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归隐书林 黄宗英在北京住院一个多月了,身体康复得很快,她自己都觉得是医生创造了 一次“奇迹”,因为她是从可怕的昏睡中醒来的。 住在病房里,黄宗英总是喜欢读书或偷偷地写东西,医生一次次警告她,不许 她多看书、不许她写东西,怕她用脑过度再发病。 她却微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有时我管不住自已,真是的,让你们 操心!”“你要正视你的健康现状,听我们的话。”医生真挚地说,“最好能够心 情舒畅地休养几个月,使身体的机能有一个调节的时间。”“北京已经冷了,可是 江南还暖暖和和的哪;我想出院回上海去治疗,不知你们的意见如何?我是病人, 病人总是要听医生的话……”“是的,你上海有家,医疗条件也好,出院可以;只 是希望你能安安静静地休养几个月,真是怕你东忙西忙到处漂泊再病倒。”“医生, 我会当心的!”黄宗英激动地答道,“人老了,身体实在是不争气……”黄宗英出 院了。 出院后,她谢绝了北京亲友的挽留,很快便回到了上海家中。一见面,她就对 我说:“小姜,真不可理解,北京以前的事儿,我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已经 喝了忘川的水。我也不想搞清楚我是怎么住进了那家听来都可怕的医院,人活着, 并不一定要把什么事都弄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事儿。那样,会太痛苦… …”“你要遵守医嘱,少看书,不写东西,好好休养几个月。同你的医生朋友约好, 哪天去医院看病预先告诉我,我陪你去。”“我的记忆能恢复吗?”“当然能。你 应该有信心……”“小姜,要是我变成痴呆了……真不敢想,人家都说痴人往往活 得很长……”“老黄,你瞎想些什么!”“我在华东医院住院时,看到过植物人, 人到了那种情况真是可怜。任何知觉、任何反应都没有……”“老黄,我们换个话 题吧。杭州的朋友不是请你去疗养吗?在西湖边上住一段时间,那儿的空气比上海 好,树多花也多,有利于身体的康复。”“不,我不想去。”“去美国呢?到孩子 们的身边去……”“我可以考虑。可是现在还不想去,我的体力不行,不能长途旅 行。”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阳台上的几盆菊花已经含苞欲放。经过几个月 的治疗和休养,黄宗英的身体康复得很好,并能在自己安排的时间里画画、练字、 写文章了。 她决定去美国看望儿女,特意起了个大早,四点半就在老保姆的陪同下,去美 国领事馆排队,办签证手续。排了一个上午的队,快十一点了她才得到签证。当黄 宗英走出美领馆时,感到非常疲劳,仿佛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望着那些仍在排队等 候办签证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黄宗英的亲友W 回国探亲,在她返回美国的时候,约黄宗英同行。 于是,黄宗英便从上海飞到了洛杉矶,来到了儿女身边,开始了她的寄旅生涯。 十一月二十一日,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 凌晨起床(仅仅是难以改变的习惯),发现你十一月七日的来信已从门缝塞进 我和小简妮住的房间。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在美国人认为晦气的 日子我得到亲近友情的福气。我来不及问儿子和媳妇这信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总 是忙忙匆匆,匆匆忙忙。我真不该到这里来眼见他们具体的辛苦操劳。我想起我母 亲。在珍珠港事变日军占领天津一年多之后,母亲偕我二哥与小弟避难回温州瑞安 故里,途经上海,住在宗江和我与李德伦等合租的和平村一号亭子间里。当母亲亲 眼目睹我们是怎样干演员这一行时,眸子里平添了从此消失不了的担忧。老人家难 以接受我们要用小竹筹子去老虎灶打开水;犹如我在此时此地竟找不到一个暖水瓶。 虽然我在八十年代赴美国考察时,就学会或旋、或拉、或揿、或踩龙头往肚子里灌 冰凉的自来水。但是身为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后裔,居家过日子,有全空调、有热水 洗衣机、热水洗碗机,却冷落了一个小小的烧开水的叫壶堆放在橱角,无声地陈述 着生活方式、生活节奏乃至生活哲学的内在衍变。 我本来决定十二月回上海,完成你帮我编的这册书稿,可儿女在留我至少过了 冬天。这里的人们难以理解我为什么急着要回去,是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 么如此魂牵梦萦沪上寓所小楼上我那并不经常伏案的书桌,那老也存不够用不完的 绿方格稿纸。也许只有在绿色的小方格里,才蕴储着我自己亦懵懂的生命的热能, 蕴储着我的不自知的年、月、日、时、分的未来。 我扯到哪儿去了?回过来说编书。 咱们还是按原来的编辑意图,把这本已粗编的书编完它:突出演员出身的我本 身的特点,以“真情”为线,以随笔散文为主,还想选几封可能已无处可选的书信、 小诗、照片,乃至书画。咱们像“过家家玩”似地把这“小家伙”好好打扮打扮, 随着自己的意儿,任着自己的性儿…… 我是坐在饶有情趣的、毗邻图书馆的“老人中心”的小花园的白色户外椅上给 你写信的。刚上完课,别问我学什么,反正想着学什么就糊里糊涂学什么。时已十 时五十五分了,遮阳伞下也很热了。我回家吧,今天没来得及预约在这儿吃午饭, 回去做什么吃呢?唉,无论什么年纪的人要想出国,要紧的是得学会麻麻利利地做 一顿可口饭菜! 宗英于美国洛杉矶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三日黄宗英在美国洛杉矶小儿子赵劲的 家中,生活得很快乐。她常常到图书馆去看书、看杂志,还学习翻译文学作品。在 美国,她看望了许多老朋友,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亲切而又炽热的友情时刻温暖 着她的心。 她在给二哥——冯亦代的信中诉说了她在异国的心境: 二哥,我来洛杉矶已经一个多月了,住在南巴沙迪纳,十分安静的,花树馨香 的区域,住宅靠近图书馆、小公园,离书店和小影院也不远。 我的三个儿女都到中国工作去了,两个儿媳在这里,蛮孝顺。小外孙女简妮 (女儿赵橘的孩子)从中国小学四年级到这里来上五年级,什么也听不懂,亏她还 愉愉快快去学校,回来她舅妈帮她讲家庭作业,倒基本也做出来了…… 我和小儿子阿劲、阿劲媳妇、小简妮一起过日子。阿劲今天去中国,参加一个 与中国合拍的影视片,临走扔给我三个图书馆卡。二哥,我现在胡看书、瞎看电视, 乱看报纸……我的英文程度和宗江没法比。但是,我此刻渴望翻译英文作品,短的、 长的。这两年我不怎么写东西,因真也不知写什么,我也不愿越写越远越无聊。朋 友总鼓励我写阿丹,但写阿丹,可能再次把我写进疯人院;所以我想搞翻译,不然, 不知晚年将做什么好。这理由近于酸楚,想不会使你翻译家生气,你是二哥!在图 书馆浩如烟海的书架上,我不知看哪些书?哪些报?哪些杂志?你能给我些建议吗? …… 图书馆旁边就是“老人中心”,可以去学英文(我估计是会话),可以去吃一 块半美金一顿的中饭,挺丰富的。“老人中心”活动很多,我还没有下决心正式参 加老人行列。我感到在图书馆我的心是立着的!往旁边走两步进了“老人中心”, 就躺下了。既然命运使我们失去了伴侣,既然还看上去健康地活着,还是得立着。 我可以在美国跟着儿子过活,但还是准备一九九三年二月中旬回上海。从十六岁就 独立生活,如今也不想依附儿女,随便他们待我怎么好!…… 从黄宗英给冯亦代先生的这封信中,我们可以了解黄宗英在美国的一些生活情 况,她当时的思绪和心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几十年来,在风风雨雨的生活里, 黄宗英总是“立着的”。尽管有时她病倒了,或是被困惑压倒了,她的心仍然是 “立着的”。因为她一直在和命运搏斗,而且总是那么充满了自信和希望! 春风又吹绿了江南的土地。 当油菜开花的时候,黄宗英从美国回到了上海。由于旅途的疲劳,她的偏头痛 又发作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头痛有明显的好转,可是失眠却严重了。有时整 夜没有睡意,思绪纷乱,处于异常兴奋状态。她只好去医院,向一位又一位的专家 朋友求援。 专家们安慰黄宗英不要紧张,并采取了一些综合性的治疗措施,不久她的病情 开始减轻了。 五月初的一天中午,她打电话给我,叫我到她家去有点事要商量。 我走进黄宗英家的会客厅时,见她正伏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看到我来了,她 便停下笔笑着说:“你来得真快,是骑自行车来的吗?”“不是。我坐公共汽车来 的。”“小姜,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不知道。”“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 事儿要告诉你……”“什么事儿?”“你猜猜看。”她的话使我感到有些神秘。 “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老黄?”“是的。很重要……”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 我们二十多年的友情使我敏感到的,于是我果断地说:“老黄,你谈恋爱了!”她 笑了,闪动着明亮的目光笑了。 “小姜,我的手提包里有三封信,你看吧!”我急忙拿出这三封信,一口气看 完了。这是充满了深情的三封信,这是燃烧着爱情之火的三封信,这是漾溢着青春 活力的三封信……署名是二哥。 “老黄,二哥是谁?”“冯亦代。”“冯亦代?”“冯亦代……小姜,作为知 心的朋友,你有什么意见?”“我?”“你……”“老黄,只要你觉得合适,会使 你的晚年生活幸福,我就支持!支持!”黄宗英点了点头说:“我很高兴!……” 从那时起,黄宗英和冯亦代每天都有书信来往于上海和北京之间。书信好像是洁白 的鸽子,带着人世间最纯洁、最美好的感情,从她的心中飞到他的心中,又从他的 心中飞到她的心中。 他们在人生的雪线上,摆脱了孤独,摆脱了寂寞,又有了思念的人,又有了说 悄悄话的人…… 啊,黄昏之恋是美丽的!幸福鸟披着晚霞的光辉在他们心中筑巢了! 二哥在信中说,他有了说悄悄话的人,而我同他一样,也有了说悄悄话的人。 二哥来信说道:《读书》编辑部的老少友人们,送了本三联书店新出版的《黄 昏之恋》(德国格林著)给他,并郑重地一一签名,是贺我和二哥黄昏恋的。友情 之浓,使二哥心醉,为了纪念我们的晚晴幸福,他还写了一篇文章。 我最近读了美国作家艾温·威·蒂尔著的《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 野拾零》、《冬日漫游》,我爱上了作者蒂尔和他的妻子乃丽。他们一生有个共同 的宏愿:自己驾车分别追随季节的脚步,去记述美国不同地方的、整整的一个春季、 一个夏季、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这对夫妻经历了二十多年的跨度,在双鬓染霜的 暮年,终于圆了他们的四季旅游之梦……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更大的幸事是自己的工作,恰恰是自己所向往的,也是自 己的兴趣,自己的娱乐;又更何况身边有一个人和你做着同样的梦,时时处处与你 分担共享呢! 我钦羡蒂尔们并也自忖着:工作在不同领域的我的、我们的待圆的四季之梦! 夏日的一个上午,大约十点半钟。黄宗英的女儿赵橘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她 笑着说:“老太太让我来叫你,快,她在楼下等你……”“在楼下?”“不是,在 门口车子里等你。”“干什么去?”“到车子上你就知道了。”当我跟着赵橘上了 面包车时,见黄宗英、保姆张阿姨、赵橘的女儿小简妮已坐在车子上。靠近车门还 有一只大花篮,开满了紫红色的玫瑰花。红色的缎带上写着:祝小妹生日快乐!署 名是二哥。 啊,今天是七月十三日,黄宗英的六十八岁生日。 我说:“老黄,我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忘了,是赵橘要给我过生 日。”黄宗英说。 小简妮笑了:“一大早,北京的老爷爷就托人送来了花篮,多好看。”我问赵 橘:“我们到哪里去?”“银河宾馆。”“我还没带礼物哪!只好明天补……”黄 宗英说:“你来了,我就很高兴了,还要什么礼物。”面包车在飞驶,很快来到了 银河宾馆。在一间宽敞、豪华的包房里,我们为老太太举行生日宴会。 敬酒、祝辞…… 老太太吹蜡烛、切蛋糕…… 唱生日歌、在花篮旁照像…… 当我们欢欢乐乐地离开银河宾馆,回到黄宗英的家中时,冯亦代先生给小妹的 生日贺电和来信也到了。 我和赵橘将大花篮抬到了会客厅里,空气中立刻弥漫着玫瑰花的芳香。 望着一朵朵紫红色的玫瑰花,每一朵仿佛都在含笑,都在说着祝福的话…… 我一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六十八朵! 啊,六十八朵玫瑰花,谱出了一支多么深情、多么美丽的祝贺生日的乐曲啊! 第二天早晨,我买了一篮又大又红的寿桃,送到了黄宗英的家中…… 我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多少年了,我总是记着为孩子们过生日,却很少想到自己的生日。一九九三年 的生日,正逢女儿在上海,她要为我举办生日宴会,我欣慰地接受了,因为这是女 儿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在过生日的时候,又收到了二哥的花篮、礼仪电报和信,我是多么高兴啊!我 要将我感受到的快乐和幸福告诉二哥,将我的思念和感激也告诉二哥…… 紫红色的玫瑰花好像在微笑,那是二哥的微笑吗? 那是人生的雪线上复活青春的微笑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原野上的庄稼该收获了,果园里的苹果该收获了,一切成熟的东西都该收获了。 冯亦代在盼望黄宗英能早日来北京。 他在一篇文章中曾表露了期待的心情:小妹来信夸耀她屋子里的丛丛鲜花,还 说她不喜欢绢花、塑料花一类,因为这些花是假的。在人生旅途中她从来也不喜欢 “假”,她爱的只是“真”。人又生活在迟到的盎然春意之中,我只有翘首等待小 妹早日来到七重天,因为她答应我要用鲜花和温馨来装饰这座楼居。我的老年生活 终将由平淡而得到绚丽。 是的,我相信,当黄宗英来到七重天二哥的住处时,他们的生活将翻开新的一 页!黄宗英不仅要用鲜花和温馨装饰楼居,她还要用鲜花和温馨装饰相依相伴、归 隐书林的生活。因为黄宗英的心中,有一片广袤的土地,无论是杨柳依依的春天, 还是白雪飘飘的冬日,都有美丽的鲜花盛开,而且花期很长,很长。 于是,我想起了英国白朗宁夫人的诗句: 亲爱的,你从一整个夏天到冬天,都是从园子里采集了那么多花送给我;而在 这幽闭的小室里,它们继续生长,仿佛并不缺少阳光和雨水的滋养。 那么同样地凭着这爱的名义——那爱是属于我俩的,也请收下了我的回敬;那 在热天,在冷天,发自我心田的情思的花朵。 ……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六日,黄宗英从上海飞往北京了。这条航线她飞过多少次? 那是无法记算的。有时是开会,有时是采访,有时是拍电影、电视,有时是写作… …可是,今天她是带着深情的思念和深情的憧憬,飞向二哥的身边! 这是她生活中一次从秋天走向春天的旅程,也是一次洒满阳光、开满鲜花的旅 程。 冯亦代欢乐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他在文章中这样记述着:星期六,小妹要从 上海飞来,便要了辆小面包上飞机场。一上新开通的高速公路,还要一刻多钟可以 到达,心里是喜洋洋的,已经四年不见,以前随随便便,现在恩恩爱爱,忽然两人 的关系改变了,不知该怎么说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想不到这时汽车忽然行步蹒跚起 来,司机摆弄得满头大汗,车子还是抛锚了。我瞄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即使眼 看一辆辆汽车飞驶而过,心里还是泰然。 车子重新上路,走了一会儿,又步履维艰了,于是又修又等,再重新上路。 女儿说这一次大概可以熬到机场了,我说一二不过三,到机场大门前还得停一 次。果不其然,一步之遥,即是机场入口,而车子又停了下来。 进得机场,好容易捱到报告上海的班机到达,行李房逐渐有了人影。突然在人 群中看到那顶熟悉的白绒帽,我的心怦怦然。于是看她急冲冲跑向我来。不容我想, 我说:小妹你终于来了。女儿献上了一束红色的月季花。我们相对呆望着,不知怎 么冒出一句:“我今天早上还写了一篇文章。”…… 这是多么生动、多么具体的描述啊,两个快乐、激动的老人,在久久地思念和 渴望中见面了,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黄宗英写信告诉我,冯亦代到机场接她回家,亲切地叫了声小妹,就说: “我今天早上还写了一篇文章……”。第二天早上他说:“我要誊抄文章了… …”。第三天黄宗英和阿姨去买菜回来时,他又说:“你们都出去了,我好舒服… …”黄宗英听了开心地大笑。 冯亦代还摸不到头脑地问:“小妹,你笑什么?”“二哥……”“怎么了?” “……”黄宗英又是一阵快乐的笑声。 我在想:冯亦代先生文章写得那么好,又善于交谈、善于表达内心的感情,怎 么凈说这些无趣的话,难道他是故意说这些无趣的话,来表达他内心的快乐和幸福 吗? 黄宗英听了冯亦代那些无趣的话,笑得那么开心,因为她知道这些无趣的话是 最有趣、最深情的。 为了祝贺他们相依相伴,归隐书林,有了这种晚霞中的缘分,我给他们写了一 封信。我说:当早晨你们推开窗户,会看到朝霞里有一只小鸟向你们飞来,那小鸟 就是我寄给你们的祝福…… 小姜,谢谢你诗意的祝福! 你对我们的祝福可以延伸成一首诗,一首挺好的抒情诗。最近,我正在读《英 国诗史》,这是一本很好看的书,你应该找来看看。 这几天,我和二哥在花丛中、音乐声中“排队”写稿,写得很有劲儿,写得很 快乐。二哥写得快,他写稿仿佛冲个淋浴似的,新新鲜鲜就出来了。 似乎用不着我牵挂他写得累不累,倒是不写会累着的…… 小小的新居中,我的书桌是一个小小活动架上搁一块面板,铺上美丽的花布, 真是与众不同,太妙了。桌上、架上是我顺手东抽一本,西捡一本还抢一本倒也都 看了半半路路的书、杂志,还有笔记本、文摘卡、字典和身边的活字典。 我读着、我写着、我学着、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能种出仙桃来? 归隐书林是我的梦。 归隐书林是我们的梦。二哥说得好:自此可以息影七重天上,以读书写文自娱, 伴山伴水伴书窗…… 但愿我们的梦能圆! 早晨。 冯亦代拉开窗帘一看,外边是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他高兴地对躺在床上的黄宗 英说:“小妹,下雪了!”“下雪了?!”黄宗英激动地像个孩子,急忙跳下了床。 他们坐在窗前,看漫天的雪花飞舞。 下雪了,视野里呈现出一片白色,仿佛突然将一个白色的童话世界送到了人们 的生活中。 雪花飘落在屋顶上、花园里、马路上…… 雪花飘落在近处的楼群里、远处的立交桥上…… 大地变得洁白了,生活似乎也变得洁白了。 “外边一定很冷……”冯亦代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黄宗英说。 “可我们屋子里很暖和,像春天。”黄宗英说,“雪花覆盖不了的春天!”两 位老人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尽情地欣赏着雪天的风景,感受着雪天的幽静和情思。 也许,此刻他们已经回到了童年,正在雪地里欢乐地奔逐…… 吃过午饭,黄宗英说要去香山北京植物园访问余树勋教授。 “小妹,雪下得这么大,改天再去吧。”“我想今天去……”“下雪天路难走。” “我知道。”“你一定要去?”“要去。”“那……那就早去早回吧。”雪还在纷 纷扬扬地下着,冯亦代立在窗前,目送着楼下黄宗英渐渐远去的身影。 冯亦代回到书桌前坐下,想看书;他拿起黑马写的《混在北京》,一页一页看 下去。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了小妹:她是乘出租车还是坐公共汽车?现在该走 到哪里了?如果是坐公共汽车,到了香山她能找到植物园吗?…… 冯亦代越想越不安,不时地看着壁上的时钟。 两个小时过去了,冯亦代在想:小妹该见到余树勋教授了。余教授已经和花卉 打了半个世纪的交道,他是与花同命运的人。花盛时,他心为繁锦,花落时,他又 为培养新一代而忙碌……他眼前只容得下如花的人世的美,他眼里却留不下一丝的 尘世污浊。这样一个纯情的人,是怎样度过了那举世萧杀与喧嚣的十年的?因为他 所追求的事业,是无助于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 雪还在下着,不停地下着。黄宗英怎么还没回来呢?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冯亦 代开始焦急了:是赶不上公共汽车了?是迷路了?还是车子在雪地里抛锚了? 他焦急地等啊,等啊…… 他走到窗前,想从雪地里早点发现黄宗英的身影,可是夜色蒙蒙,雪花飘飘, 他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门铃响了。 “我回来了。”黄宗英还没进门,声音先进门了。“黑灯瞎火,就是找不到家, 在马路上来回走了几次。”“唉,小妹……”冯亦代一腔“等待”的烦忧,已化为 满心快慰。不过,他看着肩上还有一片片雪花的黄宗英,暗暗地在心里说:哪天也 得叫小妹享受一次“等待”的滋味…… 我是冒雪出城的,公共汽车啃着盖脚面的大雪蠕动着,走走停停拱了个把钟头, 不是路遇素不相识的四十五中学的郑老师,她自告奋勇在大雪飘天中把我送到余家 门口,我会迷失在香山山麓的植物园里。我只不过想看看花卉专家——北京植物园 的园林老将余树勋在大雪天干什么。 看着书桌上满满腾腾参差烂漫的笔记、稿纸、图片、文摘卡,我直觉得自己太 莽撞了。 他笑着向我说:Goodmorning (早安)。 已经是下午三点二十八分了,怎么还早安? 他风趣地说,他一天有三个早晨,现在刚好是睡午觉后的第二个早晨。 屋外头的杭白菊冻蔫了。余树勋的眼睛没离开冒雪抢进屋来的,插在茶几上小 圆锥体玻璃瓶里的一小束杭白菊。“今年有了,明年才能有。”这是他的原话,小 杭白菊们依偎着,羞涩地倾听余教授的禅语偈言。 惆怅凝溢在斗室书壁之间。我实在不忍心以世俗的所谓采访去切断这超越时空 的惆怅。我真希望自己像雪人向阳般融化,悄悄然。 正是我打乱了他正在书写的有关花卉的辞条,两天后他将去苏州参加全国花卉 会议。他不是整天匐伏书斋的人,整个植物园是他的试验室,并不是一切植物都在 冬眠。他的课堂远涉欧美东瀛,北京郊区的花农也每周接他去讲课…… 余树勋没工夫跟我说他一九四八年怎样去的北欧。 余树勋没工夫跟我说他一九七九年又去北欧。 余树勋也没工夫跟我说他一九八○年去美国在明尼苏达植物园考察了两年,以 提高栽培种类的识别。 他更没工夫说一九九一年他挨家挨户地拍摄花卉的幻灯片。 余树勋当然也没工夫说百花摧残的“文革”中,他受不住迫害找人借了一百块 钱,逃离牵肺牵肠的科学院植物园,横下一条心去流浪,流浪…… 像一株蔫了的杭白菊,流年回转,他又挺起来了。 早上起床。Goodmorning 进入工作。 中午一点——两点午休,打盹醒来Goodmoning 进入工作。 晚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上床睡至九点起床。Goodmoning,是最佳伏案时 间,一口气工作到凌晨一时。 我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一见面余教授就跟我说Goodmorning 。 下雪天黑得早,窗外暗了下来,当我向余教授告别时,他横竖留我吃云南圆子, 让搞蚕桑专业的云南籍的余师母像喂蚕似地喂细圆子。我急急忙忙吞下八个还是十 个滚烫的圆子,立即勒马回程,踩着“没工夫”的韵律我上路了。 我觉得我也没工夫了。 是没工夫了。 好个没工夫。 真是没想到,下了公共汽车在雪地里转来转去竟找不到家了。要不是遇到一个 好心人为我指路,还不知要转悠到什么时候呢。 进了家门,二哥放心地笑了。但是他的目光里还有等待时的焦急和不安。 我仿佛听到他在心里说:“哪天也得叫小妹享受一次‘等待’的滋味……”二 哥,你要报复我吗?你可是从来不会报复人的啊!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在雪地里瞎 转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