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噩耗 1979年1 月上旬某一天,正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不久,英国驻华使馆 给戴乃迭打来电话说"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话还没说完,戴乃迭立刻预感 到是儿子出事了。她迫不急待地问" 是不是关于我儿子的消息?" 对方回答" 是。 " 接着,使馆的人简要地告知戴乃迭,她的儿子杨烨在圣诞节期间在英国的寓所自 杀了。死的方式十分惨烈:他锁上房门,然后亲手点燃了汽油,自焚而亡。时间是 1979年1 月6 日。 对于儿子的死,杨宪益在自传中只写了几句话: 我们儿子的死是我们最为惨痛的损失。尤其对于乃迭打击更大。自从那次事变 后,她的健康迅速地恶化了。(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52 页) 噩耗传来以后的第二天,杨宪益照样去上班,甚至连戴乃迭也去班上坐了半天。 同事们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这个话题。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件事在杨家 成了一个" 禁忌" 。1979年 9月(离杨烨去世才半年多),杨宪益和戴乃迭去英国 探亲访问,他们见了戴乃迭的姐姐希尔达(杨烨正是在她家自焚的),也绝口不提 杨烨的事。然而,在这种异常的冷静和克制的背后,却是永远无法疗治的锥心的伤 痛。事实证明,这伤痛对于戴乃迭来说是一种" 无期徒刑" ,只有生命的结束才能 终止它的折磨。 2002年10月21日,在杨烨去世23年以后,笔者采访了来北京探亲的戴乃迭的姐 姐希尔达(那时,戴乃迭也已去世三年了),希尔达谈到了她的外甥杨烨。她说: 他是个那么文雅的男孩,非常有礼貌。他显得头脑清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非常聪明。但他不会表达感情,不能与人打交道。他也不想与人打交道。 初见面时,他显得那么年青,像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简直不敢相信他已经三 十出头了。他很害羞,有些神经质,很少吃东西,人越来越瘦。我感到他是个十分 敏感的男孩子。但他无疑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他的房间里堆放着意大利文、西班牙 文和德文书籍,他还复印了他喜爱的英文诗集。 很明显,他来到英国是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想使自己成为一个" 新人" 。 他想忘掉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因此,他也不 想接触他在英国的家人。开头,我们是在一起吃饭,但是他说他不想这样在一起吃 饭,也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钱。他说他会自己照顾自己。他还说,他不想遇见任何 认识他和知道他过去的人。他想开始新的生活。他对我说,他想进学校学习。我想, 他认为有了在英国接受正规教育的学历,又通过正式考试,就可以拥有全新的生活 了。(希尔达访谈,2002年10月21日) 杨烨为什么不愿意与人打交道?希尔达用她的理解解答了这个问题。她说: 他不能跟人好好相处。我曾建议他去打打篮球,参加一些与人交往的活动。他 还真的去了一次。但是很不高兴地回来了。因为--他们问他" 你是哪里人?" 而他 不想告诉他们他是从哪儿来的。他不想谈起他的过去。 天真的杨烨没有想到," 过去" 是不能一甩就掉的;而全新的生活更不容易马 上就开始。事实上,过去的噩梦无时不在折磨着他。希尔达说,他到了英国以后, 仍然十分害怕给" 抓回" 中国去;甚至一见到中国人,他就吓的发抖。有一次,白 霞和她的朋友邀杨烨外出游玩,他很开心,过了一个少有的愉快的假日。后来,他 们去到一家咖啡店,店里有一对中国夫妇在喝咖啡,杨烨一见到这两个中国人,立 刻脸色大变,愉快的心情荡然无存。糟糕的是,杨烨既想与过去一刀两断,他的护 照却仍是中国护照,护照上的名字仍是他想忘掉的" 杨烨" 二字。每年一次的换护 照,总要又一次提醒他想起过去的一切。他身在英国,用的是英国名字,身份却仍 然是中国人(英国政府规定必须在英国住满5 年后方可申请加入英国国籍)。但是, 杨烨既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又不是英国人。他夹在两种政治制度、两种文化 和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中间;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临死前的几个月,杨烨显得格外正常。每次希尔达为他清理好房间后,他往往 会留一个小纸条儿,纸条上写着:希尔达,谢谢你!这使希尔达感到很安慰。那时 已是1978年,毛泽东逝世已经两年,四人帮也早已打倒。杨烨并没有忘记故国,他 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一切。希尔达回忆到一个惊人的细节,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 当时的思想状况: 在他的房间,有一张毛主席像。那是一张小小的像片,上面戳满了洞。看到这 张像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反映了他真实的思想状况。他曾经是毛的那么忠实的战士 --你们叫什么来着?哦--叫" 红卫兵" 。可是,毛却把这些年青的红卫兵打翻在地! 这张毛主席像正是杨烨从北京带到伦敦的,他一直珍藏着。走到哪儿都摆在他 的桌上。如今,上面却戳满了洞。这张戳满了洞的毛泽东的肖像象征着他破碎了的 理想。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揭示了杨烨内心翻腾的风暴。 杨烨死的很冷静。计划很周密。他事先准备了汽油。趁着姨妈希尔达将要外出 之前行动。这样,家中有人,不至于把整栋房屋都烧毁。整个过程只有二十分钟, 消防队就到了。而他--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死的那么刚烈,正如他的为人。 杨烨是死在新旧交替,方死方生之坎上;他的死似乎成了一个象征。许多年来, 人们避免谈论他的死,这是中国人一向的忌讳。久而久之,杨烨的名字似乎在人们 的记忆中淡化了。只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地想念他;而且,时间越久,对他的思念越 强烈越沉重--这个人就是杨烨的母亲戴乃迭。戴乃迭跟儿子之间似乎有一种特殊的 联系;在三个孩子中,她最珍爱、期望最高的就是长子杨烨;杨烨的死是戴乃迭心 中永远的痛。从此,她的生活永远没有了阳光。 杨烨是值得纪念的。他用他的死,发出了对政治迫害和种族歧视双重压迫的永 久的无言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