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雅鲁藏布江情结 江南三月,正是樱花玉兰争艳、春水碧于天的时节。为了向黄宗英、冯亦代组 稿,我来到北京小西天他们的家中。上海文艺出版社拟出版黄宗英和冯亦代的散文 近作。 他们这两朵“美丽的晚霞”,刚刚结为伉俪不久,家中仍然漾溢着浓浓的喜庆 的气氛。我第一次见到冯亦代先生,他是一位亲切、热情的老人,像他的文章一样 质朴、深沉,随时都会使你感受到他内心蕴藏的激情和暖流。 “冯老,认识您是从读您的文章开始的,可是熟悉您、喜欢您是从您给老黄的 信中开始的……”“你看了我的信?”冯亦代开朗地笑着,目光都闪烁着欣喜。 “我……是看了,不过……不可能全看……是老太太让我看的……”我一时不 知怎样回话了。 黄宗英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这一对幸福、快乐的老人,我也笑了。 由于我和黄宗英有着二十多年的友情,因此,对冯亦代先生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难道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岁月和年龄都无法阻隔的缘分? 在小西天他们温馨的家中,我们亲切地交谈着,谈得那么愉快,那么知心。 我仿佛回到了家中,回到了亲人的身边…… 屋小好聊天。 夜里小姜就住在大楼底下防空洞改装的招待所里,时间也为我们延缓了他的脚 步。我们掀天揭地述过去、现在、未来、先前、身后……谈了几天几晚。 谈到既执笔为文称为作家,其作品是真金?九成金? K 金?镀金?还是含镍的于人体有害的假首饰或废铅块?谈到平凡与不平凡的 临界点、历史正角与反角的分水岭、“小人物”“大人物”和真的人的检测剂…… 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我们能这样敞开心扉是说明,每个作家(只要不是乘政治之风暴发又倏然而逝 的冒牌作家)身边都少不了有他(她)能通心默契的编辑。文坛兴衰、作品优劣、 作品是否是作者内心的真实写照,编辑至要也。 谈啊谈,小屋的四面墙不存在了,“乌篷船”驶向广阔而涟漪的水面,一本冯 黄散文合集的构架竟然谈出来了,而且还给“肚里儿”起名,难为了“爷娘、娘舅” …… 在一次知友的宴会上,朋友们一定要冯亦代和黄宗英说说恋爱的经过。 冯亦代想:恋爱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怎么说呢?我们是经过 了青春再现的黄昏恋,自与青年人的崎岖曲折的初恋不同…… 黄宗英想:恋爱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你们都是有实践经验的 人了,还非要我们说?不过我们的黄昏恋却也值得谈谈…… “你们谁先说悄悄话儿的?”“谁先打的第一枪?”“听说你们写了一百多封 情书?”“不,他们写了两百多封情书……”“快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朋友们围着黄宗英、冯亦代欢乐地追问着。 黄宗英突然机智地说道:“明年我们决定给你们看一个胖娃娃!”“什么?一 个胖娃娃?”“是的。”黄宗英面不改色款款道来,“我们的胖娃娃,就是我和二 哥的散文合集《归隐书林》,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看胖娃娃是明年的事 儿。现在是要你们交代谁先打的第一枪?”“我只记得,在一封信中二哥说:我有 了说悄悄话的人……”黄宗英认真地回忆着,“那封信写得很长……”“小妹,” 冯亦代抢着说道,“我是那样说的吗?好像是你在信中……”“有一封信我读了之 后,觉得那么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终于找到了出处,是贝多芬致一位少女的 信……”黄宗英话还没落音,冯亦代立刻声明:“我真的没有读过贝多芬的那封致 少女的信,也许,我向小妹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感情,与当时贝多芬很相似……” 知友们一阵欢乐的大笑,客厅里充满了生活的阳光。黄宗英和冯亦代在生命的雪线 上,途中相遇、相依相伴,归隐书林,他们自己高兴,朋友们也为他们高兴!他们 去世的亲人赵丹和安娜更为他们高兴! 啊,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永远让人们热爱而又迷恋的生活。当然,有时洒满了 冰雪,有时吹拂着春风…… 国内的亲人、朋友向他们祝贺! 海外的朋友董鼎山、郁风、苗子、於黎华、木令耆、李黎等也来信、来电话祝 贺! 许多朋友还写了贺诗、贺词。作家朔望挥笔写道: 江湖寥落晚景尚晴秋阳慷慨许我同行明灭斜晖千帆阅尽天钟斯文木屋霜清万家 笑语白首双星翻译家、诗人杨宪益的诗句亲切而又深情,让人久久难忘,感受一种 神圣的情思: 天若有情天不老,月如无恨月当圆。 红颜白发春犹驻,绵瑟端须续断弦。 …… 望着黄宗英和冯亦代幸福的微笑,我们会深刻地感到朝霞中的爱情是绚丽的, 晚霞中的爱情也是绚丽的!他们珍惜晚来的缘分! 我们祝福他们晚来的缘分! 这些日子,报上对我们的事儿频频曝光,曝得我直发毛。可是,每天还有人要 来采访,我们已经被“炒”得够吓人了,险些使“小乌篷船”翻舟(我和二哥因感 染病毒型流行性感冒,发高烧,住进了积水潭医院)。 我们都是离了笔和稿纸就不知怎么过日子的人,出了医院,回到家就想着那些 还没写出的小文,时间总是不够用。 时间越是不够用,事儿越是特别多,我已经答应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为一部 关于海南岛的纪录片出出主意。 因此,我要去海南走走看看,三月七日飞海南,三月三十一日返北京,四月初 我要再次去西藏,林业家徐凤翔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考察基地等我哪。北京电视 台还要派摄制组去拍摄纪录片。 时间这么紧,我在海南只有二十几天,不可能留下什么可供拍摄的本子。 我决不会放弃大好的接触生活的机会,而去忙着伏案做瞎诌初稿的蠢事。让感 觉的灵敏度活跃起来,才是能出出主意的前提。 我要给阮若琳同志写封信,将我的想法告诉她,请她给我一颗“定心丸”…… 黄宗英和冯亦代去海南岛的那天上午,是我送他们去机场的,这次远行带着 “出主意”的任务并不轻松,可是他们很快乐。 黄宗英想:也许是为了弥补二哥十几年没出远门的我的这点私心,我才答应为 海南飞天电视中心的专题纪录片出出主意的。此类纪录片被视为“切勿触电”之 “高压电”,“触”之不堪设想。可是,既然答应“触”,我就不怕“高压电”了。 因为策划影视片还是我艺术生涯中的主要部分——含金量高的部分…… 是的,黄宗英从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已经全身心的投入“角色”了。他和冯亦 代在海南不接受采访,不接受录像,不接受与工作无关的邀请,从早到晚都在为专 题纪录片奔忙。 一眨眼,十八天过去了。北京电视台催黄宗英回北京,准备去西藏雅鲁藏布江 大峡谷拍摄徐凤翔的科学考察。 黄宗英好像欠了海南一大笔债似的,心里很不安,她把一个专题片切入点初探 ——《鹿为什么回头》,留给了海南飞天电视中心,当作“赎身”之物。 临走时,副省长王越峰亲热地说:“黄大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不, 我还要回来,还要请你这位黎族的头头带我去五指山密林深处的黎寨,到时候咱们 扛上铺盖、背上米……”“一言为定。”王副省长笑着说,“我等着你,不过看在 你快七十岁的份上,米就不要你背了。”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黄宗英离开了海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海南。 黄宗英,你写了专题片切入点初探——《鹿为什么回头》,难道你也是一头频 频回头的鹿吗?你对海南的爱将怎样在作品中展示呢? 四月一日下午三时,北京电视台为我们专题纪录片组聚会、壮行、饯别。 台里的领导和上级领导都隆重出席。除去我和我们将要拍摄的六十八岁的女生 态学家徐凤翔之外,摄制组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九岁半,他们曾拍摄过《黄河飘流》、 《北极村》等众多探险片。小伙子们一个个壮实洒脱,腰板硬朗像扎了靠的武生。 只有二十六岁的编导张亮像编辑部里文弱的实习生。但你只要跟他说上三句话,就 会敏感到这后生不弱,有他自己的艺术主张。 昨天,在摄制组临时集合地永安公寓见到他们时,屋里还满地器材、设备、铝 箱、纸箱、半盒快餐冷饭……而今天已全部装车完毕。又全部换上了利利落落崭新 闪亮银灰色的“登月服”——我们戏称这新置的越野服为“登月服”。准备到宇宙 星系地球之第一高原峡谷与徐凤翔主持的藏东南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地区环境与生物 多样性研究考察组对接。说是还有我一套“登月服”哩!也不拿给我让我照着镜子 穿穿看。野外风大,我的白发直立,肯定像美国风行的丑玩具人,外星飞来的怪物 …… 徐凤翔能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去考察,北京电视台能派摄制组跟踪实地拍摄专 题纪录片(这部电视片播映时定名为《魂系高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黄宗英 和他的小弟黄宗汉(北京著名企业家、当年电视专题片《小木屋》策划人之一)筹 划不到考察资金,徐凤翔的专业水平再高、决心再大,也是无法去雅鲁藏布江大峡 谷考察的。 在一九八六年前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徐凤翔以巨大的毅力和她的助手们一起, 考察了西藏的十八个主要林区,三进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全中国至今唯一不通公路 的墨脱县,六渡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困难,获得了大 量珍贵的资料,开创了西藏高原生态研究的新领域。 为了反映徐凤翔教授考察西藏原始森林的工作情况和生活片断,黄宗英跟踪采 访,写出了报告文学《小木屋》。一九八六年中央电视剧制作中心派出摄制组赴西 藏,拍出了当时风靡全国、并在国际上获奖的专题纪录片《小木屋》。 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徐凤翔教授多年的夙愿,也是她的高原生态学理论 完善与发展的重要环节,然而因为科研经费不足竟中断了近十年。随着年龄的增长, 身体健康状况的下降,这成了徐凤翔的心病,也成了黄宗英的心病。 作为两次相伴进藏,结下生死之谊的知心朋友,黄宗英明白时间对于她们已经 越来越吝啬了,为了圆徐凤翔日思夜想的“梦”,支持这项具有国际水平的科研项 目,黄宗英拉着她的小弟黄宗汉“肝脑涂地”地到处奔忙。 黄宗英和黄宗汉对朋友的一片诚心,感动了香港的陈树锴老先生,他慷慨地捐 赠了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所需的全部科研经费。 黄宗英含着激动的泪水,给陈树锴老先生写了一封信,感谢他的捐赠,感谢他 对科学家的理解…… 尊敬的陈树锴老先生: 舍弟黄宗汉的六十九岁的小姐姐宗英,在这里向您鞠躬致谢!您热心捐赠徐凤 翔教授,助她完成“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环境和生物多样性考察”的人民币二十万元 经费,将由宗汉分批一文不差地拨给徐教授。徐教授即将飞返西藏,组成考察队向 “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天险挺进。 凤翔翔兮。 您一生勤俭,却长期支持祖国科学、教育、文化事业的义举,天地与九州共证。 我与徐教授相识十五载,她考察难以为继,我束手无策,唯愿舍身相陪。 如今,徐教授得到您的资助始再踏征程;也于是,北京电视台组建摄制组,《 北京日报》派随行记者,在花开时节,将偕我奔赴“大拐弯”与徐教授会合。 没有您对徐教授考察计划的支持,我们的摄制组是无由诞生的。 您五月来京时,宗汉会请您看看八年前我去西藏伴徐凤翔考察时拍摄的电视片 《小木屋》。您的仗义及提倡祖国科学文化事业的精神,鼓舞着我们续摄佳作,以 谢知音。 敬祝身体健康、诸事顺遂、阖家欢乐! 晚黄宗英叩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当徐凤翔得知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 谷的科研经费已有着落之后,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宗英姐, 我明天就回南京去……”“明天?”黄宗英疑惑地问她,“宗汉要先给你几万块钱 才行,不然你回到南京怎么办?”“我要回南京做进藏的准备工作,时间紧,我不 能在北京久等。”“不会让你久等……”“不,我明天一定要回南京。”第二天晚 上,徐凤翔飞往南京了。黄宗英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只好给她写了一封快件信。 黄宗英在信中说:……出于我的年龄和健康状况,我的朋友们几乎都反对我再 次入藏,可是我怎么能不去呢?你进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会遇到许多困难,会历经 许多险境,我怎么能放心呢?倒是二哥从头到现在一直支持我。 我们谈到必须有最彻底的思想准备,方能坦然地接受相思、等待、绝望和狂喜。 二哥和老范(徐凤翔的爱人)毕竟不一样,他没有经受过老范那样的十六七年的淬 炼,何况我原是为了他身边已经不能没有一个伴儿才刚刚踏进他家…… 今晚你飞了,我将自斟一杯甜酒,向支持咱们的老伴儿慰问,也为你壮行。 西藏雅鲁藏布江畔再见! …… 过去黄宗英曾说自己是属云的,这朵云没有停歇的时候,现在又要向雅鲁藏布 江大峡谷漂泊了。 她在整理自己的行装,准备轻装上阵。是的,万里征途,艰险重重,不轻装怎 么行呢? “二哥,我上路的那天早上,咱们给阿丹和安娜各上一炷香吧。”“我早准备 好了。”冯亦代说,“你这趟出门,千万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不是才十七岁的小姑娘。”“二哥,我知道。看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过是 提醒你这回要自备‘稳压器’。”“放心吧!我自己心里有数儿。”“前几天扭伤 的右脚还没全好哪,你到了大峡谷可要加倍地当心,那儿可没有‘神灯’给你照。” “我知道。”“到了西藏波密就老老实实地躺两天,不然,要是发生了高原反应可 就麻烦了……”“我知道。”“知道,知道……小妹,你总是我知道……”冯亦代 说着,回身拿出一叠贴好邮票的信封,递给了黄宗英,“拿好,别丢了。每到一个 地方就发封信回来。”黄宗英心里很清楚,她此行去的地方常常是无法通邮的。因 此,她不敢允诺,只能深情地对冯亦代说:“不是安慰,也不是推托,我想这回真 应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句话了!”冯亦代无奈地笑了。 “出发前我要留下遗嘱,二哥,把你托付给谁呢?”“哦,你是准备要托孤。” 冯亦代又笑了。 “托孤?……我会完完整整地回来,二哥,你放心!”黄宗英心里想: 我不仅会完完整整地回来,还要带回别人看着有趣、我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色 彩不一般的、平淡的、奇异的、有些可能我也无福亲身经历的画面回来。 她想用徐凤翔考察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专题片告诉人们:科学是人类智慧的结 晶。一个科学家,往往就意味着一个课题,而一个课题的生命,就连结着一个科学 家的生命…… 多么令人崇敬的生命啊! 四月二十七日,我从北京飞抵拉萨。下了飞机又乘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到林 芝,与北京电视台的摄制组会合。作为专题片《魂系高原》的主持人,我就这样匆 匆忙忙、疲劳不堪地闯入镜头了。 还是那条枝枝相交、叶叶相依的林间小路,当然已不是十年前的枝叶。 还是山涧欢腾圆木搭桥的俏丽景象,当然也不是十年前的水和圆木了。一切依 旧,一切也都不依旧了。 前几天还在一一五医院的病床上,翻个身都要哼哼吁吁好一会儿,昨晚竟安安 稳稳地睡在西藏波密岗乡自然保护区的林中帐篷里了。山泉哗哗流淌,小雨点儿淅 淅沥沥敲打着帐篷顶为我们催眠。我一夜无梦,醒来时见帐篷里除我之外的四个女 同胞已各有动静,我也就伸个大懒腰舒舒坦坦地开始起“床”的动作,在滑动的橡 皮气垫上。 真有意思,高原反应就像中了邪,折腾了几天几夜,说好一日里就好了,只不 过虚弱些,也是上了年纪吧。 下午哥儿们把我托上马背,护林员阿地(藏语谐音)为我牵马,走山间小路往 密林深处,一见陡坡我就嚷嚷下马,好容易到了达卡湖边。 达卡湖,还认识我吗?别看我已是满头白发,可我的心还和十年前一样炽热、 一样纯洁! 徐凤翔和考察队员们在考察达卡湖的水域、森林、草地……我折我的纸船,像 十年前一样任两只小船载着我们的梦,从达卡湖流向泊龙藏布江…… 徐凤翔仍然坚持她数十年如一日的理想: 一息尚存,不落征帆。 而我确实想“收篷”了,但不掺乎半点儿消沉,只为了“不扰民”,为了更有 效地使用有限的生命。 明天,一部分人骑马去塔罗,一部分人留在易贡茶场附近,让我去塔罗吧。 山路险有什么关系?摄制已近尾声,累垮摔伤都也无大碍了。一件事既然已经 在做,就要尽心尽力而为。 唉呀!我怎么喘不过气来了?胸闷得很,并一阵阵隐痛。我该吸点氧气了…… 汽车沿着陡险的公路急驰,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由于缺氧,所有的人 都感到气急、胸闷、头晕。坐在汽车里,好像坐在云朵上,似乎随时都会飞起来。 黄宗英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病了。 看到黄宗英吃不下饭,摄制组的小伙子们急坏了,一到宿营地就围在她的身边 关心地问着: “老太太,想吃点什么?”“头疼得厉害吗?”“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老 太太,你……”黄宗英望着这群可爱的青年朋友,轻松地说:“没事儿,睡一觉就 会好的。”可是她已经意识到了,随着海拔的增高,她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嘱咐自己:坚持!坚持!要用最大的毅力坚持! 在雄鹰飞翔的远方,就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科学考察基地了,暖暖的风送来了 阵阵涛声。 汽车刚刚停下,黄宗英便挣扎着下了车,她两只脚已经不听指挥了,踉踉跄跄 地向前挪动着。她看到徐凤翔张着手臂向她跑来。 “宗英姐!宗英姐!……”“凤翔!……”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这时,一只雄鹰从她们身边飞起,在碧蓝辽阔的天空飞得那么矫健、那么自豪! 金色的阳光带着西藏高原母性的爱洒在她们的身上,在雪山、峡谷、树林、江水… …衬托下,她们的身影崛强而又坚定。 徐凤翔把黄宗英搀扶到自己的帐篷里,黄宗英瘫软地躺下了,大口地喘着粗气, 脸色更加苍白了。徐凤翔握着黄宗英出现紫瘢的手,心疼地直掉泪。 “宗英姐,你……你不该来,为了我……”“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你,你为谁? 也许我真的老了,身体不争气。我想,没那么严重……”黄宗英一躺下竟起不来了。 颜面麻痹,进食困难,腿脚肿胀,全身关节疼痛,靠吸氧和输液维持生命。解放军 一一五医院的医生们日夜忙着为她治疗,可是病情不见好转,第二天黄宗英开始昏 迷了。 昏迷中她还断断续续地在说:“南迦巴瓦峰山谷……南迦巴瓦峰……我去不了 啦……凤翔……凤翔……你去吧,去吧……我……我等你……等你……”黄宗英的 病情这么严重,徐凤翔已没有心思进行科学考察了,她守在黄宗英的病床边,盼望 黄宗英能尽快从昏迷中醒来。 时间在人们的焦急中流逝。 黄宗英昏迷了两天两夜,突然醒来了。大家惊喜地叫着她: “宗英姐!宗英姐!”徐凤翔擦着眼泪。 “老太太,您醒了……”摄制组的小伙子们仿佛在叫着远行归来的母亲。 “黄大姐,能看清我们的脸吗?……”医生们欣慰地问。 黄宗英默默地望着病床边的人们,微微地点了点头,轻声地说:“我睡了多久? 睡得都不想醒了……”第二天,医生见她病情稳定,立刻决定送她去拉萨,再乘飞 机回北京治疗。黄宗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徐凤翔,离开了摄制组的年轻的伙伴们, 她眼里含着泪花深情地说: “唉,我的身体这么不争气,看来是老了……我会日夜想着你们的…… 再见!……”“再见!”“再见!”啊,黄宗英,你知道吗?徐凤翔追着远去 的汽车在送你!摄制组的小伙子们跑到山头上挥着手在送你!雅鲁藏布江奔腾着深 情的浪花在送你! 祝你一路平安!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我自四月二十七日从北京飞拉萨,一路走一路病倒一路拍摄电视专题片,直到 五月三十一日被送到拉萨飞返北京,直接住进了首都友谊医院。 经医生检查,对我的诊断是: 高原病。 甲状腺肿。 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 医生说我四肢的末梢微血管已经百分之百的变形,难以恢复治愈了。刹那间, 我的反应是:趁我还能走,我还要走一走非高原地区。四肢的麻痹和疼痛症状已时 时刻刻警告我,我得快点儿深入地多走走,在瘫痪到来之前。 可是,现在我躺在病床上,连一步也不会走,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走 呢?我不知道…… “怎么不管住小妹,还让她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朋友谴责冯亦代。 他说:“那是她的事业,我只能支持。不能拖后腿,病了我服侍她。”天啊! 倒过来了,本来我应该服侍这个八十老人的。 “忘了自己什么年纪,还往西藏跑……”“不照镜子我想不起自己的年纪,” 我答。“反正我不后悔。”真的,幸亏在我病倒之前又去了这对我十分宝贵的第三 番入藏,并品尝了濒死的味道,也不那么可怕;拍出来的垂危形象也不算太难看。 可惜,此番去西藏一个多月,笔记本上只记了三张半纸。我时时追忆我在阴阳 缥缈之际,都迷迷糊糊想过什么,见到些什么。不能走动时的想往,是很醉人的。 从此不能再去的地方,是特别诱人的! 黄宗英躺在首都友谊医院的病床上,她微闭着眼晴,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将床头柜上深红色的玫瑰花映照得更加艳丽。 冯亦代坐在病床边,默默地守护着。输液瓶里的药水刚刚换过,正一滴一滴地 流进黄宗英的体内。冯亦代轻轻抚着黄宗英手上的紫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哥,你……你怎么又叹气了?”“我没叹气。”“我听到了,你叹气了… …”“是吗?”冯亦代会心地笑了。 “二哥,让我去西藏你后悔了吗?”“不,不后悔。如果我的年龄从八十一岁 倒写为一十八岁,我会和你一起去西藏。”“真没想到,这回病得这么重,也许是 老了……”“小妹,无论你的病情怎样,我都要从医院里把你救出来!”“我相信 …… 相信!你会像诗人勃朗宁那样,把自己的夫人从病榻上扶起来!”“这也许会 使我们老来的生活更为旖旎,虽然这里面会有甜、酸、苦、辣……”“二哥,我要 郑重地立个遗嘱,万一有一天我再去冒什么险,真成了植物人,就一定让我安乐死 ……”“小妹,你在说什么?”“我是认真的!”“你即便成了植物人,我也终身 服侍你!不过,你不会成为植物人,不会……”黄宗英望着冯亦代欣慰地笑了。 这时,窗上映着一片橙红色的光芒,天边的晚霞像春天盛开的杜鹃花那样红艳, 那样迷人。啊,晚霞那么美丽,和朝霞一样美丽! 我珍惜生命,因为我还有许多未圆的艺术之梦。我不惜生命,一旦艺术要求我 为之献身。当人生中碰到悲苦、挫折、危难,我思忖:直面人生的苦难是艺术家可 遇而不可求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得饱饱的”可以强化认识社会的广度、 深度和力度。而人生中的喜悦、爱情、友谊、亲心是艺术的营养钵。在时间的溪流 狂涛中,艺术家恰似载卵的鱼儿迎浪弋行…… 我骄傲并珍惜我的读者和观众把我当成他们的女儿、姐妹、长辈,他们接受我 的文笔和角色像接受自己的亲人,决不止于接受艺术作品本身。 人无志则笔失魂。 只要我不成为植物人,我就会时时刻刻开笔招魂! 劳劳尘世,如今倒数秒不知从哪个寿数往回磨蹭,于是给自己订下了个天晓得 守不守得住的守则: 只做别人无法代替你做的事。 少做或不做人人都能做的事。 春风,轻轻地吹拂,吹拂…… 黄宗英躺在病床上,闻到了窗外海棠花的幽香,她微微闭着眼睛对冯亦代说: “二哥,你闻到海棠花香了吗?”“闻到了。”“在江南,该是油菜开花的季节了, 我多想在开遍油菜花的原野上奔跑……”“小妹,别着急,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黄宗英微微地笑了,笑得很自信。突然,她觉得自己开始在蓝天上飞翔。 飞呀,飞呀,飞到了雄伟峻峭的高山顶,飞到了白皑皑的雪线上。她看到冯亦 代正在向她招手,她激动地呼喊着,奔跑着…… 黄宗英面前,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花海,有雪莲花,有格桑花,有杜鹃花,还 有叫不出名字的“生命之花”…… 这是黄宗英的梦境吗? 是梦境,又不是梦境。因为梦境也会令人意外地变为现实! 一九八五年十月——一九九五年五月写于上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