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飞往新疆 七月,是草莓成熟的时候,北京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有推着车子卖草莓的个体 户。那红红的草莓,水灵灵的,老远就闻到了它那特有的清香和甘甜。 黄宗英买了一大包草莓,洗了又洗,拌上糖,请摄制组的同志们吃。 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笑着。 年纪最小的摄影的小伙子说:“上海草莓少,北京多得很,每年一到这个时候, 您就随便买吧。外地人,眼热着哪!”黄宗英笑着说:“西柏林也多,那儿的草莓 也使人难忘。看到草莓,我就想起一个友人,他是我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的秘书, 叫孙书柱。他不仅写散文、写诗,还翻译德文作品。我总觉得他在遥远的莱茵河畔, 为我们采来了许多红红的草莓……”“黄老师,那我们吃的就是孙书柱的散文和诗 了!”采编这么一说,惹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黄宗英突然想到:呵,我介绍书柱作品的文章有题目了,就叫《又红了,草莓 》…… 明天,摄制组就要飞往新疆了。此刻,他们在北京吃着草莓,愉快地谈笑着。 难道他们的心中就那么平静吗? 不,新疆是遥远的,在茫茫的大戈壁上奔波是艰苦的。短短的两个月内,要跑 遍南疆和东疆……工作是很繁重的。可是这群年轻的艺术家,也受了黄宗英的感染, 都变得开朗、乐观、不知愁了。 夜里,黄宗英又失眠了。她已经吃了两次安眠药,仍没有睡意。 窗外,海棠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似乎像一支乐曲,回荡着什么旋律 …… 树叶沙沙在响…… 今夜,阿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呢? 告诉你,我就要到你年轻时去过的地方,你在那里奋斗、开辟新生活、又坐了 五年监牢的地方,你一生喜爱、迷恋的地方——新疆! 记得,每当你说起新疆,都那样欣喜、痴情,仿佛你不是曾在那里被关了五年 黑牢,而是在那里拾到过奇彩的瑰宝。 当年,我们初次合作拍电影《幸福狂想曲》时,我曾傻乎乎地问过你: “你们到新疆去吃了那么多苦,是为什么呀?”那时,我太年轻,刚踏上艺术 事业的道路,我怎么能理解一个艺术家对艺术事业的狂恋,对理想的执著,可以过 滤人生的种种辛酸苦涩呢?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对我说:“我带你去新疆!新疆人可好客、可热情啦! 只是那个地方太荒凉,太远了,能通飞机就好了。咱们搞出一个好剧本,带摄制组 去……”这不也是“幸福狂想曲”吗?那还是一九四七年啊!阿丹这个人,常常自 编、自导、自演一些大大小小的“幸福狂想曲”。好容易死里逃生,才脱离新疆土 皇帝的黑牢两三年工夫,居然想带个摄制组乘飞机到新疆去拍片,想得是不是太狂 了?而且还要带上我……仿佛他那时已经有权作主带我去任何地方,去天之涯、海 之角。 也许是他对天山的那一片痴情,对建立一个中华民族演剧体系的梦,吸引了我, 打动了我,我竟然也就此被他的梦带了大半生,直到如今。 现在,我真的要带一个摄制组,乘飞机去新疆了。在阿丹给我讲新疆的梦之后 近四十年,我终于追随他的脚印,要漫游天山南北了。 阿丹,多静谧的夏夜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呢? 趁着蒙蒙的夜色,能走进我的梦中来吗?给我们摄制组的编导出出主意,给我 们的电视报告文学片增添些艺术魅力。不然,再讲一个新的“幸福狂想曲”也行。 啊,“幸福狂想曲”永远是那么迷人…… 飞机起飞了。 从舷窗望下去,美丽的北京已变成了一幅油画,镶嵌在逶迤的崇山峻岭中。 蓬松的白云,轻轻地从机翼下掠过。前方是望不到边的蔚蓝,镀着阳光的蔚蓝 …… 飞机起飞了。 黄宗英默默地在想:莫道不并蒂,偏偕我双游。 一起去。去新疆。飞去。…… 阿丹,你再去看看,那里什么变了,什么没变,什么正在变。再去找寻那里的 老朋友、新朋友,维吾尔族的、哈萨克族的、柯尔克孜族的、汉族的,还有其他兄 弟民族的。再去看看那里的湖水、草场、戈壁、沙漠,还有白杨林、果子沟,马群 和羊群…… 咱们再带支歌回来,比你上次带回的“沙里洪巴哀”更深情、更动人的…… 飞机起飞了。 四个小时以后,黄宗英就到乌鲁木齐了。在那片遥远而又神奇的土地上,等待 她的是什么呢? 是天山的雪峰?是牧场的马群?是赛里木湖的云影?是吐鲁番的葡萄?…… 是古尔邦节的肃穆?是故城夕照的雄奇?是戈壁滩的荒寂?是大沙漠的神秘? …… 是的,这一切都在等待她,这一切又都不在等待她。因为对艺术家来说,等待 她的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馈赠,更多的是超越大自然的馈赠! 也许,艺术家有共同的天赋——喜欢“狂想曲”,也许黄宗英被赵舟潜移默化 了,在她的生活里,总是有一个又一个的“狂想曲”在诱惑她。 为此,她在思考,她在追求,她在奔忙…… 可是等待她的,往往不是欢乐和微笑,而是烦恼和困惑,有时甚至是心灵的创 伤…… 尽管这样,黄宗英从不后悔!从不胆怯! 一支新的“狂想曲”开始鸣响了,一次新的艺术实践开始起步了。 乌鲁木齐是一个美丽的城市。 宽阔的马路边,雪山水在哗哗地奔流。高大的白杨树林,紫红的玫瑰花和那些 富有维吾尔族民间风格的建筑物,把我们的视野全部占领了。 一到宾馆,我叫摄制组的小伙子们好好休息,可他们个个都很兴奋,忙着整理 器材、清点物品,作拍摄的准备工作。 晚饭后,导演竟要带着全部人马,去拍摄乌鲁木齐的夜巴札。 我被青年人的工作热情感动了,尽管我有些疲劳,头也隐隐作痛,我还是跟着 他们上了面包车。 我们这部报告文学片,就从拍摄乌鲁木齐的夜巴札开始了。 灯火,一片明亮的灯火。淡淡的轻烟,像雾似地在缭绕。人影闪动,闹声喧嚷 …… 夜巴札,一个民族特有的风情,映着璀璨的灯火进入了我们的镜头…… 乌鲁木齐,传说中美丽的牧场! 我第一次来到你的身边,就深深地爱上你了! 我愿做你的女儿,快给我一顶维吾尔族的小花帽吧,像牧草一样翠绿的小花帽 …… 绿茸茸的牧场,一望无际。 金黄色的小花,一朵朵,一片片,像遗落的星星在牧场上闪烁。远处,山坡上 长满了挺拔的云杉。每一棵云杉,都是一簇碧绿的浪涛,汹涌成一片海的气势、海 的诱惑。再远处,便是天山白皑皑的雪峰,在蓝得透明的天空映衬下,更显得神秘 莫测,凝集着一片童话色彩。 这是梦境吗? 不,这是乌鲁木齐附近的风景区——南山菊花台的景色。在这里,目光掠过之 处,都是色彩鲜丽的油画。摄制组在总监制黄宗英的带领下,正在这儿紧张地拍摄。 牧场上的马群,哈萨克的毡房,赶巴札的维吾尔族少女,骑马护林的蒙族小伙 子…… 都在摄制组的等待中,走进了镜头。 陪同拍摄的除了乌鲁木齐军区文化部的同志外,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音乐家 ——王洛宾,他在乌鲁木齐军区歌舞团工作。 虽然与他初次见面,可他的歌《达坂城》、《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 爬上来》、《玛依拉》……我们早就熟悉了。这些歌几十年来,早已唱遍了全国。 有不少外国艺术家来中国演出时,也演唱这些歌。 在牧场上,黄宗英和王洛宾亲切地交谈着。两位艺术家,像分别多年的老友, 在这如诗如画的菊花台相逢了。 “您的《达坂城》这支歌,是阿丹当年从新疆出狱后,带到内地去的。 解放前,我就爱唱。多美的歌儿啊,我现在还记得。”黄宗英说着,仰起头唱 了起来: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呀大又甜,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 亮。…… 说实在的,黄宗英的歌唱得并不好,可是很投入、很动情,使老音乐家沉进了 回忆。 “啊,那是四十八年前改编的吐鲁番民歌……岁月如流,往事如梦,那个时候, 我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哪!”王洛宾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遥望着天边,仿 佛回到了抗日烽火遍地燃烧的年代…… “听说您那时是要到新疆来?”“是的,我和肖军、塞克、朱星南受组织委托, 要来新疆工作,因盛世才的反动面目已暴露,我们便流落在兰州了……”“您要是 到了新疆,也许会和阿丹一起坐牢了。”黄宗英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没有在新疆坐牢,可我在兰州坐了牢,囚徒的生活我是很熟的……”王洛宾 开朗地笑了起来。 黄宗英也咯咯地笑了,说:“干嘛我们总说坐牢?我们的亲朋好友坐牢坐得还 少吗?不说了,不说了!菊花台这么美的景色,这么多的花,我们应该唱歌……” “对,唱一支我刚写完的新歌。”老音乐家扶了一下眼镜,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 今晚没有月亮,悄悄走来不要歌唱,葡萄架下有只小羊,羊儿就拴在我的窗棂 上…… “您的歌太美了!在生活中,风风雨雨几十年,您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您的歌 总是那么深情,那么甜美!”黄宗英感动地赞叹着。 “在牢房里受难,在戈壁滩流浪……无论生活多么苦,我心里的歌从来不苦。 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了!”是的,黄宗英理解老音乐家的风雨生涯,也理解他在 风雨生涯中从心底飞出的那些歌。 那是他的爱,他的希望! 那是他心灵中永不褪色的朝霞! 那是他不会衰老的艺术青春! 吐鲁番真热,远处的火焰山仿佛真的燃烧着不熄的火焰。戈壁的风有些灼脸, 坎儿井的水却是透心的凉。 吐鲁番的街上,没有树木,没有花草,只见一簇簇葡萄藤长满了茂密的绿叶, 绿叶间掩映着一串串比翡翠还要晶莹的葡萄…… 葡萄为这个民族风情浓浓的小城,增添了多少迷人的魅力啊! 晚上,月亮悄悄地升起来了,朦胧的月光洒满了大地,空气里饱含着葡萄的香 甜。 在葡萄园里,我们吃着维吾尔族少女刚刚采摘下来的葡萄,听着歌手们唱的一 支支美丽、动听的民歌,承受着一个兄弟民族给予的友爱和深情! 手鼓响起来了。 冬不拉弹起来了。 少女的歌声更加迷人了。 人们欢乐地跳起了舞,舞姿那么优美,舞步那么轻捷,好像一朵朵云在音乐的 旋律中飞飘。 这时,一个维吾尔族的小伙子,踏着舞步来邀我跳舞,我抚了抚头上的小花帽, 便跟着他跳了起来。我的手臂在挥舞,我的脚步在跳动,我的身体在旋转…… 我虽然从来没跳过维吾尔族舞,可我跳了。尽管我的舞蹈动作还不理想,可我 觉得我已经会跳维吾尔族舞了,因为我们的心都在一个共同的旋律中跳荡…… 啊,摄制组的小伙子们,今晚在葡萄园你们拍下了多少好镜头啊?看,那个穿 红裙子的维吾尔族少女和打手鼓的小伙子跳得多美呀!像一朵白云乘着牧场上的春 风在追逐一朵红云…… 快,快拍呀! 也许在葡萄园里又跳又唱,玩得太高兴了;也许无核白葡萄吃多了,吐鲁番红 葡萄酒喝过量了,回到宾馆仍不想睡觉。耳边总回响着一些优美、亲切的旋律。 半个月亮爬上来,依拉拉爬上来。 照在我的姑娘梳妆台,依拉拉梳妆台。 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依拉拉快打开。 再把你的葡萄摘一朵,轻轻地扔下来。…… 这是老音乐家王洛宾记谱译配的维吾尔族民歌《半个月亮爬上来》。 多美的歌,多美的情啊! 夜深了,这半个月亮的光辉,洒满了我的心底,我沉浸在一种纯洁、美好的感 情里…… 早晨,摄制组来到了天池。 天池,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洁白、晶莹的雪峰——博格达峰脚下。浩 渺的湖水,蓝得出奇,是翠蓝?绿蓝?孔雀蓝?……都是,又都不是。 反正蓝得那么美,蓝得那么神秘,令人产生蓝色的遐想。 虽是炎热的七月,天池边却凉气袭人,人们穿着羊毛衫、茄克衫,仍不敢久留。 有几个小伙子却脱了鞋袜,坐在池边洗脚,他们一边洗,一边嬉闹。 黄宗英好奇地问他们:“这么凉的雪山水,怎么能洗脚呢?”“王母娘娘能洗, 我们也能洗。”话还没落,小伙子们又朗声大笑了起来。啊,原来传说这天池是王 母娘娘洗脚的地方。 天他的南岸,有一个秀丽的山谷,山坡上绿茫茫的云杉林,环抱着一片嫩绿的 草地,一座白色的毡房,似一朵雪莲静静地开着,一缕炊烟在轻轻飘曳…… 据说,那儿是举行篝火晚会的地方。 “如果能拍到天池的篝火晚会该多好啊!”年轻的摄影师叨咕着,“黄老师, 请旅游局组织一个篝火晚会吧。”黄宗英也动心了:“那要请制片主任去联系一下, 不知人家有没有困难……”摄制组的要求,得到了旅游局的支持。 黄昏,游艇把摄制组和一批旅游者,送到了天池南岸的山谷中。几个维吾尔族 的小伙子,从云杉林里拾来了两大堆干柴,高高地堆在草地上。(那么高的山,那 么密的林,这干柴是怎么拾来的呢?难道他们有一双无形的翅膀吗?难道他们能腾 云驾雾飞翔吗?) 参加篝火晚会的人们坐在草地上,远天是一抹玛瑙色的晚霞。黄宗英用英语和 一些外国朋友交谈着,他们中间有美国的登山队员,有澳大利亚的科学家,有法国 的企业家,还有日本、瑞士和加拿大的旅游者。 “第一次来中国吗?”“不,第一次来天池。”“天池美吗?”“美得像画, 不,美得像梦……”“那你就要把这梦带走了?”“不,这梦是带不走的,所以, 我还要来,还要来……”篝火点燃了! 草地上一片橙红的火光,远远近近的云杉林,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 随着维吾尔族的民间乐曲和激越的手鼓声,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欢乐的舞蹈。 黄宗英一会儿在哈萨克姑娘中间旋转,一会儿在外国友人中间拍手,一会儿又 在维吾尔族小伙子中间舞臂……她显得那样年轻,那样活泼,这天池的篝火,以它 特有的魔力,奉还了艺术家已逝的青春! 篝火在燃烧…… 人们在狂欢…… 摄像机在抢拍…… 摄制组去库尔勒了。 据说,从库尔勒沿着开都河和孔雀河东去,可以到达楼兰古城,可以走近罗布 泊。不过,摄制组能不能拍到楼兰古城的风貌,能不能拍到罗布泊的沙海,谁也说 不准。导演曾与有关单位联系过,他们答应用直升飞机协助我们航拍。我想罗布泊 再神秘、再遥远、再可怕,总要收进我们的镜头。 罗布洼地,是我国古代著名的“丝绸之路”的通道,当时西出阳关,沿着疏勒 河的故道前行,就能去中亚、去欧洲…… 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旌竿我想起岑参的诗句,我想起古代罗布泊那一 派雄丽的边塞风光。 可是,现在罗布泊已没有湖水的影子,是茫茫的沙漠,是无边的沼泽…… 我希望摄制组能按计划的时间返回库尔勒,然后去喀什,拍摄古尔邦节艾提尕 大清真寺的节日盛况。从喀什再去和田。 我本想从乌鲁木齐直飞喀什,在喀什等候摄制组。可是有许多事儿使我离不开 乌鲁木齐,只好不安心地在宾馆里留守。 有一天下午,我空下来了,便想采访有关科学方面的题材。人家说,你去找阿 巴斯。 我不认识阿巴斯,可我拨通了阿巴斯的电话。阿巴斯说:“好,我就来看你。” “不,我来看你。宾馆全中国几乎都一样,可维吾尔族的家庭,家家的挂毯都不一 样……”“那太欢迎了!我的家离你住的宾馆没几步,只要往右一拐,进一个胡同, 迎面一幢住宅楼,上楼第一个门口就是。要我来接你吗?”“不用,不用。我就来。” “那我叫我女儿阿依古丽给你做拉条子,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我很自信地走出 宾馆,踏上楼梯。糟啦,迎面有两个门口!是我没听真? 还是阿巴斯的汉话没说清?我迟疑了半晌,决定拣离我最近的一座门按门铃。 主人来开门了:“啊,您好啊!快进来,快进来吧!”我受到了热诚的欢迎。又是 奶茶,又是酪干,又是糖果,又是馓子……汉语加维腔,谈得热热闹闹,非常愉快。 傍晚时分,有人按门铃。主人去开门,旋又回头问我: “您是黄宗英同志吗?”我答:“我当然是啊!阿巴斯同志,你和我说了半天 话,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您是我的客人啊!我不是阿巴斯,阿巴斯同志到 处在找你呀!”“怎么,你不是阿巴斯?”我很惊讶。 “阿巴斯为什么不进来?”主人向门外招呼。 一位真的阿巴斯进来了。 “啊,你是阿巴斯!嗯,你不是阿巴斯!”我站在两位维族兄弟之间笑弯了腰。 我又间不是阿巴斯的阿巴斯:“那我进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我找谁呢?” “为什么要问你找谁?”他幽默地问。 “……”我糊涂了,“按常规是要问的呀。”主人得意地说:“我们没有这句 话。”“没有……这句话?维吾尔族语里没有这句话吗?”我认真地问热情的主人。 “没有,是没有。”主人答道,“我们的祖先在游牧的帐篷里就是这个样子。 只要来了人,先给奶茶、馕、羊肉干。他们远道而来,渴了,饿了,累了,应该好 好接待。直到现在,我们维族人不兴问来人是找谁的。进门来的就是客!”这是多 好的民风啊!在游牧帐篷里的民风,如今在楼群中依然飘散着余馨…… 摄制组从南疆回到乌鲁木齐了。 大家看了拍摄的素材和资料,都很高兴。有许多镜头拍得很美,有许多情节拍 得很生动,令人感动。黄宗英赞赏着导演和摄影的艺术才华与创造精神。是啊,在 广阔的艺术天地里,只要给艺术家提供发挥才能的条件,他们就会创作出高质量的 艺术作品。 两个多月的时间,摄制组是在紧张、忙碌中度过的。遗憾的是这次不能去北疆 拍摄了,因为时间和条件都有困难,导演还有其他的拍片任务。 导演、摄影师、录音师回北京了。 黄宗英、制片主任、采编回上海了。 什么时候再去新疆拍摄?黄宗英也说不准,她只是想只要条件允许,应该尽快 去、尽快去…… 在新疆拍片用费是很大的,这部电视片的后期制作,也需要大量的资金。 因此,黄宗英为了筹集资金,回到上海顾不上休息,又忙着到处奔波。一会儿 去北京,一会儿去江苏,来去匆匆,行踪难觅。 有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刚从北京回来,头痛病又犯了,我急忙 去她家中看望。 她拧着眉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以为她睡着了,便轻轻地坐在书桌旁的 小沙发上。 “小姜,你来了。”“我以为你睡着了呢……”“睡不着,头疼得厉害,止痛 片也不管用了。”“我看你是太累了。老黄,要不要陪你到医院去看一下?”“不, 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不想去……”“我们在新疆已经够累了,回来你又不好好休 息一下,这样怎么行呢?”“这部电视片我们还没拍完,哪有心思休息啊,再说还 要筹划资金,筹划后期制作……”“老黄,听我一次话,好好养养身体,等明年春 天我再陪你一起进疆。”“明年春天?不,不能等到明年春天……”“现在已经十 一月初了,新疆可能下雪了,冰天雪地,你能去北疆拍摄吗?”“我没说要去北疆。 乌鲁木齐也还有许多可拍的题材,只要去,决不会空手回来。”她说得那么自信, 目光也变得清澈、明亮。要不是她躺在床上,谁能相信此刻她在生病呢? 吃了几天药,她的头不疼了。于是,又带着一个小型摄制组,飞到了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已经下过雪了。 这座美丽的城市,被白雪装点得更迷人了。它似乎变得更加纯洁、更加亮丽、 更加富有大自然的气息。 昨天,我去看了当年阿丹演戏的剧场,如今那儿是一个商场,进进出出的顾客 那么多,我几乎找不到剧场的影子。站在商场门口,我在想:阿丹,你知道吗?此 刻我就站在你和朱今明、王为一、徐韬等朋友演出抗日话剧《战斗》的地方。望着 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你们演出的盛况…… 那一段生活,对阿丹来说是难忘的,那是一场人生悲剧的开始,也是一场恶梦 的开始! 为了追寻阿丹的足迹,今天一大早我又来到他当年坐牢的地方。踏着积雪,穿 过几棵光秃秃的小树,面前出现了拉着铁丝网的高墙。它是那样阴森,那样恐怖, 阻隔着天空和阳光。这儿的风特别大,特别冷,我感到一阵奇寒,心有些颤抖。 望着可怕的高墙,我迟疑了一下,没想到一抬腿竟然摔倒在雪地上。躺在白皑 皑的积雪里,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我不是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冰冷的监狱里, 耳边不仅有阿丹受刑后的呻吟声,还有恐怖的枪声…… 一抹朝霞,将一片雪地映得红红的,仿佛洒满了鲜血。啊,四十多年了,这鲜 血还是那么红、那么令人惊心动魄,它不仅浸透了这片土地,也浸透了那段悲愤的 历史。阿丹,你当年在狱中不是要创作一部戏《天山泪》吗?要用戏作武器,揭露 盛世才在新疆的罪恶统治。我面前的这片雪地以及雪地上的血影,就是你当年狱中 生活景象的再现吗?就是你当年构思的《天山泪》舞台景象的再现吗? 阿丹,当年你曾说过,要带着我一起去新疆拍片,那时对我来说还是一种诱惑, 一个梦。如今,我来新疆拍片了,可是你没来……你没来…… 新疆,是一片浩瀚广袤的土地!有四十七个民族的一千三百万人民在这里生活、 工作,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我想拍这里的大自然风光,我想拍 这里多采的风土人情,我想拍这里的油田、金矿,我想拍这里农场、果园,我想拍 这里各族人民的团结和友谊,我想拍这里现代化建设的辉煌景象……让全国人民了 解新疆、热爱新疆!让世界上所有的朋友了解新疆、向往新疆! 我知道,拍好一部有关新疆的电视片,还有许多困难。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我面临的困难也才刚刚开始。我想干的事,就要干到底。什么困难我都不怕,困难 会给我信心和勇气。 啊,新疆,美丽的新疆! 我愿把我对你的爱,融进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镜头…… 黄宗英从乌鲁木齐飞回上海了。 她本想在家休息几天,可是为了筹划这部电视片的后期制作,立刻又飞到北京 去了。 天这么冷,她年纪也大了,飞来飞去,不停地奔波,真怕她再次病倒。 可她这个属“云”的人,真的要像云一样不知疲倦地漂泊吗? 我在电话中问她:“老黄,身体好吗?”“还好……”“又失眠了?”“有点。” “又头疼了?”老毛病,挺得住。 “看来,又遇到了困难……老黄,不行就先放一放,这部电视片急也急不出来, 等筹划到资金,有了条件,再从从容容地进行后期制作。”“唉,我知道。别替我 愁……”“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我也不知道……”黄宗英尽管做了许多努力, 这部反映新疆风貌的电视报告文学片的后期制作,仍未能完成。对黄宗英来说,这 是又一个艺术创作的遗憾,又一个未圆的梦。 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一旦停止了迸发自我潜力的追求,生命原地 踏步,青春悄悄陨逝,遗下的只是机械的生理重复。当一个梦圆了的时候,我们又 开始追求另一个梦,渴望去做另一件力所难及的事。梦的回声唤起新的梦,循环不 已,生命不息。 且喜梦多梦酣,何计梦破梦圆。 她说得多好啊!我希望她所追求的一个个梦,都能如愿地圆了,快快乐乐地圆 了。可是,这是不可能的,生活毕竟是生活,总有梦破梦圆…… 啊,黄宗英,梦的回声又唤起你一个什么新的梦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