藏的金盏花和白山菊,开出她那深沉的、 美好的情思…… 该辞行的单位都辞行了,该告别的朋友也告别了,十月四日早晨就要飞离西藏 了。拉萨的飞机票非常难买,如果没有有关方面的照顾,一时是走不了的。据说已 经在预售三个月以后的飞机票了。 就在临行的前夜,大家忙着整理行装的时候,黄宗英却要退飞机票。 “什么?退机票?”黄宗英微笑着,那似乎是一种存心惹人生气的微笑: “嗯,退机票!”“为什么?”“想到大森林里住住小帐篷。我遇到了几位搞 林业的专家,我要跟他们去……”不管怎么劝说,黄宗英一句也听不进,坚决不走 了,并给北京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挂了长途电话。 原来,黄宗英在晚饭后散步的时候,意外地在招待所的南楼找到了南京林学院 的研究生态学的副教授徐凤翔同志,她像单飞的季候鸟,又要飞往西藏的原始森林 了。黄宗英是三年前在成都的一个学术交流会议上认识徐凤翔的,那时,徐凤翔所 提出的,要在西藏的原始森林里建立高山生态研究站——科学研究的小木屋的愿望, 就深深迷住了黄宗英。尽管生态学对黄宗英来说是陌生的,甚至连它是基础科学还 是应用科学?都搞不清楚。但是,黄宗英能理解一个对自己的事业执著追求的科学 家。她知道科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一个科学家,往往就意味着一个宝贵的课题, 而这个课题就连着这个科学家的生命!因此,在嘉陵江畔,她们是有约在先的。 “我希望……有一天到西藏去看望你,看望你多美多美的林子,更希望看到你 渴望的小木屋!”“……”徐凤翔笑了笑,她的目光比话语还复杂。 “我想,咱们会在西藏的森林里再见。”黄宗英爽快地伸出了右手…… 如今,奇迹般地相逢了,两个人格外的亲热。几位外国朋友都被她们感动了。 “她也是电影明星吗?”“不,她不是……不过,她应该成为我国银幕上的角 色,而且应该是主角。”“噢——,那她是什么人物?”黄宗英想告诉外国朋友, 她是一位研究高山森林生态的学者,可是黄宗英所学的英语单词不够用了,只好灵 机一动,幽默地说:“她是森林的情人,疯狂地迷恋着森林!”就这样,为了徐凤 翔的小木屋,黄宗英像中了护林神的魔,决定跟着徐凤翔去原始森林了。 ……高原已经开始落雪了,原始森林是什么样呢? 真的那么美?真的那么危险?真的那么……对我来说是向往,也是谜。 只要徐凤翔能去,我就能去,反正我豁出去了。这叫有权的帮权场,有人的帮 人场,为了小木屋的梦,我奉陪了…… 当作家访问团的同志离开拉萨之后,黄宗英跟着徐凤翔来到了西藏东南的波密 县岗乡的原始森林里。 十月五日,我在上海收到黄宗英一封航空信,并让我转告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领 导(当时她的编制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她暂不回上海了,决定跟随林业专家徐凤 翔去原始森林,大约一个半月才能回来…… 另一张小信纸上写着: 此行都说相当艰险,但不必和领导及家人多说,免得牵挂。留一纸存你处,防 万一。 啊!我吓了一跳,心里慌慌的,急忙翻看另一张小信纸,只见上面笔划清楚地 写着——上海文艺出版社党委: 此行多艰险,万一发生意外,作为共产党员,是无憾的。一个党员作家,首先 要有热情把自己献给美好的、有希望的、有利于人民和祖国的事业。 作为母亲和妻子,有几件家务事,请求组织照顾,并协助安排: …… 黄宗英匆匆含笑留言一九八二. 十. 三拉萨真没想到,这竟是一封写着遗嘱的 信。读着,读着,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为了遵守黄宗英的嘱托,我怕同事们看 出我的激动,便悄悄地擦着泪水。他们关心地问:“是老黄的来信吗?她什么时候 回来?”我故意轻松地答道:“暂时不回来了,她跟着一个林业专家去原始森林了。 她总是那么野……”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当时她没有发生“万一”的情况,因 此这封信一直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保存着。可是从这封信,可以看出作为作家,她 那时为了采访和深入生活,为了徐凤翔那个小木屋的梦,她是做了何等的准备啊! 她对生活、对事业的爱,是多么纯真啊! 在波密的原始森林里,支起了三顶帐篷。 四个藏族人,五个汉族人,开始进行森林生态研究。古老的原始森林有了他们 的脚印和歌声,有了他们的炊烟和烛光,也有了时代的脉搏和憧憬。 黄宗英当了炊事员,她头上扎了一条毛巾,在用倒木和树枝搭起的小棚子里, 乐呵呵地忙碌着。有时擀面条,有时烤饼,有时还煮一锅咸稀饭…… 傍晚,徐凤翔他们从森林深处归来时,燃起一堆篝火,吃着热乎乎的晚饭,谁 都夸她的手艺高明。当然,有时候没蔬菜了,只好开几个罐头,拿出藏族民工带来 的酥油茶、酸奶子、糌粑……这倒更有特别的风味和情趣。 有时,黄宗英也跟着徐凤翔去森林里作业,她学会了使用测高仪和风向风速仪, 也还敢握着油锯伐木。更愿意抢着站在大树前,为林学家们当摄影时的比例标杆。 一米六十九的身高,像耶稣那样张着手臂站成十字,望着苍茫的林海,她总喜欢高 呼: “啊,天父啊,愿人都尊你名为圣,愿人间的梦能实现。阿门!”每当她这样 呼喊时,都要引起大家一阵爽朗的笑声。 有一天,为了给大家改善生活,黄宗英背着一个七彩的布包采蘑菇去了。 采来的蘑菇照例都要经过专家的检查才能食用。炖猪肉,蘑菇汤,多么丰盛的 晚餐啊! 谁也没想到,当晚饭后点上蜡烛,在帐篷里伏在树盘上数年轮的时候,同志们 一个接一个地发病了,又是吐,又是泻。病情最重的是小李子,迷迷糊糊的,连脉 搏都摸不到了。 “是蘑菇中毒了!”“可能是。怎么办呢?”黄宗英也感到全身无力,四肢麻 木了,她挺着精神在出主意:“咱们喝肥皂水吧。我这儿还有维生素C ……我有治 冠心病的药,还有治窒息的药……”负责保护这批专家的解放军副连长白玛说: “咱们鸣枪吧!鸣枪呼救!”…… 黄宗英病倒了,昏昏沉沉地在睡。西藏寺庙里,那些描绘十八层地狱的壁画, 在她眼前活动起来了。她被判处砍掉两手的刑罚,理由是她生前写东西太没规矩… …蘑菇中毒后,我们的脸庞都小了一号,走路晃晃悠悠的,无法外出作业,不愿休 息也得休息了。好在大家都活过来了,看来阎王也不敢收这批不怕死的人。傍晚, 去部队取盐的解放军通讯员小尼玛回来了。“尼玛!”(尼玛,藏语:太阳) “小尼玛!”…… 我们八个人欢呼着奔了过去,仿佛隔世见到了亲人。只在此时此刻,我们才忽 然意识到,我们险些永别了尼玛——太阳! “小尼玛,你昨天不在太可惜了。”“你们跳舞啦?”因为我们说过,拿下第 十棵树要举行舞会。 “不,比跳舞还乐。”“喝酒啦?”“不,尼玛,你将终身遗憾。”“你想想, 世界上四十多亿人口,吃蘑菇中毒的百分比是多少?”“……”“你再算一算,世 界上吃了毒蘑菇而又没有死的,占多少百分比?”尼玛悟过来了,一下子跳将起来, 大声喊:“什么?你们中毒啦?怪不得都瘦了!”尼玛那一对有着藏族特点的又深 又大的眼睛,立刻涌出了泪: “徐老师!黄老师!……我背你们下山去医院!”“小尼玛,我们不要紧啦!” 我心疼尼玛了。 “真的不要紧了吗?……”尼玛擦着眼角的泪。 “小尼玛,如果你回来,看见我们都死了,你怎么办?”“那我也死!”尼玛 斩钉截铁地说。 “不对。”徐凤翔说,“尼玛,你应该下山去报信。”“我绝对不会想到去报 信,全队都死了,我一个人怎么能活着?”“你怎么死?”“用枪把自己打死,和 你们一起死!”尼玛说着,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 徐凤翔的大眼睛里,也啪哒啪哒地在掉泪,我的眼圈也红了。此时此刻,真觉 得活着是多么好:因为人间有着可爱的尼玛——太阳! 为了帮助徐凤翔呼吁和申请一座小木屋,黄宗英提前下山了。她住在部队的营 房里,写了好几天的“请求书”,却不知往哪儿寄。徐凤翔的单项研究课题是中华 人民共和国林业部批准的,她年年来西藏,年年请求建立小木屋,可是三年了,小 木屋还是一个梦。 森林生态研究站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国家的科学与文明,的水平。而我国的森 林生态研究站还寥寥可数。要建立这样一个科学的小庙,为什么这样难啊?在我们 这个不平常的年代里,科学家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从生物进化的发展,提出了时 代的命题,人们为什么还认识不到它的重要和必需呢? 啊,科学家的请求,像秋天的树叶,飘落在厚厚的地被物上,黄宗英这个非科 学家的请求,命运又是怎样的呢?…… 为了小木屋,黄宗英的心脏和徐凤翔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了。有谁能测出:一 个科学家的愿望和一个作家的愿望融在一起的时候,能释放出多少震撼心灵的热能? 而我清楚地知道这热能不管威力大小,都浓缩着对祖国深深的爱! 经过一番思考,黄宗英的思绪像雪线一样清楚了,她默默地将“请求书”一张 一张地撕了,撕了。 她毅然地决定,立刻在稿纸上为徐凤翔建立一座小木屋,建立一座勇敢、意志、 智慧的圣殿! 西藏高原的十一月,到处都是浓浓的冬意。一场场纷飞的大雪,把世界屋脊打 扮得更加洁白、壮丽。雪后的早晨,天特别蓝,层层叠叠的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 显得那么晶莹,那么神秘,仿佛每个山谷中都盛开着雪莲,生长着迷人的童话。 在波密岗乡的那片原始森林里,每棵云杉都顶着一片白皑皑的雪花,它们那样 雄伟、那样有气势地屹立着,向这个世界展示着生命的倔强和无所畏惧的气概。 那三顶帐篷没有踪影了,那欢乐的笑语消失了,唯有黄宗英做饭的那个小木棚 还立在那儿。不过,留在森林深处的还有一个极其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她们的梦, 关于小木屋的梦…… 此刻,黄宗英和徐凤翔坐在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里,她们要沿着风雪弥漫的川 藏公路行驶一千八百三十八公里,才能到达成都。入冬以后,这是一条极其危险的 路程,为了考察沿途森林的生态和采取标本,徐凤翔不听波密驻军领导的劝告,固 执地要走这条远而险的老公路线,黄宗英是个忠实的协从,高兴地奉陪。 一天又一天…… 卡车穿过大玛拉山、雀儿山、二郎山…… 她们有时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有时却说说笑笑,忘记了旅途的颠簸 和疲劳。 徐凤翔说:“宗英,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走这条路,出了事,我可怎么承担得 起?”黄宗英说:“我出事,你也出事了,谁也用不着承担。”老司机说:“唉, 我驮着总共一百二十岁的两位知识分子,这回是大大地超载了!”…… 夜色渐渐地浓了。群山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只有几颗淡淡的小星,在远方闪 烁着。寒风,在车窗外任性地呼啸,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野兽的嚎叫,使人感到有 些恐怖和孤独…… 悬崖深壑之夜,是这般静,这般静。连会车也极少。 车灯的光射出去,我们往往会发现:远远的,一个,两个,三五成群的小黑点。 迎面一步一长跪、五体投地、叩着头走来。车近了,黑影站住。车过了,从反光镜 中看到黑影又跪下了。有时,有一群黑影缩在岩边睡着。那是虔诚的朝佛者。他们 就这样地向拉萨——神往的地方走去。 走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如果有人因冻饿、疾病死在路上,会被欣慰地认为 是被神接去了。初进藏时,我第一次见到此情景,曾震慑地呆住了,并悄悄地落过 眼泪…… “我不如他们虔诚……”徐凤翔喃喃地说,她的眼睛凝视前方,眸子里蕴蓄着 内在的坚定。 我懂,我承认:“……远远不如……”我们——一个一个,一群一群,一批一 批知识的苦力,智慧的信徒,科学与文化的“朝佛者”啊,我们也是一步一长跪地 在险路上走着。恁是怎样的遭遇,我们甘心情愿,情愿甘心。 一九八三年除夕之夜,在爆竹声声,焰火灿灿的时刻,黄宗英铺开稿纸,开始 修改报告文学《小木屋》。黎明时,她已从头至尾改了一遍。放下笔,她轻轻地吐 了一口长气,感到欣喜和轻松。窗外,高大的雪松郁郁葱葱,在晨光的辉映下,仿 佛是树林神来到了面前。那一树腊梅花开得那样明丽,那样喜气洋洋,好像在告诉 人们:又是一年新春,一切都应该更加美好…… 榴花似火的五月,报告文学《小木屋》在《文汇月刊》发表了。这篇作品立刻 在读者中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人民文学》很快便全文转载了。后来,《小木屋》 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不久,黄宗英产生了一个想法,打算将《小木屋》拍成电视报告文学片,献给 广大观众。这个想法得到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支持。于是,她又给电影局的领 导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这样写着: 强迫你们当我的《小木屋》的第一批读者,此文发表在《文汇月刊》五月号, 但我要在五月份以前,为呼吁落实一个电影摄影或电视摄制组,入藏拍摄西藏的森 林! 当你们收到此件时,我已到了北京,领奖是虚,呼吁未来是实! 我祈祷我的《小木屋》能感动你们:有权的帮权场! 当然,并不是按我的文章拍,我还有写记录片解说词的履历——党的培育也。 此刻,是什么风、什么雨?我不管;想干成一桩事,只好什么都不管! 谨致顺心如意! 宗英一九八三. 三. 十八五月,春天的脚步迟迟跨进了西藏高原。积雪开始融 化了,叮咚的泉水胆怯地开始了歌唱,无边的原始森林,更加苍茫了,格桑花沿着 牧人的脚印,越开越多。 黄宗英带着摄制组在波密岗乡的原始森林里,又和徐凤翔相会了。像一年前一 样,她们俩又住进了一座帐篷。迎接她的还有白玛、尼玛…… 这部电视报告文学片,要充分反映森林生态研究专家徐凤翔的工作和愿望,要 真实地表达她对事业的忠诚和热爱,让她那颗火热的心,袒露给祖国和人民。因此, 徐凤翔是这部片子的主角,而黄宗英是采编兼演员。 电视片中有一组徐凤翔和黄宗英在帐篷里夜谈的镜头,十分真实,十分动情。 深夜,在原始森林里,风在呼啸,雨在横飞,帐篷里两颗心——中国知识分子 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了!那赤诚、深情的肺腑之言,怎能不催人泪下呢?!这组 感人的镜头,竟是摄制组冒着夜雨偷拍和抢拍的。 是啊,徐凤翔名不见经传,说不上有什么丰功伟绩,但是她立志献身于祖国高 山森林生态的研究。几年来,她六进西藏,到处苦求,希望在藏东南建一座可开展 研究工作的小木屋。七年了,七年是漫长的,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呢?小木屋仍然是 个美丽的梦…… 而这个对祖国、对人民有好处的梦,为什么迟迟不能变为现实呢? 黄宗英在一篇作品中感叹地写道: 云杉,是针叶乔木,冬不落叶。它悄悄地生长在山峰的阴坡,靠自然飞籽而成 林,是栋梁之材。 云杉,没有艳丽的花蕾,也没有娇姿异香,正像我国历朝历代千千万万知识分 子。他们的一生,索取极薄,积蕴丰厚,以其挺拔的身躯,坚实的品格,屹立于祖 国科学与文明的圣坛,滋润着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 他们传统地夙有忧国忧民、振兴中华之志。为了在科学文化上有所建树,为了 对人类有所贡献,为了不白白地为人一世,心甘情愿做阴坡上的云杉,心甘情愿献 出自己的躯干和心灵,而不愿成为无所作为的自然倒木,或被滥砍滥伐,甚至遭邪 火毁林遍山野! 徐凤翔,只不过是大片大片云杉林中的一株云杉…… 在一个美丽、晴朗的早晨,绯红的朝霞涌满了森林。树林神的怀抱里,出现了 一座小木屋…… 那是童话吗?那是梦境吗? 不,那是驻军的战士,为摄制组搭起的小木屋,也是为徐凤翔搭起的小木屋! 这座小木屋,和梦中的小木屋多么相似啊!尖尖的屋顶,浅浅的走廊,那门, 那窗,那翘立的小烟囱,以及那簇拥着小木屋的山桃花和野杏花…… 多么迷人啊! 徐凤翔远远地望着小木屋,不敢靠近,因为她怕走近时小木屋会消失。 尽管这小木屋不是真正的高山森林生态研究站,可徐凤翔觉得它是,真真切切 地是啊…… 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返身跑回帐篷,扑在自己的床上激动地 痛哭起来。这时,黄宗英也在她身边抹着泪,哭得那样委屈,却又是那样畅快。 啊,这是欣喜的泪?还是伤心的泪?这是希望的泪?还是失望的泪?…… 这是科学家和文学家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环境中,感情极其复杂的泪,如果 这泪能凝成水晶,我相信透过它,一定能看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追求和苦衷。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工作,电视报告文学片《小木屋》拍摄完成了。徐凤翔带 领摄制组的同志们来到了达卡湖畔。 蓝莹莹的湖水,绿油油的草地,远方逶迤着峻峭的群山,近处映衬着美丽的树 林…… 黄宗英和徐凤翔骑在精壮的军马上,沿着湖边缓缓而行。此刻,她们的心情和 这高原的湖光山色一样明丽。突然,徐凤翔发现黄宗英在马上叠了一只纸船: “呵,多美的小纸船啊!”黄宗英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希望号!”在一片盛 开着格桑花的湖边,她们跳下了马背,黄宗英在小纸船上写了八个字——一息尚存, 不落征帆! 徐凤翔一看,泪水立刻涌出了眼眶。啊,这是她在墨脱林区得了重病,脱险后 写在日记本上的话。这是勇敢的生命在赶走死神后,骄傲的呐喊! 她们把小纸船放进了湖中。碧波粼粼的湖水,理解了人们的心意,它轻轻地托 着小纸船,托着一个林业专家的希望和追求,向远方驶去…… 远方啊远方,远方有希望的彼岸吗?黄宗英望着湖水浩渺的天边陷入了沉思。 当黄宗英要再次告别森林的时候,她突然得了病,胸部和腰间剧烈的疼痛,三 四个晚上只好咬着牙坐在床上,不能躺下睡觉,也不敢大声呻吟。据说是患了带状 疱疹。大家见她病得这样痛苦,决定让她提前下山。 那天清早,徐凤翔和白玛把黄宗英连拖带抬地扶到了马背上,她还强颜欢笑地 说:“这病真怪!疼得不能哭可以,反正有好多年不想哭了,可是疼得不能笑,这 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通讯员小尼玛斜背着枪,为黄宗英牵着马上路了。同 志们恋恋不舍地送到山脚下,黄宗英骑在马上疼得不能回身,可是徐凤翔还在那棵 高高的云杉下频频挥手。 啊,再见了!再见了! 什么时候再相逢啊?!…… 中央电视台拟定九月二十七日播放电视报告文学片《小木屋》。在看试片时, 许多同志说它像信手拈来的散文,像兴之所至的写意画,当然,也有的同志说它像 一首诗,深沉而又隽永,让人们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黄宗英是怎么想的呢? 思想力度是艺术魅力的内核,此片毕竟尖锐地触及了现实。这是由现实所提供 的素材本身决定的。对于这部片子能不能播放?老实说,我是捏着把汗的,但是我 们没有动摇过,因为我们所表现的,是国情现状中的真实的一部分(任何一部艺术 作品,都难以对国情做全面的表现)。我们摄制组置生死于度外,难道只为了拍摄 西藏美丽的风光?又岂仅只为了一个徐凤翔?为了一座小木屋?…… 人们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黄宗英可算是有智慧、有远见、又有胆识 的工程师。 一九八三年二月,她在稿纸上为徐凤翔搭了一座小木屋。 一九八四年十月,她又在荧屏上为徐凤翔搭了一座小木屋。而且这座《小木屋 》在第二十八届纽约国际电影、电视节上,获电视纪录片铜牌奖。 可是,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小木屋啊。又过去三年了,高山森林生态研究站还没 有建起来。在社会主义建设开始腾飞的今天,这座科学的小木屋为什么这样难建啊? 难道它还只能是一个林业专家的梦吗?不管她醒着、睡着,只要活着,她就迷恋这 个梦啊!她祈求着,她等待着,有一天这个梦不再是梦…… 喜马拉雅山的雪峰在天边矗立着…… 雅鲁藏布江的波涛在莽野奔腾着…… 波密的原始森林又迎来一个迟到的春天…… 传说中的树林神和护林神,又驾着白云来到了人间…… 一个个,一群群的朝佛者,仍在风雪的路上一步一长跪地叩着头…… 今夜,徐凤翔还要做小木屋的梦。今夜,黄宗英也要做小木屋的梦。啊,小木 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