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北碚文化村的文化人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奇怪,按理说抗日战争时期是中华民族灾难最深重的时期, 文化教育事业必然受到严重摧残。但也有例外,如抗战时的西南联大,就是中国现 代教育少有的繁荣之地。杨宪益也是如此。他一生中生活安定,精神舒畅,作品也 最多的时期之一,恰恰是在抗战中的北碚时期,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时的北碚真是一个繁华的文化村。许多文化机构都疏散到那里。许多文化界 名人聚集在一起。除了陈可忠先生领导的国立编译馆以外(陈是编译馆馆长),还 有一个国立礼乐馆,胖诗人卢前就在那儿任编纂(他还是编译馆的兼任编纂)。还 有余上沅先生任校长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还有一个中山文化教育馆,翦伯赞先生 当时在那儿工作。还有叶浅予戴爱连所在的歌剧学校;还有培养电影专业人员的" 电化教育训练班" ,著名导演史东山、郑君里,音乐家盛家伦、摄影家冯四知都在 那儿当教师。在嘉陵江对岸还有从上海迁来的复旦大学。……一时真是风云际会, 人才荟萃。 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下、与一些真正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为伴,杨宪益感到愉悦 和舒畅。梁实秋和卢冀野把杨宪益一家安排在毗邻编译馆的国立礼乐馆的宿舍。这 是一栋二层的木头小楼,样子颇像电视剧《围城》中的木楼。楼下是礼乐馆的办公 室,楼上是宿舍。老舍就住在这栋小楼附近的一栋洋房里。杨宪益与另外两个杨姓 的老音乐家为邻。他们是杨荫浏先生和杨仲子先生。杨宪益一家搬进去以后,杨仲 子先生给小楼起了个名字叫" 三杨楼" ,取" 三羊开泰" 之意。几十年后梁实秋还 在一篇纪念卢冀野的散文中专门提到过这个" 三杨楼" 。而杨宪益在半个世纪以后 仍能栩栩如生的描绘他在北碚时期的朋友,使后人领略到前辈文化人的风采: 杨仲子和杨荫浏都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抗战的时候到北碚的。我跟杨荫浏 最熟,跟杨仲子也不错。杨仲子资格很老,那个时候六十多岁。他有一个瑞士夫人, 也是老太太了。杨仲子人很温和,很有修养,人很好,他对中国音乐和西洋音乐两 方面都懂一些。 杨荫浏比他(杨仲子)在音乐方面更好一些。他是基督教会一个老太太把他带 大的,五十多岁。杨荫浏是无锡人,跟钱钟书一样。很多名人都是无锡人。杨荫浏 年轻的时候在无锡就认识瞎子阿炳,阿炳教过他吹笛子拉二胡,还学过琵琶。阿炳 后来被人知道是杨荫浏把他提出来的。后来教会又送杨荫浏出国留学,学了西洋音 乐。所以他中国音乐西洋音乐两方面都不错。 杨荫浏黑黑的,干巴巴的,像个印度人,但是身体很好,年轻时踢过足球,据 说踢的很不错,参加过比赛。平常不穿西装,只穿一个旧式的背心长袍子,像从前 的师爷,他的西装也是很蹩脚的,邋里邋塌的一个人。电视剧《瞎子阿炳》里的杨 荫浏一点也不像他。他喜欢下围棋,有时候从早到晚都下,中饭也不吃,晚饭也不 吃。我家里头用了一个保姆,做点饭就给他送去,他一边下围棋一边端着个饭碗在 那儿凑合着吃面,或者吃蛋炒饭,就稀里糊涂的乱吃,还在那儿下。有时候他从早 上九十点钟开始一直下到晚上九十点钟。他还养了一只猫。很好玩的一个人。(1 994年4月26日谈话) 那时候,这个像印度人模样的杨荫浏先生是杨宪益最好的朋友和师长。杨荫浏 那时正在写《中国音乐史》,他希望杨宪益日后能把这本书翻译成英文。在杨荫浏 的影响下,杨宪益居然在工作之余研究起中国音乐史来,他写了多篇关于隋唐音乐 的考据文章,受到杨荫浏的热情鼓励和赞扬。这些文章后来收在《零墨新笺》中, 可惜,那本《中国音乐史》杨宪益一直没有抽出时间翻译成英文。 至于胖诗人卢冀野,梁实秋在散文《记卢冀野》中对他有唯妙唯肖的描写:" 他体肥,臃肿膨亨,走不了几步路就气咻咻然,年纪轻轻就蓄了稀疏可数的几根短 须。人皆称之为胖子,他不以为忤,总是哼哼两声作鹭鸶笑。 " 他性诙谐,一肚皮笑话,荤素皆备,关于他下巴颏上的几根骚羊胡子就有十 个八个,不知他是怎么搜集来的。他爱吐痰,关于吐痰的又有十个八个。 " 他的衣履从来是不整齐的。平日是一袭皱褶的长袍,项下钮扣忘记扣起乃是 常事。破鞋破袜上面蒙着一层灰土。看他那样子,活像是江湖上卖卜看相一流的人 士。"(梁实秋:《梁实秋散文》第三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有着这样一个外貌 的人,却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一手漂亮的诗词和曲子。卢冀野为人热心而爽直,城 府不深。他对杨宪益的帮助,不仅是介绍他进了国立编译馆,使杨宪益和戴乃迭在 生活无虞之中安心进行中译英的工作;而且他还在其他方面提携鼓励杨宪益。杨宪 益写的中西交通史方面的考据文章,就是卢冀野帮助联系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连 书名《零墨新笺》都是卢起的。 对于卢冀野喜欢做官的个性特点,梁实秋和杨宪益都谈起过。但两人的评论区 别很大。梁实秋在说到卢冀野连" 保长" 这样的小官都当的很起劲时评论说" 他就 是这样的天真" 。杨宪益虽然承认卢冀野为人天真,但却明言卢有" 官迷" 的" 毛 病" ,他说: 卢冀野这个人有一些毛病,想做官。所以那个时候做了国民党的参政员。解放 以后也想在南京当官,没有成功。他的关系挺多,又去找过周恩来,希望周恩来推 荐他,又找过董必武,他过去在汪精卫做汉奸以前还跟汪精卫拉过关系。反正这个 人很活跃,愿意到处拉关系,这一点不大好。他除了有点官迷以外是很好的一个人。 我跟他很要好。(1994年4月26日谈话) 杨宪益还举了个例子说明卢冀野的天真和糊涂二者兼有的性格:解放初期他不 辨风向,居然约请一个在当地" 民愤很大" 的保长和杨宪益一起去饭馆吃饭。饭后 不久那个保长就在" 镇反" 运动中给" 镇压" 了。( 杨宪益访谈,2001年9 月6 日, 北京小金丝胡同) 对于他在编译馆最亲密的同事兼上级的梁实秋,杨宪益在自传中写道: 他才华横溢,文思敏捷,然而对学术工作有点漫不经心。他在十天之内翻完一 部莎士比亚的剧本后,就把手稿丢在一边,再不去读它。认识他的时候,我们之间 从来不谈文学。他也不喜欢谈政治和时事。原因是过去他与中国著名作家鲁迅有过 争论,鲁迅对他的放任主义的生活态度批评的很激烈。他把许多时间都浪费在与国 民党官员的周旋上,大多数晚上都在打麻将,或者是请客喝酒。尽管他屋子里总是 高朋满座,我却很少去那儿。我不喜欢他的某些朋友。而且,你永远无法和他进行 任何严肃的谈话。(杨宪益:《白虎星照命》,P132,雷音译) 杨宪益和梁实秋共事三年多,住的又很近,但始终没有成为朋友,原因在杨宪 益一方。 在采访中他回忆说: 梁实秋有一点洋派的大少爷的味道,人不刻薄,稀里糊涂挺大方的一个人。可 是他那个人政治上也有点稀里糊涂。我虽然和梁实秋相处的也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可是我对他有一点偏见。一个是政治方面的,就是我小的时候很佩服鲁迅的东西, 鲁迅骂梁实秋的文章我都看过,所以我对梁实秋有点偏见。另外一方面他总是跟什 么正中书店的老板那些人来往,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讨厌国民党了,对国民党政客 都很讨厌,梁实秋来往的人中有很多这方面的人。这也是我跟梁实秋不怎么太密切 的原因。(1994年4月26日谈话) 由于以上的原因,杨宪益跟梁实秋的关系,始终没有超出同事的范围。但是梁 实秋的确对杨宪益很厚待,他不仅给他最高的工资待遇,在工作中也从不干预杨宪 益。他在抗战胜利后离开编译馆翻译委员会时,还推荐杨宪益接替他任翻译委员会 主任。