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望长城 “喂,小姜吗?我要到内蒙古去……”“什么?到内蒙古去?你不是在生病吗? 躺在床上起不来,止头痛药片快要当饭吃了……怎么去?”“小姜,听我说……” “你去内蒙古干什么?”我打断了黄宗英的话。“你听我说……”她在电话里的声 音有些急了,“是中央电视台《望长城》摄制组A 组执行编导魏斌,给我打来长途 电话,邀我做节目主持人。”“你,还起不了床的病人去做节目主持人?去望长城? 你怎么个望法? 老黄,你答应了?”“我……”黄宗英迟疑着说,“我……我生病,我开始没 答应,后来……”“后来那编导一说,你就答应了,对吧?”“不是……”“你要 好好想一想,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沿着长城去跑、去望吗?弄不好,你自己的身体 垮了还不算,也给人家摄制组添麻烦、误事儿。我看你还是推辞掉吧。”“我没办 法推辞,真的,没办法推辞。编导魏斌说得那么诚恳,那么热情……”“这么说, 行期已定了?说吧,让我干什么?”“小姜,明天上午陪我去华东医院看病,拿点 药,咱们和医生商量商量,多拿点。下午帮我整理一下行装,七月的草原,早晚比 较冷,总要带点衣服……”“还干什么?”她格格地笑了。我好久没听到她的笑声 了,从她的笑声里,我感到她的身体情况好些了。也许是《望长城》摄制组编导魏 斌的一番邀请,使她体内的健康因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战胜了病痛;也许是 雄伟的古长城,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和创作激情。作为一个艺术家、作家,中华民 族的万里长城,永远对她充满了无尽的吸引力。 啊,长城!当年黄宗英离开北京追随大哥黄宗江去上海演戏时,曾深情地向你 告别。那时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慢的少女,生活的路仿佛开满了鲜花,她不知道,也 不可能知道会遇到一次又一次的暴风雨。如今她已是一头银发的老人,却要以《望 长城》摄制组的主持人的身份,在草原上,在沙漠中,在朝霞里,在月光下……去 重新认识你、理解你、考察你、追逐你! 难道这是人生的缘分吗?! 难道这是生活的机遇吗?! 我们《望长城》摄制组这支队伍,内部分A 、B 两个组,是由刘效礼总编导率 领的。有四十名年轻的、壮实的、有探索精神的小伙子和一名姑娘——录音师张文 华、再加上我这个老太太组成。除我以外,是清一色的黑头发。 我是中途带戏上场的。本来三、四集的节目主持人是上海电视台的青年节目主 持人李培红。没想到她进组后,在巴旦吉林沙漠骑了七天骆驼,途遇狂风,眼角膜 急性发炎。休整时,李培红赶回上海就医,验出视力急剧下降,有失明危险。摄制 组为等她停工五十多天,当听到医嘱,李培红绝对不能再进沙漠时,摄制组委托A 组执行编导魏斌给我打来长途电话,邀我做节目主持人。 当时,我病在床上只能马上回绝:“天啊,我在生病,我怎么能到草原上去主 持节目?再说,我也不知道在长城面前说些什么?”长城,对我是那么亲切、熟悉, 又是那么遥远、陌生。天晓得长城学是怎么一门深奥而又神秘的学问!接着魏斌就 给我讲了李培红的“沙漠遇险记”,并说:“《望长城》摄制组总部和电视台领导 最近又调看了您的《小木屋》。您既然肯去大雪山、大森林,一定也愿意去大沙漠 吧……”这没见过面的编导真会走棋“将军”。 我说:“《小木屋》是五年前拍的,那时身体也好。老来一年是一年,现在我 已是一头白发了。”“一头白发更好啊!我们就是要找一位有沧桑感、历史感的节 目主持人。 这样的主持人站在长城前边,才不致于被长城吃掉。”长城是怪震人的。哪儿 最荒凉,哪儿才有最值得拍下来的常人见不到的长城遗迹。 “主持人一直跟拍摄现场吗?”我问。 “……太荒凉、太危险的地方,您可以不去。而且我们会……”“我不是这个 意思。”我打断了魏斌的话,“只要下了决心,我从来是敢上、敢拚的!可是我毕 竟上了年纪,近几年好几次住进了医院……”“领导考虑过了,摄制组给您配备医 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担心的是不让我去现场,只让我露个面就在 画面外解说。而动我心的正在于勘踏万里长城之风险。 人类文明史也是一部探险史。 探险,赋予艺术无与伦比的魅力,对艺术家有强烈的吸引力。我觉得一个人在 追求事业的时候,不但要知道怎么活,更要紧的是要知道怎么死。是的,我的心头 又涌起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我不愿死在床上,像一支烛慢慢地燃烧……我 愿在战马的嘶鸣中倒下…… 我心里还有一百个问号。不知为什么全被魏斌的话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三天后,我飞到了北京首都机场。 一九九○年七月十四日,黄宗英从上海飞抵北京。 当她走出首都机场出口时,有一位戎装赫赫的军人迎上来,与她亲切地握手。 “你是……”“黄老师,我是刘效礼。”“你就是总编导刘效礼?”“是的。 黄老师,我代表摄制组全体人马欢迎您!”“我不也是摄制组的成员吗?”黄宗英 笑了,刘效礼也会心地笑了。 这时,黄宗英发现摄像机一直在跟踪拍摄,那是《望长城》摄制组的摄像章跃 中校把镜头紧紧对着她。 晚上,摄制组为黄宗英“接风”,大家欢欢乐乐地进餐,显得格外高兴。 坐在这群年轻的艺术家中间,一头银发的黄宗英似乎变得年轻了。她的头不疼 了,也不昏了,身体也感到轻松,几个月来都没感到有这样轻松。 昨天,是她的六十六岁生日,俗话说:“六十六,不死掉块肉”,女儿赵橘特 切了六十六块小肉丁,让阿姨做了一碗寿面给她吃。其实,并不是循旧俗,而是女 儿要表示一下对母亲的心意。 黄宗英吃着有六十六块小肉丁的寿面在想:女儿让我吃了这碗寿面上路,真有 意思!上路了,明天就上路了……看来,这次上路肉和命都押给长城了…… 今天,她坐在摄制组的餐桌上,望着就要和她一起上路的青年艺术家,心里有 说不出的激动。苦也好,累也好,风险也好,欢乐也好……反正她和这群青年艺术 家拴在一起了。此番“望长城”,还不知要“望”多久呢?但愿她的身体能好些, 病魔不再困扰她。当然,沿着长城去寻觅、去探索,掉几斤肉是不足为奇的。 读文学剧本、看画册、看参考录像片……黄宗英觉得安排得很紧张,有什么办 法呢?出发的日期已定,出发前该做的事儿总要完成,不然心里更没底了。 摄制组催黄宗英签合同:日劳务费八元。日稿酬八元。黄宗英拿起笔就签了。 摄制组还要为她办“人身意外保险”。她心里一阵热乎,忙问:“大家都办了?” “每个人都办了。”她又问:“死活不论了?”“死活不论了!”黄宗英真想欢呼 :“太好了!”能置生死于度外去从事艺术创作,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享受。在这 样的年纪还能和年轻人并肩去迎艰斗险,她觉得真是晚年有幸老来添福了。 好久没过摄制组的生活了,这种生活既紧张又亲切,有时甚至很危险,很意外, 会产生一些传奇色彩。黄宗英尽管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可她很适应这种生活, 很迷恋这种生活。也许,她的艺术才华能在这种生活中获得最充分的发挥。 夜里,她在灯下看着有关长城的资料,随手记着笔记,她熟悉的长城,似乎又 变得陌生了。当她一步步走进长城历史深处的时候,穿过一层层古战场的烽火,长 城却又变得熟悉了…… 我跟着《望长城》A 组“出征”了。 一个摄制组停机待命,等主持人等了五十多天,是一个严酷的现实。“抢场代 戏”,是演员的戏德之一,我怎能忍心坐视。设想到半个世纪以前我以代戏上场, 半个世纪以后,我将又以代戏退场,也是命也运也。仿佛我白了几年头发,是专门 等着为李培红代戏上长城哩!如此年龄之差,以演员本色更替角色,银坛屏幕似无 前例。 我很骄傲能跟着一批舍生忘死的年轻的伙伴们一起去拍摄。每当看到年轻人快 快活活去迎艰涉险,好一副随时准备英勇赴义的精神,我心里都酸酸地感到欣慰。 想到有这样一个战斗的创作集体,我往往高兴得把牙刷塞到铅笔盒里,把圆珠笔插 到“多功能”大口搪瓷杯里。 在这样一个摄制组里工作,精神永远是振奋的,心情永远是舒畅的,我不仅年 轻了几岁、几十岁,而且没有时间生病了。 没想到,我们到张家口市的第二天早晨,我在宾馆下楼梯时,突然滑跌,我的 右脚崴了。唉呀!好疼,好疼……我的右脚踝部曾两度骨折过,刚上阵,还没正式 参加战斗呢,千万别再…… 编导魏斌急忙把我搀回房间去了。他焦急地说:“老太太,这是怎么说的……” 摄制组的年轻人叫了我两天黄老师,又都叫我老太太了。 摄像师潭湘江连架带背,把我弄到了小车上,司机小塔连忙开车送我去铁路医 院。我的右脚肿得很厉害,经X 光检查没发现骨折,于是,医生决定用经络诊疗器 治疗。 唉,这无妄之灾,折腾了本来就拍摄不顺的摄制组,心里真不是滋味。 从此,我一看到宾馆的楼梯上没压好的凸凹不平的地毯就发怵,很怕再滑跌, 让摄制组的伙伴们担惊受怕…… 七月的锡林浩特草原,是最美、最迷人的风景画卷。绿茫茫的牧场无边无际, 一片片野花争芳吐艳,好像是从蓝天上飘落的彩云。近处的羊群,远处的马群,在 绿色的草浪上飘移,展示着草原的空旷、浩瀚和原始的生机。 摄制组住进了白马宾馆的蒙古包。明天那达慕大会开幕,采景、看点、寻找拍 摄对象……要做许多具体的准备工作。忙了一个下午,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凑到 一起吃晚饭。可是编导魏斌还没有回来,他仍在为办理进入那达慕大会的记者证在 奔波。没有记者证进不了会场,进不了会场怎么拍摄呢? 大家在默默地等待,等待编导魏斌早些归来。 第二天早晨,摄制组去大会秘书处拿记者证时,竟出了意外:记者证已被冒领 了。真是难以想象,真有人敢冒充中央电视台《望长城》摄制组。 摄制组全体人马,被拒于那达慕会场之外四十多分钟后,才允许进去。 黄宗英应盟长的邀请,胸前戴着红色的“特邀来宾”证,上了主席台东看台。 她崴了的右脚仍然在疼,走路一瘸一拐的引人注目。有的人望着她便想:这个一头 白发的老太太是谁呢?脚伤了也不歇着,还硬挺着上看台,也真够意思了……黄宗 英在看台上刚刚站定,突然听到有人叫“大姐”,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她 敏感地想:是叫我吗?在遥远的锡林浩特草原上有谁叫我呢? 她回身在寻望。 可是视野里大都是穿蒙古族民族服装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姑娘,穿着粉红色、 翠绿色、橙黄色、淡蓝色等各色的蒙古袍,在草原的映衬下格外鲜丽、格外耀眼。 “大姐!大姐!……”黄宗英已经明确地意识到,有人在叫她。 我正在寻找喊“大姐”的人,只见一位女同志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看是燕子——久别了的邢燕子。 我真没想到在内蒙古的锡林浩特草原会碰到邢燕子。燕子搀扶我坐下来,她坐 在我旁边。我们款款叙旧谈心。我得知燕子现在天津市北郊区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天津北郊区与锡林浩特市是姊妹城市,她是代表北郊区来祝贺的,并还有些合作项 目要洽谈。 我问及侯隽,燕子说她还在宝坻县,当副县长,挺好的。这两个姑娘一眨眼人 到中年了。我爱她们,我心疼她们,我一直惦记着她们。燕子邀请我去天津、去北 郊、去宝坻。我答:“我想去,我真的想去呀!我的铺盖还在窦家桥的张大娘家哩!” 那是在“文革”中的哪一年呢?记不清了。反正是鬼也不敢登我家门的年月。邢燕 子专程到上海来看我,还请我重返宝坻——这意味着使我重新获得人身自由。 谁知道,我去宝坻住了没多少日子,麦秋刚过还顾不上喘口气,我就被江青下 令驱逐出境。驱逐令下达到在宝坻县委的邢燕子、侯隽手上,她姐俩先是哭了一通, 过后和面点火起油锅炸大馃子、包肉饺子给我饯行。夜里姐俩又哭了一宿,第二天 找来县里的摄影师给姐儿几个大拍其照。再又给我派车,姐俩护送我到天津,护送 我上了南下的列车,挥泪而别。 “大姐千万保重啊!”“大姐我们还要接你来,你等着,只要我们……”“大 姐,无论碰到什么事儿都别当回事儿啊!”“大姐!……”我带着铺盖来的,却没 带铺盖走。因为我临走那天,房东张大娘扑在我的铺盖上掉眼泪。说:“这是冲着 谁来的啊!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哩!她大姐,我们宝坻人可没赶你走。这铺盖你撂这 儿,我们还盼着你再来哩。”我听说宝坻的乡亲后来还在我的铺盖里添换了当地产 的新棉花…… 回首往事不免感伤,回首往事却也凭添一股英武之气:“燕子,你扶我下这主 席台的高台阶,我们摄制组队伍在对面,我得归队。”“大姐,你的脚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老坐在主席台上算哪出戏?我是记者,又是电视片的主持人,摔 交要开始了,我在长途汽车上认识了年轻的摔交手巴格那,他要交手了,我应该在 场,怎么能不在场呢?”燕子笑着摇摇头:“大姐还那脾气!”“你不也没改脾气 吗!”我扶着燕子的肩头,使劲站起来,走下台阶。 我一瘸一瘸走过运动场中轴线,归队了。 电视屏幕上留下主席台上我和燕子欣欣叙谈的镜头,虽然观众也许不会留意, 但这个镜头的后面是写得出二十集连续剧的。 电视屏幕上也留下了摔交场上我扶着蒙族兄弟巴格那肩头的镜头。那是在巴格 那获胜领奖的时候,我高兴地看着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他高大、壮实、善良… …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又何尝不是貌似笔挺却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过来的呀?我 更数不清曾扶过多少有形、无形的肩头。 我还在走着,走着。 艰难地走着,快乐地走着…… 黄宗英和她的伙伴们,拍摄完了锡林浩特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之后,又追着古 长城的遗迹,驱车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在那里,他们拍到了包尔呼一家的故事。包 尔呼原本是汉族人,六七岁时因六十年代初的那场“三年灾害”,家里没吃的,被 常出口外为蒙族打工的父亲带到了呼伦贝尔草原,过继给一家蒙族牧民。他在蒙族 母亲的身边渐渐长大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蒙族牧手。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汉 话也差不多忘光了,直到北京的知识青年下到草原来“大有作为”,牧民们才想起 让包尔呼试着用汉语和知识青年沟通。 那年月,他倒成了连结汉蒙民族之间感情的桥梁。如今,包尔呼已是一个中年 汉子了,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看过《望长城》的人们,就不会忘记他们一家 人乘火车的情景。包尔呼的孩子从来没离开过呼伦贝尔草原,当他们看到车窗外的 大地上,长着一棵棵树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惊愕的目光、惊愕的叫喊,让人陷 入可理解又不可理解的深思。 当摄制组完成了呼伦贝尔草原的拍摄之后,便回到了北京。总编导要安排黄宗 英去民族饭店休息,可是黄宗英怕摄制组多花钱,便住进了国家科委招待所。在队 伍准备“转场”期间,她隔天去西苑中医院针灸科治疗受伤的腰和右脚,想力破民 谚中的“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常规。是啊,摄制组紧张地休整几天后,就要挺进渺 无人烟的罗布泊了,哪还有更多的时间治病啊! 总制片郭宝祥对黄宗英说:“我和于台长研究过了,为关心你的身体,又是这 样年纪了,是否考虑你不去罗布泊。将来航拍时,可以在飞机上出现主持人的形象 ……”“让我去吧。”黄宗英动情地答道,“我想,对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关心是 全其志。我想去罗布泊。前几年,我在新疆拍电视片时,曾想进罗布泊,可是经过 慎重考虑之后,我没敢带着摄制组去冒险。自从一九八○年科学家彭加木在那儿失 踪后,有关部门就立下了单车不能进罗布泊的规矩。我得带几辆车?多少人马呢? 坦率地说,我没有那么强的带领‘野战部队’的指挥能力,再说摄制组里都是一些 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家,如果进了罗布泊也失踪了怎么办?……我没敢去,我想去, 那一片荒漠在勾我的魂!”“这么说,您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您一点儿 也不考虑我们的意见?”“不考虑。”黄宗英执拗地笑了。 郭宝祥被黄宗英的精神感动了,他望着这位一头白发的老太太,胸中立刻涌起 一股热流。 九月中旬,摄制组集合于敦煌。经过几天的准备,他们在十七名解放军官兵的 协助下,向既吓人又诱人的罗布泊挺进。 罗布泊,曾是古丝绸之路的中道,汉长城烽火台保护着丝绸之路的通畅。 烽火台傍水建在高台上,也起驿站作用,来往客商们可在此歇脚、喝水、吃饭、 饮牲口。张骞出使西域时,这一带有三十六国…… 两千多年如一瞬。 今天,《望长城》摄制组要登上昔日丝绸之路的旅程,等待他们的却是荒凉、 恐怖的大沙漠。 我们长途跋涉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大家苦乐生死与共,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 给了古丝绸之路的长城。 我们摄制组还邀请了长城学者、沙漠专家吴穰、夏其训、扬连福和测绘队刘队 长……彭加木烈士的夫人夏淑芳也闻讯赶来。她要到彭加木烈士的纪念碑前祭扫, 还幻想也许能找到彭加木的遗骸。这是可以理解却难以实现的痴情的梦!自从一八 七六年发现地理禁区罗布泊以来,有多少人在这片荒漠中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应该 承认,我们此行也是探险之壮举。 长城烽火台依傍着丝绸之路穿越了罗布泊,我们《望长城》摄制组就要在这片 荒漠中,出生入死地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没有路。没有车辙。没有黄羊粪。没有骆驼蹄印……只有烈日和冷月提醒我们 方向。我闯荡了一生,倒是第一次踏上完全没有路的路,完全没有人的路。 我们在宿营地遇到过狂风,我们在沙漠上迷失过方向,我们和先导车失去过联 系…… 我们看到了令人震惊的雅丹地貌,我们追赶过一头野骆驼,我们发现了一棵干 枯的幼树…… 十八个日日夜夜,太阳和月亮把汉代的烽火台映照变形,使我们看到: 罗布泊本身是一座生态危机鸣警的大烽火台,它点燃着大自然向人类征伐告急 的烽火狼烟! 《望长城》是分两个组拍摄的。一、二集由崔屹平导演,锡伯族青年演员焦建 成担任节目主持人。内部简称B 组。A 组与B 组选材角度、内容都有所不同,可在 一条漫长的长城线上,两组时而会有交会,像两艘巡逻快艇,搜寻在长城流域的河 面。 《望长城》三、四集中,A 组用了三次热气球,一次在河北山海关,一次在山 西大同,一次在新疆库车。 热气球飘飞是有危险的。因为放飞员只能控制上升和下降,不能控制方向。万 一球体碰到障碍物,球顶那块塑料布立即自动脱落,球体马上瘪了,筐篮立即“自 由落体”掉下来,摔个筐毁人伤亡。 黄宗英要上热气球,导演魏斌不同意。 魏斌说:“老太太,上热气球实在是太危险,我们得对你负责。”“我知道, 我知道。”黄宗英说,“我是节目主持人,我应该有权利上热气球主持。摄像师谭 湘江能上,我也能上,难道你还有偏心……”“唉呀,老太太,你这是咋说的。我 能有偏心吗?”“没偏心就好。那你就不会阻止我上热气球了。”长城那么长,从 祖国大地的东北,绵延至西北,摄制组考虑到气候条件,决定先拍摄西北线,出阳 关,从甘肃马圈湾穿越罗布泊荒漠,进入新疆在汉长城最后的行政区署库车,拍摄 克孜尔烽火台。然后再赶冬令有雪时,走东北一线,拍摄长城在祖国大地的最东端 鸭绿江。 在克孜尔烽火台,热气球要从深深的沟壑底放飞,让它慢慢飘过风蚀台地的侧 面,飘过烽火台,升向蔚蓝蔚蓝的天空…… 当黄宗英跟着放飞员和摄影师谭湘江爬进柳条编织的筐篮时,导演魏斌嘱咐道 :“老太太,下降的时候你千万要屈膝,保护大脑。千万!屈膝!屈膝!腿要弯着, 半蹲式!……”导演的话还没说完,热气球已经升空了。这时,黄宗英忽然想起刚 刚在汽车里准备好的台词,于是她迎着漠风,望着克孜尔烽火台,开始说向汉长城 的告别辞。 她一口气说完了告别辞,感到一阵轻松。人在筐篮里跟着热气球飘飞,真有飘 飘欲仙的感觉。当她低头往下一看,不得了!只见摄制组的小伙子们像一群发了疯 的野马在疾奔,他们越过沟壑、沙梁,穿过河床故道,冲向我们热气球的垂直点。 这时,放飞员在寻找层次风稳定带,操纵着热气球缓缓下降。黄宗英渐渐看清了奔 跑的人谁是谁了,突然想起“腿要弯曲”,这屈膝的动作该怎么做还没想清楚呢, “咚”一声,筐篮落地了。小伙子们围扑过来压筐篮,筐篮却猛烈地反弹,扑压下 去,又反弹上来,再扑压,再反弹…… 终于扑压住了被热气球拴得紧紧的柳条筐篮。小伙子们连拖带抬,将黄宗英弄 出了筐篮,她两脚一着地,却失去了感觉。这时,越野车开过来了,她勉强走近了 车门,却上不了车了。小伙子们急忙把她驾上了车,扶到了座位上。 “老太太,腿怎么了?”“是麻?还是疼?”“老太太,快动一动!”“老太 太……”黄宗英笑了笑说:“没事儿……别那么紧张,一会儿就好了。”小伙子们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意地交换着眼色,不敢再问了。 晚上,库车的宾馆里供热水,我舒舒坦坦地躺在齐胸的热水里。当我从浴缸里 爬出来穿好内衣裤正往身上擦红花油时,我的同屋录音师张文华闯进来了。 我说:“耽误你洗澡了,我多泡了一会儿……”“我还以为您晕过去了呢。” 她放心了,可又忽然大叫起来:“老太太,您身上怎么了?”“没事儿,降落时筐 子磕的。”我的两个膝盖上各有一个紫黑的肿块,身上隆起的地方,大都出现了青 斑。 “我叫他们去请医生。”我拽住了张文华:“不疼,真的不疼。我没那么娇。 压筐的同志一定也是一身伤,卸车时我听见他们在找医疗箱……”我的话还没 说完,张文华捂着嘴哭泣起来。这闺女,真是的!我忙对她说:“别傻哭了,你奔 上奔下地忙了一天,够累的了。快洗洗澡,早点睡吧!”我睡下了。由于白日过度 昂奋,我吞服了双倍安眠药,熟睡过去。 我又飞上天了,有长长的长城,有古代守城、攻城的官兵,旗幡、奔马,有现 代的旅游者,各种肤色衣饰的。有绿色的云,有银色的不明飞行物,有绯色的星星, 还有泰戈尔的弯弯的月亮……幸福的船,在长城流域的河面…… 《望长城》摄制组A 组,在总编导刘效礼和制片主任宫军的率领下,在罗布泊 历尽千辛万苦,几陷绝境,只为求证:汉长城是伴古丝绸之路而行! 他们完成了拍摄任务,走出了荒凉、恐怖的罗布泊,还找到了打鱼为生的罗布 人的后代。当他们眼前出现了博斯腾湖浩渺的碧波和飞翔在湖面的白天鹅时,竟像 看到了海市蜃楼,怀疑自己的视觉…… 罗布泊与博斯腾湖是黄与绿之交替。 古楼兰与今库车是古与今的配色。 黄宗英的这种感受和想象,是多么生动,多么鲜明,多么令人难忘啊! A 组在《望长城》三、四集中,要力求形象地去表现长城的历史沿革、地理变 迁、生态转化、民族民俗……于是,他们走出罗布泊之后,又赶到东北一线拍摄。 从山海关到呼和浩特、到赫首阿拉、到鸭绿江边……都是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拍 摄的。当我们看到电视片中农村的乡亲们在一九九○年春节夜吃年夜饭或正月十五 闹元宵时,有谁知道摄制组却是饿着肚子拍摄的。 为追寻、考察北国大地上的长城、烽火台,他们从落雪一直拍到融雪,从初冬 一直拍到初春。五月,群山刚刚泛出绿意、山梨花悄悄开放的时候,摄制组又来到 了山海关,他们要在老龙头海面飘飞热气球。 第一次飘飞失败了,热气球的筐篮落在了斜坡的树杈上,摄像师章跃差点从筐 篮里倒出来。 第二次飘飞也失败了,要不是砍断了船缆,放飞时用的船也要被热气球拖翻了。 第三次飘飞,由于风向骤变,热气球不是向老龙头海面飘来,而是向大海深处 飘去;要不是放飞员沉着、机智、冷静地寻找层次风,在燃气将尽的关头,使热气 球飘向岸边,不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黄宗英感叹地说:“我真是服了黑头发们的执著——真是‘九死而不悔’。 历险锻炼人的意志和勇气,能使一个人的生命充实、饱满。历险谙今古之真谛, 付艺术以华采。”是的,她这位白发苍苍的作家和艺术家,也是第一次看到《望长 城》摄制组的这些黑头发们舍生忘死的工作精神。这是一个具有战斗作风的摄制组, 这是一个凝聚力极强的摄制组,经过艰苦的工作磨练,白头发的焕发了青春的活力, 变得年轻了;黑头发的犹如猛虎添翼,变得更加成熟了。他们在长城脚下苦熬了三 个春夏秋冬,终于完成了拍摄任务,完成了《望长城》的使命。 摄制组回到北京之后,就忙于《望长城》电视纪录片的后期制作,这是又一个 庞大的“战役”,同样需要英勇顽强的拚搏。 昨天午夜刚为《望长城》录完音,今天(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日)我就逃到大 哥宗江家里来了。 能住在大哥家,是半个世纪以来的新鲜事儿。 从一九四一年我兄妹曾睡帆布床、睡地铺,挤住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间以来,凡 五十年,宗江家里搁不下我一榻之地、一铺之角,他那书房兼卧室窄得我转不开身, 常常不小心衣角捋下了桌上的茶杯,碎了。 “小妹,我现在有地方给你住了。”在电话里大哥约小姑奶奶我来歇几天。 有屋、有床、还有书桌。大嫂阮若珊,正以顽强的毅力强化烹饪学习。 三顿饭按时供应,只不许去厨房看她,一看,就什么也不会烧了。 我带足了安眠药。 我害怕。我十分害怕由我主持的《望长城》第三集、第四集的播出。 观众是多情的,半个世纪了,没有观众也就没有我。 观众是严格的,甚至苛刻的。随着画面的运行观众自有自觉的要求。 半个世纪以前,大哥带我走上演员的道路。 半个世纪以后,在大哥家,我向演员生活告别吧!也许是工作过度紧张与劳累, 黄宗英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越是睡不着,想的事儿越多。有时心里一阵阵发慌, 说不出的焦灼与烦躁。 黄宗英病了。 她的眼前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许多飞闪的红灯,那闪动的节奏和亮度形成一种可 怕的刺激,令她感到惊恐、不安。有时她竟出现思绪混乱、幻听幻觉,神志朦胧… … 鸟鸣,清亮的鸟鸣…… 黄宗英听到了这一阵阵鸟声,她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 外是槐树的枝叶,有一群小鸟急速地飞过。 黄宗英回忆不起是怎样生病的,也回忆不起是哪些人将她送到医院来的。她好 像睡了一觉,睡得很深,很沉,现在醒来了,感到很轻松。 “宗英同志,头痛吗?”医生关切地问她。 “不,只感到有点胀。”“想吃东西吗?”“想吃。好像是饿了……”黄宗英 微笑着答道。 “那好。一会儿让他们送点吃的来。”“医生,我睡了很久吗?”“是的,因 为你太累了。”“不,也许是我老了。人一老,什么病都会找上门来,而且还不大 容易赶走……”医生会意地笑了。 窗外,又传来了动听的鸟鸣,好像是一支亲切、欢快的乐曲,在赞美清新的早 晨。啊,不仅是赞美清新的早晨,还在祝愿黄宗英早日恢复健康。 此刻,黄宗英躺在病床上,望着窗上洒下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在长城脚下一个 又一个早晨;那是草原闪着露珠的早晨,那是雪野映着朝霞的早晨,那是丝绸之路 上故城的早晨,那是罗布泊克孜尔烽火台的早晨…… 那是她和黑头发的伙伴们,一生都忘不了的望长城的早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