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白鸽,在蓝天飞翔 五月,是江南处处如画的季节。 一片片油菜花,一片片紫云英,一片片吐穗的麦子……像色彩缤纷的云朵,簇 拥着一条条闪光的河水、一座座映着波影的水乡。风车在轻盈地转,白帆在欢乐地 飞驰,杜鹃在任性地开放…… 在这美丽的季节,黄宗英要随中国科学作家记者代表团去美国访问。这是她在 粉碎“四人帮”以后第一次出国。 黄宗英没有去过美国,美国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可也是熟悉的;小时候她最喜 欢唱一支美国民歌——《可爱的家庭》,上小学时,又从冰心的《寄小读者》一书 中,看到了美国慰冰湖粼粼的湖水。以后,她又读过杰克·伦敦、海明威、斯坦倍 克、爱尔考特、奥尼尔等作家的作品,还看过许多美国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影片。 但是,后来对美国的了解却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对当代美国文化科学的情况所知甚 微。直到中美建交以后,才重新开始接触这片隔阂了很久的领域。 在美国访问期间,他们一行九人,得到了热情、友好的接待。 当一位美国朋友问黄宗英:“您为什么这次能到美国来访问?”黄宗英微笑着 答道:“作为当代作家;我尊重当代科学;可我也信当代科学尚难于解释的‘缘分 ’。地球上有一百多个国家,四十几亿人口,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偏偏来到美国?我 认为是有缘!我们常说,有缘万里来相会!”黄宗英说完开朗地笑了。 美国朋友们也笑了,并激动地鼓起了掌。 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在华盛顿,使我惊讶的是美国许多学者和朋友,对中国文 学,从屈原、李白、杜甫,到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吴组湘、艾青… …直到许多青年作家的作品,竟那样熟悉,并作过不少研究。 啊,中美两国的科学家、艺术家,恰似传递希望和友谊的白鸽。在晴朗的天空, 在暴风骤雨中,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鸽子不会迷失方向,信息也从未中断……艺 术家贵在坦率,科学家贵在求实。 各国人民间的友谊是永恒的,科学家和艺术家所追求的是真、善、美,是人类 的共同幸福,他们的命运是休戚与共的。大海固然有领海、公海之分,但水水相连 并不受制约,像我们的心一样…… 晨光,轻柔地将淡蓝色的窗帘映亮了,静静的早晨显得更加清新、美好。 黄宗英醒来了,透过窗上的晨光她猜测着:今天的天空仍然会是一片蔚蓝…… 昨晚在美国朋友家中做客,回到旅馆夜已经很深了,当她洗完澡,一上床便疲 倦地睡了。真没想到,今天早晨竟醒得这样早。 桌子上有一个墨绿色的大花瓶,花瓶里有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散发着浓郁的清 香。黄宗英望着这束玫瑰花,突然想起了参加美国女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八 十寿辰庆祝宴会的情景。 那个难忘的寿辰庆祝宴会,是周恩来总理一九五六年在上海为美国女作家安娜· 路易斯·斯特朗举行的。席间,周总理幽默地祝贺她的四十公岁生日,愉快、庄严 地代表中国人民感谢她对中美友谊和人类进步做出的贡献。 黄宗英记得年已八旬而风度依然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答词中有这样一 段话,大意是:如果在座的朋友是二十岁,他们还有六十年的时光为人民友谊和人 类幸福去工作;如果四十岁,还有四十年;如果六十岁,还有二十年…… 想到这里,黄宗英有些激动,仿佛那个宴会不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而是就在昨 天…… 啊,岁月的流水,总是这样匆匆地流逝,几十年竟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黄宗英在想:中国的女艺术家如今没有隐瞒年龄的必要,我生于一九二五年, 如果我能在人世间度过八十年华,那么,我还有不太短的时间,为中美友谊干点杂 活,也许,我就是为此而到美国来的…… 黄宗英望着那束玫瑰花感到十分亲切,她觉得每朵花都在对她微笑,甚至还听 到它们在唱着一支美丽、深情的歌,那歌的旋律是友谊、友谊、友谊! 在美国访问的行程中,不知怎的,我常常想起居里夫人,倒并非因为欲涉足原 子物理科学,更不敢以她自拟,是她,使我想起了:为了科学和人类的未来,她曾 来到美国,得到过美国人民热诚相助的一克镭。我们此行,是带着友谊之心而来。 我相信,我们也会得到美国人民心中的一克“镭”! 拉罗舍尔,是法国一个著名的城市。 它面临碧波滚滚的大西洋,像一颗珍珠,镶嵌在蓝色的比斯开湾。每年盛夏旅 游旺季,都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举行国际现代艺术节,向来自世界各地和法国各 地的人们,介绍世界闻名的音乐、舞蹈和电影艺术家。 一九八一年第九届国际现代艺术节电影活动中,除介绍其他国家的几位导演外, 将重点介绍中国电影演员赵丹,选映了赵丹一生各个时期拍摄的代表作品:《十字 街头》、《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李时珍》、《海魂》、《林则徐》、 《聂耳》、《烈火中永生》等八部影片。 黄宗英应邀参加这届国际现代艺术节,与她同行的还有中国电影史专家程季华 先生。 由于黄宗英参加这届艺术节,艺术节上还要放映她在五十年代主演的影片《家 》。 我与程季华同志于六月二十六日离开首都北京,飞往法国巴黎,然后又去拉罗 舍尔。 在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亲身体会到国际友人对中国影片和赵丹的赞赏。 我们这个“双星座”代表团,在大西洋彼岸,受到特殊的重视;民间诚挚欢迎,官 方礼仪有加。在海滨面对着壮丽古堡的“母子型”影院里,有五个放映厅,每天五 个场次,同时间各放五部影片,自由购票前来的观众任择所好。 放映中国影片的放映厅内,上座之踊跃,出乎我们的意外。这些影片,只个别 对口型口译了,大多只是打字幕,有的还是临时口译。 我起先想:高鼻子总还是会更喜欢看高鼻子的影片,因为生活接近些。 没料到这些并非组织而来的观众,屏息静静地观看我国的影片,时而涌起会心 赞叹的笑浪,而且竟常常鼓起掌来。 在拉罗舍尔,短短的几天内,黄宗英和程季华先生接受电台、电视台、报社记 者的访问达九次之多。 举行记者招待会的那天,大厅中摆的座位不够坐了,椅子后面站了几层人。主 人不得不请求坐着的记者们把椅子往前拉,好容纳后边陆续进来的人群,包括拉罗 舍尔热心的市民群众。 夏日的古城,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阳光下,海水格外碧蓝,鸥鸟格外多。 街心花园里,郁金香和玫瑰开得那么美,那么迷人…… 当窗外奏起了音乐,和黄宗英他们的招待会“唱对台”时,听众还是止步瞩目, 很有兴趣地听黄宗英介绍中国电影艺术家赵丹,并敏感地应和着阵阵笑声。 啊,人们多么想了解中国!多么热爱中国演员! 在法国的各国评论界人士说:“这是中国电影之再发现。”“通过这些电影, 我们更了解中国了。”“中国电影有它独具的中国民族文化传统的特色。”“中国 电影给了我们许多我们没有的东西。”…… 此刻,黄宗英又记起周恩来总理生前说过的话:“别小看一部电影,有时比我 们做多少工作的效果还强……”此刻,黄宗英又想告慰九天的阿丹:“你主演的影 片,不仅为促进各国的文化交流,增强人民友好起了良好的作用,而且还为国争光, 为国际银坛增色了!”当黄宗英在热烈的掌声中,接受一束束美丽的鲜花时,她含 着激动的泪水,频频点头,向到会的各国朋友们致意。 啊,这美丽的鲜花,散发着友谊的芬芳,开在黄宗英的胸前,不,确切地说, 这鲜花已经神奇地开在黄宗英的心上了,而且永远不会褪色,永远不会凋谢! 我不是仅仅作为赵丹的未亡人出国的,也不仅仅是他的终身艺术莫逆。 赵丹是祖国的儿子,党的战士,他的艺术成就属于人民。真正的艺术家,永远 把艺术生命看得比自然生命重要。 世界并不大,知音何其多!赵丹的艺术青春是长存的。人去艺在,艺人之幸啊! 我,既然带着中国艺术家的自豪和欢喜,应邀对外国朋友一而再地介绍了赵丹, 我也愿意用同样的基调,将谈了又谈的话儿,略略告我同胞。 拉罗舍尔的晨光是可爱的,它像上海的晨光一样可爱。又一个美好的早晨降临 了,我仿佛隐隐听到了大海的潮声,不,也许是我的心声…… 第九届国际现代艺术节闭幕之后,黄宗英从拉罗舍尔回到了巴黎。 巴黎,是一座迷人的现代化城市。从地图上看,它像一片美丽的枫叶。 现代化的建筑物一片片高耸入云,好多故宫和古寺院还在其中峙立着。塞纳河 静静地、美美地从这个壮丽的城市中间流过…… 黄宗英第一次来到巴黎,但对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罗浮宫、凡 尔赛官、蒙玛特尔高地……却是熟悉的。因为在电影、电视和许多文学作品中,曾 多次见过面。如今,她亲眼看到这一切,却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动情。 一天下午,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黄宗英在法国朋友的陪同下,参观巴尔扎克故 居。这座古老、普通的房子,已经是一个买门票的博物馆了。馆内的陈列物并不多, 馆员们穿着十九世纪中叶的服装,倒令人感到新奇、别有风味。似乎走进这座房屋, 就走进了巴尔扎克生活的那个时代。 从一八四○年起,巴尔扎克在这儿住了七年,他的伟大的作品《人间喜剧》就 是在这座房子里诞生的。据说,那时他负了一身债,为了还债,只好日以继夜地喝 着咖啡写小说。有时债主来了,贫穷的巴尔扎克便急匆匆走出后门,绕过那棵野生 的大栗树,逃走…… 一百多年以后,这儿却作为巴尔扎克的故居,成了博物馆,供世界各地的来访 者参观。 黄宗英看着这一间间房子,想着巴尔扎克的作品:《贝姨》、《邦斯舅舅》、 《农民》、《幻灭》…… 当黄宗英参观巴黎圣母院时,被这座雄伟、壮丽的建筑吸引了。那三座高大的 门,那数不清的浮雕,那凝着历史风云的窗口……都会使人立刻陷入沉思。 望着高高的钟楼,黄宗英仿佛听到了洪亮、悠远的钟声,想起了雨果的长篇小 说《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加西莫多。登上钟楼,俯看格雷弗广场,阳光下,黄 宗英看到远处走来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她吃惊地发现,那位少女竟是雨果小说 中的埃斯梅拉达…… 七月十日,我告别了巴黎,乘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返回北京。 飞机在蔚蓝、辽阔的天空飞翔,机翼下,偶尔有白云掠过。突然,我看到一团 淘气的白云,像我来时一样,总跟着我的视线奔驰。 啊,那不是白云,那是快乐的阿丹,他陪我一起来法国参加艺术节,又伴着我 回国。 阿丹,在我们告别巴黎的时候,再为人民的友谊朗诵一首诗吧。怎么? 你还没有写完?那就再唱一曲“郎里格郎”吧…… 一月的东京,还被皑皑白雪轻轻覆盖着,它显得更美、更沉静、更多情了。一 群群高楼大厦,闪烁着金灿灿的阳光,不断的车流,神奇而又有秩序地在不同层次 的视野里飞奔。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却令人感到清新、惬意,没有丝毫的凛冽 感。马路边和街心花园的树木,已在枝头悄悄地孕育叶芽了。 黄宗英随中国电影代表团来到了东京。她是作为中日合拍的影片《一盘没有下 完的棋》的主要演员,来东京参加开拍仪式的。 这部影片,在开拍前中日两国的电影艺术家,已经筹划了两年多了。那时赵丹 还没有病逝,他应邀在影片中饰演江南棋王——况易山。为了给赵丹配戏,黄宗英 答应饰演况易山的妻子——婉怡。 不幸的是原日方导演中村登先生、原日方制片主任金原文雄先生和赵丹,相继 病故了。这是摄制组极大的损失,也是中日两国电影艺术界的极大损失。 后来,日方导演由佐藤纯弥先生担任,中方导演仍是段吉顺同志。江南棋王由 我国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饰演。 两年多来,历尽曲折甘苦,充满诚挚深情的影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终于开 拍了!中日两国的电影艺术家,通过摄制这部影片,不仅忠实地反映过去,而且将 促使人们坚定地把握未来。 在东京的开拍仪式上,黄宗英穿了一件中国汉族传统节日的盛装。她告诉记者, 这件金光闪闪的衣服是阿丹生前送给她的。阿丹一生不修边幅,也难得记着给妻子 买什么礼物。为什么在他们决定参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的演出时,阿丹要为黄 宗英买这件衣服呢? 黄宗英还清楚地记得阿丹的话: “中日合拍的影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就要开拍了。到了那一天,无论是在 北京还是在东京,举行开拍典礼的时候,你就穿上它。让日本朋友看看我的夫人怎 样支持我的艺术事业,赞助中日两国人民悠久的深厚的友情!”…… 如今,黄宗英来到东京参加影片的开拍仪式了,心里真是有千句话,万缕情… … 记得我从小就听说,日本民间有个风俗——用松枝打结来表示美好的祝愿。虽 然我至今不知道这个松枝结是怎么个打法。但是,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的祝愿,早已像万年常青的松枝一样结在我的心上了。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要下下去。离世的没下完,在世的再下,子子孙孙下下 去! 我相信,在中日两国人民的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深厚友谊的基础上,在两国艺术 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是会把艺术珍品创造出来的! 黄宗英饰演江南棋王的妻子——婉怡,也曾有过演与不演的多次反复。 赵丹在病中,约黄宗英演婉怡,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为了给赵丹配戏, 黄宗英答应了。赵丹病故后,再约黄宗英演婉怡,她犹豫了。 一九八一年秋,日方导演佐藤纯弥先生和中方导演段吉顺先生到黄宗英家中, 又一次热情、诚恳地邀请她演婉怡时,她被两位导演的深情感动了,于是决定参加 这部影片的演出。 我已经有二十二年没在银幕上露面了。 我很喜欢我的作家职业,所以连做梦也很少梦见电影。可是,今天为了中日友 好的愿望和纪念在这部电影开拍前后离世的艺术家们,我心一横,又答应下来演戏 了…… 在东京新大沽饭店六楼的客房间里,接待中国电影代表团的东光德间影业公司 的秘书长——日籍华裔森繁先生,亲切、热情地问黄宗英: “您除了随团活动外,还有什么个人打算?我当尽力安排。”黄宗英回答说: “我想采访一位日本排球教练,或一位排球评论权威……”这是森繁先生没有想到 的,他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笑着问道:“黄宗英女士,您为什么要采访一位日本排球 教练或一位排球评论权威?如果不是秘密,能告诉我吗?”黄宗英笑了:“没有秘 密,绝对没有秘密。不知为什么,我昨晚失眠了,想起了我国的男排……我想听听 日本排球教练对我国男排在此届国际比赛中的看法和展望。”森繁先生忙说:“可 以,可以。”可是,在东京的日子里,总是听到日本朋友很重感情地一次次提到 “赵丹君”,使她的这个打算被她不听话的眼泪给抹了。 在三百多人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一位日本记者向中国电影代表团提出问题: “黄宗英君为什么激动、流泪?”黄宗英回答:“我是个普通的妻子。”听了她的 回答,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是的,黄宗英是千百万中国妇女中的一个,她有着普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但是,她既然是中国的演员、作家,那么,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春光明媚; 还是风雪漫天,她依然能专注于不普通的事情…… 啊,作家、艺术家的天职是崇高的!作家、艺术家的感情又是质朴的! 凌晨,我就醒来了。 房间里静静的,暖暖的,使我忘记了这是冬日。空气里有一阵阵花香,是梅花 的香?还是水仙的香?我一时分辨不出。这种花香,让我感到欣喜、舒畅。 在这种幽静的环境里,我又想起了男排的小伙子们,于是,我起身在灯下给他 们写了封信。这封信,我写得很长,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讲。 信的最后一段,我是这样写的: 小伙子们,你们此刻在哪里?我从日本回国后,争取来看看你们,欢迎吗?咱 们是国际较量线上肩并肩的战友啊!我真想好好为你们写上一篇。写你们处逆境时 的复杂心情,写你们是怎么缓过心劲来,怎么在练球场上以经验和教训为下一个战 役做准备。写……写……,反正我知道有得可写!值得写! 在当前,为振兴祖国的各条战线、各类工作者们的面前,哪儿有那么多顺手得 心的事情呢!这一世纪我们中国人生存的意义,也正在于我们必须克服许多难以克 服的困难!我们的祖国必将奋飞,我们的人民的脊梁骨是硬的,我们不能再输下去, 我们输不起了。 小伙子们,咱们不但要赢小球、赢大球,而且在这个浑圆的地球之上,咱们在 经济、科学、文化……各方面都不能是“战败国”!为了祖国的荣誉,为了十亿人 民,我们必须赢得胜利!…… 当我写完这封信的时候,金色的晨光已洒满了窗口,东京又一个美丽的早晨降 临了…… 在一次鸡尾酒会上,有人指着一个穿白色衣裳的倩秀的背影问黄宗英: “你认识大野靖子女士吗?我为你介绍。”还用介绍吗?!黄宗英很早就知道 大野靖子。这不仅仅因为大野靖子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的五位编剧之一,在几 年前黄宗江访问日本回国后,就曾问过黄宗英:“小妹,你认识大野靖子吗?是日 本最受欢迎的女作家之一……”“啊……”黄宗英一边想,一边抢着说:“是一位 长得很美的女作家吗? 仿佛玉兰花开的时候……”“很美,我很少见过那么美的女作家。”说着他诡 谲地一笑:“比你美多了,我当面对靖子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赵丹访问日本回 到家中,也对黄宗英说:“靖子问候你。她真热情。那么温柔,艺术上有见解,长 得又那么美,心也美!”这次黄宗英又听到导演说,大野靖子写的那一稿颇有特色。 不仅使剧本增添了女性的细致、含蓄的艺术魅力,更开掘了主题的深度,点染了浓 烈的、自然的生活气息。黄宗英虽然没见过大野靖子,但已经很熟悉大野靖子了, 应该说,她们是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了。 黄宗英悄悄走到大野靖子的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大野靖子没有拉开黄 宗英的手,轻声地、很动情地说:“一定是黄宗英女士,阿丹夫人你好!”她们亲 热地拥抱着。 她们含着泪花相对凝视着。 仿佛有两朵玉兰花,在春天里开放了,而且开得那么秀丽,那么纯洁,那么令 人难忘…… 有天夜晚,大野靖子到旅馆来看我,她依然穿着那件素洁高雅的白色衣裳。灯 下,她谈及关于她写《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时感情的激荡,谈及她对未来影片的想 象,谈及她对中日人民友好的期望…… 临别时,我请她再呆一会儿,我为她带来一点纪念品。我对靖子说:“用钱买 的东西,我不送给你,因为珍贵的友情是无价的。”我取出阿丹写的两本书《银幕 形象创造》和《地狱之门》,说:“这是阿丹嘱咐我留给你的。”她默然收下,轻 轻地抚摸着书…… 我又取出一双镶珠的拖鞋,说:“这是我的女儿给我的,现在我要送给你,这 是女儿的一片心……”靖子把这双拖鞋揽在怀里…… “这里还有朋友从我国福建漳州送我的两棵水仙,听说日本的水仙和中国也有 缘。愿我们的友情似这馨香的水仙。”她接过水仙,高兴地像个娃娃…… 最后,我把这些纪念品装在麻线编织的、缀有相思红豆般钮扣的袋袋里,对靖 子说:“只有这只袋袋是我用一元人民币在上海买的,请你以兑换率付日币,迟了 我要算利息的!”靖子立刻睁圆了美丽的眼睛:“啊哟,我可太害怕利息了!也决 不分期付款。”她赶快从手提包里数出几枚铜币:“我马上付,马上……”我俩和 在座的朋友,都笑弯了腰。 她拎着袋袋站了起来。我们手搀手往门口走,走着,走着,她站住了,凝视着 我。 我们什么也不说,我们又何必说呢?微笑和泪水替我们说了,说了…… 半晌,靖子从自己的胸前把两串长长的、亮晶晶的项链取了下来,默默地、默 默地套在了我的胸前。这项链带着她的体温,把两颗心连在了一起。 啊,这项链,多美呀!最精明的珠宝商也估不出它的价格,因为它也是无价的! 来到日本,黄宗英常常想起聂耳,想起他的那些歌。赵丹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 :我似梦似真地等待着,聂子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黄宗英也有这样的心情,总觉得聂子没有离开我们,也许,他的生命活在他的 歌里。 有一天,藤泽市市长叶山峻先生,热情地邀请黄宗英去藤泽谒聂耳墓。 黄宗英多么想去啊!可是代表团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她无法前往。只好遗憾 地对叶山峻市长说:“谢谢您!我非常想去看看聂耳,没来日本以前,我就想过。 可是,我抽不开身,没有时间去……”叶山峻先生微笑着说:“如果您有时间去, 该多好啊!我们全体市民都会极其高兴地欢迎您!”“谢谢!谢谢!”黄宗英连忙 道谢。 “藤泽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您下次再来日本的时候,一定去看看吧!”叶山峻 市长说得十分动情。 黄宗英点了点头说:“有机会,我一定去!”停了一会儿,黄宗英诚挚地问道 :“市长先生,我要托您一件事儿,可以吗?”“什么事儿?请说吧。”“我想请 您给聂子带一封信和一份祭品。”“可以,当然可以。”黄宗英便拿出了一封信, 一包绿茶,一瓶茅台酒…… 黄宗英的信,写得很深情,又很幽默,聂子看了也会高兴地跳起来…… 聂子,大孩子,神气活现的摩斯塔法!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普通一作家,常常写稿去登报。吃得饱,睡不好, 想着你们哭又笑…… 你和阿丹又碰头了!想着你们在一起又揍又乐又神聊;海阔天空地谈人生,论 艺术;神而往之地展望明天,探索真理。我……真有点嫉妒哩! 你的阿丹欺负我,留下一盘难下的棋,轮上我接着替他下,我实在…… 反正你得先替我捶他三拳! 还有一件事,阿丹没和我好好商量商量,就永生永世陪着你。这,还得容我想 想吧。好在“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过“一日”也不晚。 好聂子,我来得匆忙,带上一包我的故乡浙江的上品绿茶;本还想带些橘子, 好在日本的橘子也与我温州蜜橘有缘,作为道具一个样,也别有意义。 茅台嘛,够你们哥俩喝上一回的了。忘带杯子了,就在“石榴饭店”赠我的木 杯中共饮吧。你喜欢花,这盆花是三个日本姑娘合送我的——纯洁、艳丽、饱含友 谊的深情。阿丹的几张近照怎么样?是他的苏格兰好友白霞抢拍的。 瞧,还那么没正形! 说到我,为了“这盘棋”没能去看你,你不会怨我吧! 为了中日友好,为了人类未来,为了祖国父老兄弟姐妹们,咱们都摩拳擦掌的, 要干出一番样儿来。你哥俩,尽可以放心。 阿丹妻宗英黄宗英一月十六日从东京飞回北京。 为了演好婉怡这个角色,她暂时压下了许多要写的文章和来自四面八方的约稿, 开始做演员应该做的准备了。在影片中,婉怡是江南棋王——况易山的妻子,是一 个贤淑的普通中国妇女形象。黄宗英为了赋予婉怡以乐天知命的中国贤妻良母的典 型色彩,不仅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还要去水乡体验生活。于是,她到无锡,跟着 著名的艺人学捏泥人;她到乌篷船上跟着质朴的大嫂学摇橹。甚至还踏着夕阳的余 辉,和姑娘们一起在河边洗菜、洗衣服…… 三月二十日,北京又举行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在中国的开拍仪式,中日两 国的电影艺术家,又在北京欢乐地相逢了。 在开拍仪式上,黄宗英致词时说: 在银幕上,下下停停好几年了,终于走顺了。在历史中进进退退好几个世纪, 已经发展了。 我们这一代——两国的人民,两国的艺术家,有责任摆出一副绝妙的格局,下 好这盘棋。它的大大的意义,全世界知道,我的小小的心事,知我者也明白。 不说了,下棋! 黄宗英的话,溅起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有不少艺术家的眼中亮着晶莹的泪花。 在北影厂的招待宴会上,我送给日本艺术家两坛绍兴酒。启箱时,日本艺术家 被大酒坛上老寿星的商标所震动,他们舍不得开坛了,决定带回日本去。为了纪念 这个开拍的日子,我写在宣纸上的一首小诗,也被日本艺术家索走了…… 不久,《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在无锡太湖边开拍了。两国的艺术家不分日夜在 艰苦地工作着。艺术上的合作,友谊上的心愿,冲破了语言上的障碍,他们的感情 融在一起了,他们的爱和恨融在一起了,他们剧跳的心也溶在一起了。 几个月之后,在苏州的上新桥,这部影片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 ……城关密密地拦着铁丝网,城头冷冷地插着日本旗。孙道临、黄宗英、沈丹 萍扮演的一家三口,逃难归故里了。他们走过已成废墟的镇街,烧毁的房屋还冒着 烟。孀妇的哀泣、孤儿的哭号,侵略军过处引起的惊恐和愤懑…… 一一在横拉镜头面前展现。 “ヨイテス!”导演佐藤纯弥满意地、痛快地喊了一声,摄影车在铝轨上停了 下来。在硝烟未尽的外景地上,立刻响起了鞭炮声和欢呼声。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最后一个镜头拍摄完成了。记者们蜂拥而上,把两国的 艺术家团团围住了。 有位记者问黄宗英:“这部影片什么时候开始筹备的?”黄宗英笑了笑说: “近说,也有半个世纪了。”记者一听,惊愕了。 黄宗英平静地接着说:“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烽火四起,山河呜咽,与敌国合 拍这样的影片,谈也不要谈起!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世界风云变幻, 两国情况大改。一九七二年中日两国缔结了友好条约,两国艺术家才有可能合拍这 样的影片……不过,影片可以倒着拍,历史可不能倒着走了!”突然,有个女记者 发现黄宗英走路有点跛,便问:“黄宗英同志,您的右腿怎么啦?”黄宗英微微一 笑,说:“没什么。是前几天我在乌篷船上被侵略军打‘死’的时候,摔伤了。唉, 年纪大了,不经摔,像你们这样年纪,再摔十跤也没事儿。”说完她开朗地笑了。 “您还有什么话要对观众和读者说吗?”黄宗英想了想答道:“我要告诉观众 和读者的是:‘愿世世代代友好’——这是印在胶片上、刻在两国人民心上的誓盟! 我相信两国人民,会以今日的足迹,踏平昔日的足迹,踏出一条更宽广的友谊之路 来!”…… 当《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在东京举行首映式时,我又应邀去日本了。 我是为友谊而去的,我是为未来而去的! 鲜花,鲜花,迎接我们的都是美丽的鲜花。 欢笑,欢笑,迎接我们的都是朋友的欢笑。 在鲜花和欢笑中,我们畅谈友谊与未来! 在鲜花和欢笑中,我们畅谈中日两国文化艺术的交流。 黄宗英拍完《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之后,又带着自己的笔,到祖国各地去采访、 写作了。 后来,她去了深圳。在蛇口工业区创办了都乐文化娱乐公司。 一九八五年六月,她又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访问了联邦德国和法国。 在国外的座谈会和记者招待会上,朋友们提出的问题,几乎都是“创作自由” 的主题。但对黄宗英个人来说,不少记者希望她谈谈中国特区的现状以及特区的前 途……因为他们不仅知道她是一位作家,还知道她是蛇口工业区科技文化协会会长, 也知道她办了一个都乐公司。 黄宗英回国以后,不知为什么极度的消瘦,这种消瘦引起了医生的注意和不安。 黄宗英本想在家休息几天就赶回蛇口去,可是上海华东医院的医生,却要扣留她住 院检查。 黄宗英虽惦记着蛇口公司的业务,也只好服从医生的决定,住进了医院。 啊,又是炎热的七月,又是阿丹住过的医院,那病房,那梧桐树,那草坪,那 永不变调的蝉鸣……使她想起了多少不愿再想的情景啊! 在人的记忆里,该忘记的事情,永远忘记了该多好啊!可是有些痛苦、伤心的 事儿,却偏偏忘记不了,这是人性的优点还是人性的缺点呢? 记忆,可怕而又可亲的记忆啊! 记忆,似梦而又非梦的记忆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